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底,執念燼
一陣柺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從迷霧深處傳來,篤、篤、篤,節奏緩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將忘川河畔的陰風都壓下去幾分。肖飛握緊手中靈玉,月飛橫劍護在雅玲身前——這冥界詭譎,誰也說不清從迷霧裡走出的會是善是惡。
霧氣如被無形的手撥開,一個佝僂的身影漸漸清晰。白髮如霜,披在深藍色的粗布斗篷上,手裡那根竹杖磨得油光鋥亮,杖頭雕著朵半開的彼岸花。老嫗抬起頭,滿臉溝壑裡盛著與年齡不符的清明,正是失蹤多日的孟婆。
“孟婆大人!”雅玲低撥出聲,指尖微微顫抖。她曾在古籍裡見過孟婆的畫像,說她“目能辨三世,湯可斷前塵”,此刻親眼所見,才覺那雙眼眸裡藏著比忘川河更深的滄桑。
孟婆沒看他們,目光落在癱坐在地的崔判官身上。判官周身的黑氣仍在翻湧,卻像是被這柺杖聲震得沒了章法,紅袍下的手指死死摳著地面,指甲縫裡滲出血珠般的黑液。她從隨身的竹籃裡取出個粗瓷碗,舀了半勺忘川河水,又撒了些白色粉末,碗裡瞬間騰起嫋嫋白霧,一股清苦卻安寧的香氣漫開——與之前那碗“鎖魂水”的腥臭截然不同。
“喝了它,記起來吧。”孟婆的聲音像浸過忘川的流水,平淡卻帶著力量。
崔判官猛地抬頭,眼裡血絲密佈:“不!我不喝!喝了就什麼都沒了!”他死死護著懷裡那堆孩童魂魄,像是在守護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讓妹妹活過來的方法,憑什麼要忘?”
“你記著的,從來都不是真相。”孟婆將碗遞到他面前,白霧拂過他臉上的黑紋,那些猙獰的紋路竟微微退去,“三百年了,你被自己造的幻象困住,連真正該恨誰都忘了。”
這句話像針一樣刺破了判官的防線。他望著碗裡晃動的湯液,裡面倒映出自己扭曲的臉,又恍惚變成三百年前那個跪在閻王殿外,哭求徹查妹妹魂魄下落的青衫書生。指尖的顫抖傳到手腕,再到心口,最終他像是脫力般,雙手接過了那碗湯。
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沒有想象中的苦澀,反而帶著一絲回甘。起初沒什麼感覺,可片刻後,無數破碎的畫面突然湧入腦海——
是妹妹攥著他的衣角,奶聲奶氣地說“哥哥,等我轉世了還找你”;
是他在閻王面前發誓“定要護冥界秩序,絕不讓無辜魂魄受辱”;
是大魔王帶著黑風闖入輪迴殿,他拔劍阻攔卻被打成重傷,眼睜睜看著妹妹的魂魄被裝入玉瓶;
是他跪在地上,看著玉瓶上的黑氣侵蝕妹妹最後一絲靈識,發出無聲的嘶吼;
是孟婆端來一碗湯,勸他“忘了吧,留著執念只會成魔”,他卻揮手打翻湯碗,從此心裡只剩下恨……
“啊——!”崔判官抱著頭慘叫,周身黑氣瘋狂翻湧,卻又被湯力壓制著,無法擴散。那些被遺忘的愧疚、無力、憤怒與悔恨交織在一起,像無數把刀在剮他的魂魄。他猛地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淚水混著黑血滾落:“是我……是我被執念迷了心竅……”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藉著閻王閉關,一步步奪權;如何篡改輪迴,收集孩童魂魄煉“輪迴珠”;如何將孟婆軟禁,用鎖魂水代替孟婆湯……那些被黑氣掩蓋的惡行,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
