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草花期憶:民宿老夫婦憶當年,三年輕人如互照之光
普羅旺斯的六月,薰衣草剛漫過田壟,紫藍色的浪濤從民宿後院一直鋪到遠處的丘陵。鍾華蹲在花田邊,指尖撫過沾著晨露的花穗,紫色汁液在指腹洇開淡淡的痕。身後傳來木柵欄吱呀作響的聲音,她回頭時,正看見啊玉扶著一對老夫婦往露臺走。
“瑪格麗特奶奶腿腳不太方便,皮埃爾爺爺說想在露臺上曬曬太陽。”啊玉朝她揚了揚手裡的藤編坐墊,“我煮了薄荷茶,你等會兒端上來?”
鍾華笑著點頭,目送他們穿過種滿迷迭香的小徑。露臺的木桌剛擦過,泛著淺棕的光,桌角擺著個粗陶花瓶,裡面插著三支剛剪的薰衣草——是她今早特意選的,花莖上還繫著紅繩,和轉經筒上那對同款。
她端著茶盤上來時,瑪格麗特正指著民宿門楣上的銅門牌笑。那是塊磨得發亮的舊鑰匙,鑰匙柄上刻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字母:a、z、l。
“這門牌真別緻。”皮埃爾推了推鼻樑上的老花鏡,“像是把能開啟回憶的鑰匙。”
啊玉正給他們倒茶,聞言動作頓了頓,眼底漾開一點溫柔的笑意:“是很多年前改的,用我父親留下的舊鑰匙。”
瑪格麗特抿了口茶,目光落在遠處的花田上,忽然輕輕“呀”了一聲。“說起來,三十年前我和皮埃爾度蜜月時,也住過一家有薰衣草田的民宿。”她轉向鍾華,皺紋裡盛著暖意,“那時候遇到三個年輕人,和你們一樣,眼睛裡像有光。”
鍾華握著茶杯的手指緊了緊。薄荷的清涼混著薰衣草的香漫上來,恍惚間竟和某個久遠的夏夜重合——那年她剛拿到記者證,在顧氏集團的酒會上躲在露臺透氣,手裡攥著錄音筆,指節因為用力泛白。
“是場慈善酒會。”瑪格麗特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老人正慢悠悠地回憶,“在巴黎郊外的古堡,水晶燈亮得晃眼,可那三個年輕人站在露臺角落裡,比燈還顯眼。”
皮埃爾接話:“一個穿黑西裝的年輕人,總把香檳往另一個姑娘手裡塞,怕她站著冷,把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給她裹著——那姑娘懷裡還抱著相機,鏡頭蓋都沒摘,光顧著看他說話了。”
啊玉的耳尖微微發紅,伸手去夠茶壺,指尖卻碰倒了鍾華的杯子。茶水濺在桌布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像極了當年酒會上,他替她擋灑的紅酒漬。
“還有個穿白裙子的姑娘。”瑪格麗特沒注意他們的小動作,自顧自地說,“站在欄杆邊看月亮,手裡捏著塊沒吃完的馬卡龍。那穿西裝的年輕人回頭看了她三次,每次她都笑著擺擺手,意思是你們聊,不用管我。”
鍾華的心輕輕顫了一下。她記得林婉清那天的白裙子,裙襬上繡著細碎的銀線,在月光下像落了層星子。後來在icu裡,她昏迷前最後一個念頭,就是林婉清隔著探視窗朝她比的那個口型:“別怕”。
“那時候我就跟皮埃爾說,”瑪格麗特轉頭對丈夫笑,“你看他們三個,像不像三束光?靠得近了會互相照亮,離得遠了,也各自亮堂堂的。”
露臺的風忽然大了些,吹得薰衣草花枝輕輕搖晃。啊玉起身去關露臺的木門,門框上掛著的風鈴叮噹作響——那是用三個舊鑰匙串成的,是他去年去非洲看林婉清時,她送的禮物,說每個鑰匙都能開啟一扇門,一扇通向“過得去”的門。
“那三個年輕人後來怎麼樣了?”鍾華輕聲問,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緊張。
皮埃爾想了想:“後來古堡起了點小騷動,好像是有人吵架。穿西裝的年輕人護著拿相機的姑娘往外走,穿白裙子的姑娘跟在後面,手裡還拿著那姑娘落下的錄音筆。”他指了指鍾華放在桌上的採訪本,“就像你總把筆蓋扣在筆尾上,那姑娘也那樣,怕弄丟了。”
鍾華低頭看著自己的筆,筆尾果然扣著筆蓋。那是林婉清教她的,說做記者的,筆就是武器,不能有半點閃失。
