秋夜的風裹著桂香鑽進後窗時,蘇瑾怡的指尖還殘留著蕭鳴掌心的溫度。
她跟著他翻上青瓦,碎瓷片扎進掌心的疼意被夜行衣下的驗骨刀硌得更清晰——那刀柄上"生死與共"四個字,是十四歲的蕭鳴用匕首刻的,此刻正隨著她的心跳一下下叩著血肉。
"跟著我。"蕭鳴的聲音壓得極低,玄鐵令在月光下泛著幽藍,掃過前方斷壁殘垣的鳳儀宮廢墟。
廢墟比想象中更破敗。
曾經雕著鳳紋的漢白玉階裂成兩半,半塊"儀"字匾額斜插在荒草裡,月光透過坍塌的殿頂漏下來,在滿地碎瓦上篩出斑駁的銀斑。
蘇瑾怡踩著一塊雕蓮方磚,磚縫裡突然滲出溼冷的潮氣,她頓住腳,低頭看見磚面有新鮮的擦痕——有人剛從這裡經過。
"左側第三根廊柱。"蕭鳴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輕按三下。
蘇瑾怡抬眼,果然瞥見廊柱陰影裡晃過一點寒光。
她反手抽出腰間驗骨刀,刀身擦過衣料的輕響混著秋蟲鳴叫,那道黑影剛要撲過來,她已旋身橫削,刀刃精準挑落對方手中短刀。
"留活口。"蕭鳴的聲音從她身側掠過,玄鐵令帶著風聲砸在死士後頸。
那人身子一軟栽倒,蘇瑾怡這才發現他頸側紋著墨色蝶斑——正是玄冥閣死士的標記。
"他們早有防備。"蘇瑾怡蹲下身,用刀尖挑開死士衣襟,露出心口處刺青的"冥"字。
蕭鳴扯下死士面巾,藉著月光看清面容:"是墨無痕新收的暗樁。"他伸手探向死士頸脈,"剛調息過,應該是在守密道口。"
密道口藏在坍塌的照壁下。
蕭鳴搬開半塊刻著雲紋的磚,露出個僅容一人透過的洞口,黴味混著鐵鏽味撲面而來。
蘇瑾怡摸出火摺子晃亮,見洞壁上有新鮮的抓痕,像是有人近期頻繁進出。
"小心腳下。"蕭鳴先爬進去,轉身將她拉下來。
地道比想象中寬敞,兩人貓腰前行,頭頂不時有土屑簌簌落下。
蘇瑾怡的指尖擦過潮溼的石壁,突然觸到一道凹陷——是半枚龍紋。
她藉著火摺子光湊近看,那紋路與永寧皇室的五爪金龍不同,龍角更銳,龍鬚翻卷如火焰,正是前朝"熾鳳王朝"的圖騰。
"到了。"蕭鳴停住腳步。
火摺子的光映出前方的石門,門楣上"承元殿"三個字雖已斑駁,仍能辨出筆鋒裡的傲氣。
蘇瑾怡伸手觸碰門環,銅鏽簌簌落在她手背上,卻在觸及門環的剎那,她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等等。"她蹲下身,指尖沾了沾地面的灰。
鑑骨術自她血脈裡翻湧而上,那些細如粉塵的骨渣在她神識裡舒展成骸骨的輪廓——尺骨有舊折,癒合時偏了三分;盆骨前傾,是常年束甲的痕跡;最讓她瞳孔微縮的,是枕骨下那顆硃砂大小的紅痣骨斑,那是前朝皇族特有的血脈標記。
"這是......"她抬頭看向蕭鳴,卻見他正凝視石門上的龍紋,月光從頭頂裂縫漏下來,在他臉上割出明暗。
"這裡曾是我的家。"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我不是永寧的二皇子。
當年熾鳳傾覆時,奶孃用自己的孩子換了我,我被塞進裝祭品的木箱,從這條地道送出宮。"
蘇瑾怡的指尖微微發抖。
她想起七年前那個雪夜,他用匕首挑開她的枷鎖,說"跟著我,沒人再能傷你",卻從沒說過,他自己也曾是待宰的羔羊。
"那你為何要阻止墨無痕復國?"她輕聲問。
蕭鳴轉過臉,眼裡有自嘲的笑:"我在永寧皇宮長大,看過太多血。
墨無痕要的是一個新的熾鳳,但他不知道,坐在龍椅上的人,終會變成自己最恨的模樣。"
石門突然發出轟鳴。
兩人同時抬頭,見石門中央裂開一道縫隙,墨無痕的身影從黑暗中走出,手中玉璽映著冷光,像團凝固的血。
"蕭鳴,你終究還是來了。"他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還有蘇仵作,正好見證龍鳳雙璽歸位——永寧的氣數,該盡了。"
話音未落,他猛然將玉璽砸向地面。
地動山搖。
蘇瑾怡被蕭鳴拽進角落,見地面裂開一道深溝,露出向下延伸的石階,石階盡頭竟能看見皇宮的琉璃瓦。
"他要直搗皇宮!"蘇瑾怡想衝過去,卻被蕭鳴死死拉住。
"看他的手。"蕭鳴的聲音發沉。
蘇瑾怡這才注意到,墨無痕的指尖泛著青黑,嘴角有黑血滲出。
他踉蹌著扶住石門,從懷裡摸出一封密信,拋向蘇瑾怡:"真相......在他手裡。"
"墨無痕!"蘇瑾怡接住密信時,他已重重摔在地上,瞳孔逐漸渙散,"我本想......"