孟婆收回空碗,轉身望向忘川河。河水依舊漆黑,卻隱約能看到水底翻湧的更深沉的黑暗。她嘆了口氣,聲音裡滿是疲憊:“你妹妹的事,不是你的錯。可大魔王當年偷的不止她一個,還有無數魂魄被他拿去煉那面‘照心鏡’。”
雅玲心中一動:“照心鏡?就是能映照人心弱點的那面魔鏡?”她曾在古籍裡見過記載,說那鏡子能放大人心的惡念,最終讓持有者被心魔吞噬。
“正是。”孟婆點了點頭,竹杖往河面一點,水面泛起一圈漣漪,“大魔王雖死,鏡子卻碎了,那些被吞噬的魂魄怨氣沒了歸宿,便滲入了這冥界的根基。三百年積累下來,連忘川的水都變了味,彼岸花枯死,陰差叛逃……你看到的亂象,不過是冰山一角。”
月飛皺眉:“您是說,真正的問題在河底?”他想起剛才老翁化作黑煙消散前,曾用船槳指向河底深處,當時只當是障眼法,現在想來或許另有深意。
孟婆的目光穿透渾濁的河水,望向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那裡鎮壓著一個老東西。大魔王當年煉鏡時,曾想將它也煉化,卻被它反噬,只能用幽冥鐵鎖暫時困住。如今怨氣滋養,它怕是快要破封了。”
“是什麼?”肖飛追問,他能感覺到河底傳來一股若有若無的吸力,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貪婪地呼吸。
“上古怨靈。”孟婆的聲音低沉下來,“比大魔王更古老,是天地初開時就存在的怨念集合體。大魔王當年能快速壯大,靠的就是借它的力。”
崔判官這時已漸漸平靜,臉上的黑紋褪去大半,雖仍面色慘白,卻恢復了幾分清明。他站起身,對著孟婆深深一揖:“孟婆大人,是我糊塗。請您吩咐,無論要做什麼,我都願贖罪。”
孟婆看了他一眼:“贖罪不在於死,而在於補過。你先去解開被囚禁的孟婆莊弟子,把真正的孟婆湯重新熬起來,讓忘川的輪迴先恢復一絲生氣。”她頓了頓,又道,“那些被你收集的孩童魂魄,我會用靈力溫養,日後一一送他們轉世。”
崔判官重重點頭,轉身時腳步還有些虛浮,卻已沒了之前的戾氣。
待他走遠,肖飛才問道:“孟婆大人,那上古怨靈該如何應對?”
孟婆望向三人,目光在他們臉上一一掃過:“它靠怨念為生,尋常法術傷不了它。但你們三人,或許有辦法。”她看向肖飛,“你體內有天庭金光,至陽至純,能剋制陰邪;”又看向月飛,“你修的是魔界正宗心法,雖屬陰,卻剛猛無儔,能劈開怨氣;”最後看向雅玲,“你的靈力能安撫魂魄,這正是怨靈最忌憚的。”
雅玲明白了她的意思:“您是說,我們三人合力,能對付它?”
“不是對付,是淨化。”孟婆糾正道,“怨靈本是虛無,殺不死的。只能找到它的核心,用至陽之力破邪,用剛猛之力散怨,再用安撫之力導它入輪迴。”她從竹籃裡取出三塊玉佩,上面分別刻著“天”“魔”“人”三個字,“這是當年閻王親手刻的鎮魂佩,能護住你們的魂魄不被怨氣侵蝕。拿著它,潛入河底吧。”
月飛接過刻著“魔”字的玉佩,入手冰涼,卻隱隱有股力量流轉:“什麼時候動手?”