“再後來啊……”瑪格麗特的聲音慢下來,“我們在報紙上看到那拿相機的姑娘,揭露了個大公司的黑幕,眼睛亮得像要把黑暗都燒穿。又過了幾年,在非洲的公益報道里看到那個穿白裙子的姑娘,在難民營裡給孩子分糖,笑得跟當年在露臺上一樣。”
她頓了頓,看向啊玉:“至於那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我們倒是在普羅旺斯的市集上見過一次。他在給一個賣薰衣草精油的攤位幫忙,手裡拿著本相簿,翻到有那兩個姑娘的照片時,嘴角就偷偷往上翹。”
啊玉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蜷縮起來。他記得那個市集,那天他剛把父親的舊鑰匙改成門牌,正琢磨著要不要給遠在巴黎的鐘華寄一張照片,就遇到了這對買精油的老夫婦。
“那時候我就想,”瑪格麗特的目光落在三人名字的銅門牌上,眼神悠遠,“好的感情大概就是這樣吧。不一定非要天天湊在一起,而是不管走多遠,想起對方時,心裡都是亮的。”
鍾華忽然笑了,起身從屋裡抱來一個相框。相框裡沒有照片,只有三個影子——是那年在蒙馬特高地,她舉著相機拍晚霞,啊玉站在她身後,遠處的路燈剛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而更遠處,林婉清舉著手機拍他們,她的影子落在兩人中間,像道溫柔的橋。
“奶奶您看,”鍾華指著相框,“這就是我們三個。”
瑪格麗特湊近了看,忽然“哎呀”一聲,從隨身的布包裡掏出個小小的鐵皮盒。盒子開啟,裡面是張泛黃的拍立得,照片上正是古堡露臺的角落,啊玉正給鍾華披外套,林婉清站在一旁,手裡的馬卡龍露出半塊粉色的糖霜。
“你看我這記性。”老人笑著擦了擦照片,“當年覺得這畫面真好,就偷偷拍下來了。一直想還給他們,沒想到隔了三十年,倒在這兒遇上了。”
啊玉接過照片,指尖撫過相紙上模糊的輪廓。陽光透過葡萄藤的縫隙落在照片上,像給三個年輕的影子鍍了層金邊。他忽然想起林婉清去年寄來的郵件,說她在非洲建了所學校,校名就叫“三束光”。
“其實啊,”鍾華輕聲說,拿起桌上的薰衣草,將三支花莖並在一起,“光和光之間,從來不是誰照亮誰,而是碰到一起時,能把路照得更亮些。”
風又起了,吹得風鈴再次作響。遠處的薰衣草田翻起紫藍色的浪,露臺上的薄荷茶香混著花香漫開來,像個溫柔的擁抱。瑪格麗特看著相視而笑的兩人,忽然對皮埃爾說:“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好的人,好的感情,是會發光的。”
夕陽西下時,老夫婦要離開了。啊玉幫他們把行李搬上車,瑪格麗特臨上車前,忽然塞給鍾華一個東西——是那支她當年沒吃完的馬卡龍,用玻璃紙小心地包著,雖然早就硬了,卻還能看出淡淡的粉色。
“留著吧。”老人眨眨眼,“光會老,但光留下的溫度,是不會老的。”
車子駛遠時,皮埃爾搖下車窗,朝他們揮了揮手。鍾華看著手裡的馬卡龍,忽然轉身抱住啊玉。遠處的薰衣草田在暮色裡漸漸變成深紫色,像片溫柔的海。
“你說,”她把臉埋在他懷裡,聲音悶悶的,“林婉清收到我們寄的薰衣草種子了嗎?”
啊玉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懷裡的人髮間有薰衣草的香,和多年前那個酒會上,她髮間卡著的銀杏葉標本的味道,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肯定收到了。”他輕聲說,望向非洲的方向,彷彿能看到那片草原上,有個穿白裙子的人正把種子撒進土裡,“畢竟,光和光之間,是不會迷路的。”
露臺的風鈴還在響,銅門牌上的三個字母在夕陽下閃著光。遠處的天際,最後一縷陽光落在薰衣草田上,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三條緊緊依偎的光帶,一直鋪向很遠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