"夠了。"蕭鳴鬆開蘇瑾怡,蹲下身合上墨無痕的眼,"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密信展開的瞬間,蕭鳴的臉色驟變。
蘇瑾怡湊過去,見上面赫然寫著沈知縣的名字——當年屠殺前朝皇族的劊子手中,便有他;這些年勾結玄冥閣、煽動百姓的,也是他;連墨無痕的復國計劃,都不過是他用來轉移視線的棋子。
"李夫人!"蘇瑾怡突然想起白日裡那兩個婦人,"她哭嚎時的指甲縫有硃砂,和沈知縣書房的印泥一個顏色!"
蕭鳴已經摸出玄鐵令:"我讓張校尉在城門口守著。"
話音剛落,地道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張校尉的聲音混著喘息:"蘇姑娘!
沈知縣帶著家眷要出城,被我們截下了!
李夫人已經招了,說沈知縣藏著當年的血契......"
"做得好。"蕭鳴拍了拍張校尉的肩,"去告訴皇上,就說沈知縣通敵叛國,證據確鑿。"
三日後,金鑾殿上。
陳尚書捧著血契跪呈御案,皇帝的手在案上重重一捶:"徹查!
所有涉案官員一律問斬!"他抬頭看向階下的蘇瑾怡和蕭鳴,語氣緩和下來,"蘇姑娘斷案如神,蕭卿家護國有功......朕賜婚如何?"
蘇瑾怡垂首:"民女只願繼續做個仵作,替死人說話。"
蕭鳴則摘下腰間玉牌,輕輕放在御案前:"臣弟早已厭倦皇家身份,只願陪在蘇姑娘身邊。"
皇帝望著玉牌上"永寧二皇子"的刻字,沉默良久,終於長嘆:"隨你們吧。"
婚禮那日,青石板路鋪了紅綢。
蘇瑾怡穿著繡並蒂蓮的紅嫁衣,被蕭鳴牽著走過長街。
百姓擠在屋簷下笑鬧,有孩童舉著糖人喊"蘇姐姐",她回頭,正撞進蕭鳴眼裡的溫柔。
"後悔嗎?"她輕聲問。
"不後悔。"他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蓋頭,"當年在刑場,我救你是為了還命;後來在青石巷,我幫你是為了還心。
現在......"他指尖拂過她後頸的傷疤,"我要還一輩子。"
數月後,蘇瑾怡的醫館兼仵作所開在了巷口。
這日清晨,她坐在案前整理舊案卷宗,指尖觸到一塊碎骨——那是青石巷碎屍案的遺物。
鑑骨術突然如潮水般湧來,她眼前浮現出模糊的畫面:朱漆宮門,龍紋御道,還有個穿玄色錦袍的身影,正轉身朝她伸出手。
"阿怡?"
蕭鳴的聲音從院中傳來。
她抬頭,見他正用木劍比劃劍招,晨光裡,他鬢角的碎髮被風掀起,像極了七年前那個說"跟著我"的少年。
"怎麼了?"他收劍走過來,掌心還沾著木屑——他正給醫館做新的骨匣。
蘇瑾怡搖了搖頭,將那塊碎骨收進抽屜。
她握住他的手,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輕聲道:"沒事,我只是覺得......"
"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蕭鳴替她說完。
陽光透過窗紙灑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將影子投在青磚地上,像兩株纏在一起的樹,根鬚深深扎進泥土,枝葉向著更亮的地方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