“現在。”孟婆望向河面,剛才被竹杖點過的地方,水面正緩緩旋轉,形成一個漩渦,“它似乎感應到了這邊的動靜,怨氣比剛才更盛了。再拖下去,幽冥鐵鎖怕是真的要斷了。”
肖飛握緊靈玉,又將刻著“天”字的玉佩系在腰間:“那就別等了。”
雅玲把“人”字玉佩貼身收好,指尖拂過船舷,那些原本悲鳴的亡魂似乎安靜了些,像是在為他們送行。她深吸一口氣:“走吧。”
三人對視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縱身躍入了忘川河的漩渦之中。
河水比想象中冰冷刺骨,周圍一片漆黑,只有腰間的鎮魂佩散發著微弱的光芒。越往下潛,那股吸力就越強,耳邊充斥著無數細碎的嘶吼——像是無數魂魄在痛苦掙扎,又像是怨靈在嘲笑他們的不自量力。
月飛揮劍劈開一團湧來的黑霧,怒道:“吵死了!”劍氣所及之處,黑霧瞬間消散,卻又很快從周圍聚攏。
“別浪費力氣。”肖飛提醒道,他體內的金光自動護體,那些黑霧一靠近就被灼燒,“儲存體力,找到怨靈再說。”
雅玲閉上眼睛,用心去感應。她的靈力能與魂魄溝通,此刻卻被無數雜亂的怨念干擾,很難鎖定目標。她深吸一口氣,將自身靈力凝成一道細線,像探針一樣緩緩延伸出去。
“那邊!”片刻後,雅玲睜開眼,指向左前方,“很強的怨念波動,應該就在那裡。”
三人立刻朝著那個方向游去。又下潛了約百十米,前方終於出現了光亮——不是自然光,而是幽冥鐵鎖散發的幽藍光芒。那些鎖鏈粗如手臂,縱橫交錯,組成一個巨大的囚籠,將一團看不清形態的黑影困在中央。
黑影時而化作無數觸手,瘋狂撞擊著鐵鎖,發出沉悶的響聲;時而又縮成一團,發出低沉的咆哮。鎖鏈上刻滿了符咒,每被撞擊一次,符咒就亮起一次,暫時將黑影彈回去。但看得出來,有些符咒已經暗淡,鎖鏈上甚至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就在三人靠近時,那黑影突然停止了撞擊,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亮起,齊刷刷地看向他們。一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響起,直接在他們腦海中迴盪:“是你……那個毀了我祭品的小丫頭!”
雅玲心中一震:“你認識我?”
“三百年前,大魔王用百個孩童魂魄餵我,是你衝出來壞了好事!”黑影的聲音充滿恨意,無數觸手猛地朝雅玲襲來,“若不是你,我早就能衝破這破鎖了!”
肖飛立刻擋在雅玲身前,靈玉射出金光,將觸手逼退:“原來三百年前阻止大魔王的人,是你的前世。”
雅玲恍然大悟,難怪她之前看到輪迴珠時,會感應到自己的一縷魂魄——那是前世的她為了救孩童,獻祭了部分靈力,才讓大魔王的計劃落空。也正因如此,這怨靈才會對她有這麼深的執念。
月飛趁機揮劍砍向幽冥鐵鎖,想看看這鎖鏈的強度。誰知劍鋒剛碰到鎖鏈,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彈開,震得他手臂發麻:“好硬!這幽冥鐵果然名不虛傳。”
“尋常刀劍砍不斷的。”黑影發出嘲笑,“這鎖是用冥界至陰的礦石打造,只有至陽之力才能熔斷。可惜啊,你們這些人裡,誰有那麼強的至陽之力?”
它話音剛落,就見肖飛突然咬破指尖,將鮮血抹在月飛的劍上。肖飛體內的天庭金光本就至陽,此刻融入精血,更是威力倍增。金色的火焰順著劍身蔓延,原本漆黑的劍刃瞬間變得通紅。
“試試這個。”肖飛對月飛道。
月飛眼神一凜,握緊被金光包裹的劍,再次揮向鎖鏈。這一次,沒有刺耳的碰撞聲,反而傳來“滋啦”的灼燒聲。幽藍的鎖鏈被金光灼燒處,竟冒出了黑煙,原本堅固的鎖鏈,竟真的被砍出一道缺口!
“不可能!”黑影發出難以置信的嘶吼,“大魔王說過,這世上沒人能同時擁有這麼強的至陽之力和魔界靈力!”
肖飛冷笑:“那是他見識太少。”他體內的金光來自天庭賞賜的護體仙符,而月飛的劍法是魔界正宗,兩者看似相剋,卻在他們並肩作戰的默契中,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平衡。
雅玲趁機釋放靈力,那些溫柔的白光像水流一樣,緩緩滲入囚籠。原本狂躁的黑影在白光的包裹下,動作漸漸遲緩,嘶吼聲也低了下去。她輕聲道:“你本是天地初開的怨念所化,無善無惡,為何非要執著於破壞?”
