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裹挾著殘月的清輝,吹散了賈環與甄寶玉眉宇間最後一絲酒意,卻吹不散他們心頭重新凝聚的凝重。
甄寶玉方才的意氣風發已然沉澱,取而代之的是對賈環深謀遠慮的信服與對未知道路的警醒。
“環兄弟所言極是,”甄寶玉沉聲道。
“今日之勝,不過是暫時撼動了他們的根基,卻未能將其連根拔起。”
“高太尉在朝中盤踞多年,黨同伐異,爪牙遍佈軍政各處,絕不會坐以待斃。”
“薛寶釵背後若真有勢力,那便更如同一條潛伏的毒蛇,隨時可能噬人。”
賈環微微頷首,目光依舊凝視著那片幽禁藍婉公主的宮苑方向。
他聲音低沉而堅定:“所以,我們不僅不能鬆懈,反而要更加警惕。”
“皇上今日雖對我們大加褒獎,允我便宜行事,但這既是信任,亦是考驗。”
“龍心難測,一旦我們有任何差池,或是改革推行中出現大的紕漏,今日的恩寵便可能化為明日的雷霆。”
甄寶玉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了。西北鹽政改革是你我立足之本,也是未來推行新政的基石,絕不容有失。”
“只是,藍婉公主之事,還有北疆戰報頻傳,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難題。我們分身乏術啊。”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賈環收回目光,語氣恢復了幾分從容。
“公主那邊,我自有考量。北疆之事,皇上既然將西北鹽政交予我,便是在觀察我的能力。”
“若鹽政改革能迅速穩定西北,充盈國庫,對北疆戰事亦是大有裨益。”
“眼下,我們最需要防備的,還是朝中的暗箭。”
兩人一路行至宮門分別,各自心事重重地返回府中。
次日清晨,慶宴上的風波似乎已然平息,朝堂之上恢復了往日的秩序。
然而,敏感如賈環者,卻已然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以往在朝堂上不甚活躍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蘇培峰,近幾日卻頻頻在不同場合出現。
雖未直接提及賈環,但言談間總有意無意地向一些與西北鹽政改革相關的官員打探訊息。
蘇培峰,字廉直,乃是朝中有名的清流言官,以剛正不阿、敢於直諫著稱。
此人對賈環推行的某些涉及“奇技淫巧”的文化革新之舉素有微詞,認為其有傷風化,動搖國本。
只是先前賈環聖眷正隆,又有甄寶玉這等清流領袖為其奧援,蘇御史才未曾公開發難。
“看來,有人坐不住了。”賈環府邸的書房內,他與甄寶玉相對而坐,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
甄寶玉眉頭微蹙:“蘇培峰?此人雖迂腐固執,倒也算是個直臣,難道他也被人當槍使了?”
“直臣,更容易被人當槍使。”賈環淡淡道,“尤其是當這杆槍,還有自己的想法時。”
“蘇御史對我推行的某些新學不滿,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皇上昨日雖嘉許於我,但心中未必沒有一絲疑慮。”
“他需要一把尺子來量一量我,也需要一些不同的聲音來平衡朝局。蘇御史,便是最好的人選。”
甄寶玉恍然:“你是說,皇上在暗中示意蘇培峰調查你?”
“十有八九。”賈環他既希望我能為大慶開疆拓土,充盈國庫,又擔心我權勢過重,難以掌控。
高太尉倒臺,錦衣衛暫時群龍無首,皇上需要新的耳目。
蘇御史負責監察百官,查我,名正言順。”
正說話間,賈府管家匆匆來報,說是宮中傳來訊息,元春娘娘請賈環即刻進宮一敘。
賈環心中瞭然,看來自己的猜測得到了印證。
他安撫了甄寶玉幾句,囑咐他密切關注朝中動向,尤其是蘇御史和那些與高太尉舊部往來密切的官員,隨後便匆匆更衣入宮。
承乾宮內,賈元春屏退了左右,臉上帶著幾分憂色。
“環弟,你近來務必小心行事。”她開門見山,聲音壓得極低。
“我聽聞,蘇御史正在蒐集你推行鹽政改革過程中的所謂‘疏漏’與‘不當之處’,似乎有意再次上本彈劾。”
“是皇上的意思?”賈環平靜地問道。
元春嘆了口氣:“皇上的心思,誰又能完全猜透?”
“只是蘇御史近來常被單獨召見,出宮後便開始著手此事。”
“而且,我還得到訊息,被革職在家的高太尉也並未死心,他暗中聯絡了不少舊部,似乎想與蘇御史聯手,一同向皇上進言,扳倒你。”
“果然如此。”賈環眼神微凝,“高太尉這是想借蘇御史這杆清流大旗,行自己復起之事。”
“蘇御史怕是還矇在鼓裡,以為自己是在為國除弊。”
“那你打算如何應對?”元春擔憂地看著他,“蘇御史為人刻板,一旦被他抓住些許把柄,定會窮追猛打。高太尉更是陰險狡詐,兩人聯手,又有皇上在背後默許,形勢對你極為不利。”
賈環沉吟片刻,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淺笑:“娘娘放心,我自有應對之策。他們想借力打力,我們何不將計就計?”
從宮中出來,賈環並未直接回府,而是派人悄然聯絡了甄寶玉。
兩人在京郊一處隱秘的茶館碰了頭。
“蘇御史果然動手了,背後還有高太尉的影子。”賈環將從元春處得到的訊息告知甄寶玉。
甄寶玉神色凝重:“這可如何是好?”
“蘇御史雖然迂腐,但在清流中頗有聲望,若是他鐵了心要彈劾,恐怕會引來不少跟風之人。”
“高太尉再在暗中推波助瀾,煽動輿論,屆時你我便是百口莫辯。”
“所以,我們不能被動等待。”賈環眸光深邃,“皇上既然多疑,那我們便利用他的多疑。”
“蘇御史查我,是皇上樂見的。”
“但如果蘇御史和高太尉這兩個看似立場相悖的人攪和在一起,圖謀扳倒我這個皇上新倚重之人,皇上又會作何感想?”
甄寶玉眼睛一亮:“你是想讓他們看起來像是在私下勾結,另有所圖?”
“不錯。”賈環點頭,“我們需要製造一些‘證據’,一些似是而非的線索。”
“讓皇上相信,蘇御史並非單純為了監察,高太尉也並非只想復起。”
“他們聯手,是想在朝堂上掀起更大的風浪,甚至可能威脅到皇權。”
他壓低聲音,將具體的計劃細細道來。
甄寶玉聽得心驚肉跳,卻又不得不佩服賈環的膽大心細。
這無疑是一步險棋,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燒身。
“與此同時,”賈環繼續道,“我也會將西北鹽政改革的階段性成果,以及後續更為詳盡的規劃,整理成冊。”
“在適當的時候,呈交給皇上。既要讓皇上看到我的能力和忠心,也要讓他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慶的江山社稷。”
計議已定,兩人分頭行動。
甄寶玉利用自己在清流中的人脈,暗中散佈一些關於蘇御史與高太尉舊部往來過密的“流言”。
同時又蒐集高太尉不甘心失敗,圖謀東山再起的種種跡象。
賈環則一邊加緊處理西北鹽政的各項事務,一邊命人巧妙地佈置一些“痕跡”,引人遐想。
數日後,這些精心編織的線索,開始透過不同的渠道,若有若無地傳入宮中。
皇上批閱奏摺的御書房內,氣氛有些沉悶。
李公公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卻將皇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
他知道,近來一些關於蘇御史和高太尉的傳聞,已經引起了萬歲爺的注意。
皇上放下手中的硃筆,揉了揉眉心,狀似無意地問道:“李德福,近來外面可有什麼新鮮事?”
李公公躬身道:“回皇上,奴才倒是聽說了一些市井傳聞,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來聽聽。”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組織著言辭:“都是些捕風捉影之談,說蘇御史近來與一些高太尉的舊部走動頗為頻繁,似乎……”
“似乎在商議什麼大事。還有人說,高太尉雖被革職,卻仍不死心,在暗中活動,想要藉著蘇御史彈劾賈環大人的東風,重回朝堂。”
皇上眼神微眯,沒有說話,只是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蘇培峰是他放出去的鷹,用來敲打賈環,也是用來平衡朝局。
但如果這隻鷹和另一隻曾經的猛犬攪合到了一起,那事情的性質,可就變了。
就在賈環與甄寶玉暗中佈局,以為一切正按照計劃順利推進之時,他們卻未曾留意到,李公公那雙看似渾濁的老眼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這位在宮中浸淫數十載,早已練就一身察言觀色、洞悉人心本事的大太監,似乎從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和“巧合”中,嗅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深夜,李公公再次來到御書房,彼時皇上正獨自對著一局殘棋出神。
“皇上,”李公公的聲音比往日更多了幾分謹慎,“關於蘇御史與高太尉之事,奴才似乎還察覺到一些異樣。”
皇上抬起頭,目光如炬:“講!”
李公公嚥了口唾沫,緩緩道:“奴才發現,那些關於蘇高二人勾結的傳聞,似乎並非自然形成,倒像是有人在背後刻意引導。”
“而且,引導的痕跡,隱隱指向了賈環大人那邊。”
皇上的眉頭瞬間緊鎖,一股無形的壓力瀰漫開來。
他信任賈環的才能,但也深知此子智計過人,手段非常。
若真是賈環在背後操弄,意圖借刀殺人,排除異己,那這份心機,這份膽量,就不得不讓他重新估量了。
御書房內的燭火輕輕搖曳,映照著皇上陰晴不定的臉龐。
一場針對賈環的暗流剛剛被他巧妙化解,甚至反戈一擊。
然而,更大的疑雲,卻因這過分“順利”的局面和李公公的敏銳察覺,再次籠罩在了他的心頭。
這顆剛剛放下的棋子,是忠誠的利刃,還是潛藏的禍根?
皇上的眼神,變得愈發深不可測。
賈環與甄寶玉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似乎在最後一環,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數。
新的風暴,已然在醞釀之中,只待一個爆發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