黑影的聲音帶著迷茫:“不破壞……又能去哪裡?我被關了太久,太久了……”
“入輪迴。”孟婆的聲音突然在三人腦海中響起,像是早就料到他們會遇到這個問題,“怨靈雖由怨念組成,但本質也是能量。只要散去執念,就能化作最純粹的靈體,重新入輪迴,從新開始。”
“輪迴……是什麼?”黑影的聲音裡充滿困惑,它存在了太久,久到連輪迴是什麼都忘了。
雅玲耐心解釋:“是生老病死,是悲歡離合,是有苦有甜的一生。不像現在這樣,只有無盡的黑暗和痛苦。”她將自己前世救人的記憶、今生與肖飛月飛並肩作戰的片段,都化作靈力傳遞給黑影,“你看,這世間也有溫暖的。”
黑影沉默了,無數眼睛裡的兇光漸漸褪去,露出一絲迷茫。
就在這時,月飛已經用金光劍砍斷了最後一根幽冥鐵鎖。失去束縛的黑影卻沒有像預想中那樣衝出,反而在雅玲的靈力包裹下,慢慢蜷縮起來,化作一團柔和的黑霧。
“我……想試試。”黑影的聲音變得微弱,“想嚐嚐……她說的溫暖。”
肖飛鬆了口氣,剛要說話,卻見那團黑霧突然劇烈波動起來,無數黑色的絲線從裡面竄出,朝著上方飛去!
“不好!是心魔!”孟婆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焦急,“怨靈散去執念後,會短暫失去意識,心魔趁機想附上去!”
三人抬頭,只見那些黑色絲線正是之前纏繞在崔判官、李靖等人身上的黑氣,它們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瘋狂地撲向那團失去防備的黑霧!
月飛立刻揮劍斬向絲線,卻發現它們斬不斷、燒不盡,斬斷一根又冒出十根。
“用鎮魂佩!”肖飛喊道,將腰間的玉佩舉起。月飛和雅玲也立刻照做,三塊刻著“天”“魔”“人”的玉佩同時亮起,形成一個三角結界,將黑霧護在中央。
那些黑氣撞在結界上,發出滋滋的響聲,卻無法滲入。但它們並沒有退去,反而越來越多,像是從忘川河的四面八方湧來,不斷撞擊著結界,讓玉佩的光芒都開始閃爍。
“它們怕不是隻想附身怨靈,是想借著怨靈剛散去執念的機會,徹底汙染冥界的根基!”月飛臉色凝重,結界的震動越來越劇烈,他能感覺到玉佩的力量在快速消耗。
雅玲突然想到什麼,將自己的靈力注入玉佩:“孟婆說怨靈本質是能量,那心魔呢?它們靠執念生存,那如果沒有執念了,它們是不是就無法存在了?”
肖飛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對!”雅玲點頭,“我們讓它徹底散去執念,連最後一絲留戀都不要有!這樣心魔就找不到依附的東西了!”
她再次將靈力探入黑霧:“別怕,輪迴不是結束,是新生。放下所有的過去,無論是痛苦還是不甘,都放下吧。”
黑霧微微顫抖,似乎在做最後的掙扎。但在雅玲溫柔而堅定的靈力引導下,它最終徹底平靜下來,化作點點星光,衝破結界,朝著上方飛去——不是被心魔牽引,而是自然而然地朝著輪迴的方向飄去。
那些心魔失去了目標,又被鎮魂佩的光芒灼燒,漸漸發出淒厲的尖叫,最終消散在忘川河的水中。
河底恢復了平靜,漆黑的河水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清澈,隱約能看到河底的砂石。
三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疲憊,卻也有一絲輕鬆。
“搞定了?”月飛活動了一下痠麻的手臂。
“應該是。”肖飛望著漸漸清澈的河水,“至少冥界的根源問題,解決了。”
雅玲笑著點頭,指尖拂過水麵,那些原本悲鳴的亡魂,此刻竟發出了釋然的嘆息,順著水流,緩緩朝著奈何橋的方向漂去——那裡,孟婆莊的方向已經亮起了燈火,崔判官正帶著弟子們,重新熬起了真正的孟婆湯。
忘川河畔,迷霧漸漸散去,露出了奈何橋原本的模樣。橋的那頭,彼岸花不知何時重新綻放,如火如荼,映著橋上重新出現的亡魂,一步步走向輪迴。
孟婆拄著竹杖站在橋頭,看著河底那三道緩緩上浮的身影,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舀起一碗新熬的孟婆湯,遞給一個茫然的亡魂:“喝了它,好好上路吧。下輩子,做個好人。”
亡魂接過湯,一飲而盡,臉上露出釋然的表情,一步步走上橋,消失在橋的盡頭。
陽光穿透冥界的雲層,灑在忘川河上,波光粼粼,竟有了幾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