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基嘆了一口氣,他當然知道虞嘯卿嘴裡說的現在是什麼意思,但是事情他現在不一樣了,有的東西被扔下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這都是為了大局,為了長遠,為了勝利嘛。
“好好好,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不就是山頂上的那幾個嗎?你自己也說了,傷亡過半,就剩下幾十人了,為了幾十人你難道還要把整個虞師搭進去嗎?我說你現在怎麼這麼衝動了,連一個小連長都做不出來的事情,你還要去做?”
在唐基的耳朵裡,虞師上下根本就沒有瞞著他的東西,那天發生的事情他是一清二楚,他看著他的虞侄,繼續說著,
“三十五歲了啊,都聽說人三十五歲之前,那靠得是上輩子積的德,三十五歲以後那就要靠自己在這輩子了,嶽爺爺二十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是軍長了,你呢?”
虞嘯卿現在還能說得出來話,純粹就還是不服氣,他知道但依舊不服氣,他什麼都做不了,所以只能嘴繼續硬著,
“我敬得是他的為人,要是敬他的升遷之快,我更敬他的風波亭!”
唐基指著對面已經快要散去大霧露出頭來的南天門,對他說,
“去吧,去吧,風波亭就在那兒,去吧,去了之後沒人會記得你,因為你這一生什麼都沒有做過,只不過是一個把岳飛,屈原掛在嘴邊的一個短視之徒。你去了,他們也不一定獲救,還是那句話,死你一個沒什麼要緊的,只是你虞家從此失勢,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你不去,接下來整個怒江沿岸的攻勢都由你一個人調動指揮,只要你夠快,他們就還有救,這仗打完,你就是副軍長甚至軍長嘍,我的虞侄啊~!”
虞嘯卿背對著唐基,眼睛裡的紅血絲就又出來了,他的心裡掙扎著,腳步也停了下來,濘在了泥裡。
唐基走過來站到了他的身邊,拍著他的胸前,像一個長輩在對著晚輩施行教導那樣說著,
“你父親送我出門的時候就讓我跟你說,可是我特地放到了現在才跟你說,你父親說中國這幾年要靠槍桿子,也許我的兒子他真的是個天才,可是隻能帶一個師的天才在我的眼裡他就是一個孫子。”
“當然在我的眼裡,也是一個孫子。”唐基說完之後又補充了一句,好像是怕自己的虞侄聽不明白一樣,可是虞嘯卿心裡明白的很,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只是他一言不發,保持沉默,落在兩邊的手卻攥得緊緊地從那雙白手套裡露出點點鮮色的血跡來,
三十五歲還一事無成,什麼都沒有做過的他在他自己眼裡也是一個孫子。
……
坦克就沒有這樣使得,他不是炮臺,可是他現在正在做炮臺的用,整個步炮陣地上都在打炮,但只有兩個人打得最狠,一個是虞師坦克連的連長餘治,另一個是炮灰團的死胖子克勞伯,
他們倆幾乎是沒有間歇地在衝著對岸的目標傳送著炮火。
西岸的一發炮彈衝他們倆這裡發過來,一發命中了餘治的寶貝坦克上,克勞伯抬起頭看著那團濃重的硝煙,
“死了沒?死了沒?!”
沒人回答他,當煙霧散去的時候,克勞伯看著上頭坦克的炮塔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
在朔玉他們堅守南天門的第二十七天,虞師坦克連連長餘治因為被炮彈擊中,被送進了戰地醫院。
……
又一次的空投結束之後,朔玉在樹堡裡留守給死啦死啦他們幾個做後援,並按照上次的經驗讓他們儘量挑小箱子拿回來,炮彈在外面炸開,他在全民協助給他們那臺唯一一門九二重炮裝填著炮彈反擊對方,因為這一次他們敵人是想直接衝進來,
也許竹內連山本來的打算是想活活餓死他們的,可是他們還活著,並且等來了這一次的空投,這一發現讓那個小心眼的傢伙生氣極了,
所以現在他們敵人正在大舉對他們進攻著,很多天都沒有出現過的人數規模,以及武器,他連停都不敢停下在柯林斯的幫助下一發一發的打過去,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會死掉更多的人,
他們已經不敢在死掉任何一個人了。
這一次的收穫不好也不壞,他們搶了兩個箱子,一個小箱子裡裝著一包奶糖和最新一期的國際報紙,另一個箱子裡謝天謝的有一圈火腿腸和幾個牛肉罐頭,以及幾個可能是用來填滿空間的新飯盒。
在南天門上堅守的第二十九天,他們迎來了也許是上南天門以來最大的一場反擊戰。
東岸的炮火時不時地在小鬼子周圍炸開,而鬼子的炮彈時不時地在他們周圍炸開,到處都是硝煙和混亂,
竹內一定是生了大氣,所以才會搞出這麼一場大陣仗來,其實從前幾天開始,死啦死啦就退出了南天門廣播站第一播報員的位置,現在這個光榮的頭銜變成朔玉的了,
他一有時間就會一邊喝著水,一邊誇大其詞的向竹內,以及躲在不知道哪個耗子洞裡的竹內聯軍講著他們今天的飯食,他說的,和實際上的區別大概有白菜豆腐湯和珍珠翡翠白玉湯之間的那麼大吧?
更多的時候朔玉更喜歡向竹內聯隊計程車兵們像嘮家常一樣的絮叨說話,問他們想不想回家啊?想不想家鄉的櫻花啊?想不想家鄉的母親啊?之類的,
得益於他在現代的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日本文化的流行,以及很多動畫片的影響,他可以說出一些類似於關東煮,竹輪餅,天婦羅,銅鑼燒……等等在他的記憶裡能代表那個小島的好吃的,
能代表一個地方非美食莫屬了,只是一種相當直白的共同回憶,就像是兩個從來都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一個住在城南的街角,一個住在城北的小巷,但是他們一定都吃過東市大家都會做的早點,例如包子,油條,豆腐腦等等。
不過因為溝通是單方面的,所以朔玉也不知道他這麼做到底有沒有用,但是他樂此不疲。
戰鬥來得快速且激烈,已經到了寸寸不讓的地步了,他們在樹堡之外的彈坑戰壕裡你死我活,一個人恨不得頂上十個人,
何書光又在放火,只是全民協助用各種破爛做出來的燃料,殺傷力和範圍和之前差的都不是一星兒半點兒,並且消耗得很快,幾乎只是幾分鐘時間這位噴火龍他的噴嘴就開始停止工作了,噴嘴裡緩慢地從更裡面掉出來赤色的液體火焰來,落在地上,立馬焦黑一片。
迷龍的馬克沁子彈早就用光了,現在拖著一把輕機槍正在戰壕裡來回的掄著人的腦袋,大喊著讓何書光趕緊上後面去,
朔玉看了他一眼,伸手把插進肉裡的刺刀拽了出來,抬手抹掉了對面人的脖子,鮮血濺了他一臉,他想,等這場仗結束之後他真的需要好好洗個澡了。
他看著像一個笨重狗熊的何書光被對面山坡上的機槍掃射著倒在了地上,何書光這傢伙倒在地上對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快跑!”
跑什麼?
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被不知道什麼出現在他身邊的煩啦弄趴下了,很快他就知道跑什麼了,
一瞬間變成人型火炬的傢伙正在他的眼前熊熊燃燒著,所以在他周圍三米之內的小鬼子都被這一景象嚇得掉頭就跑,因為何書光這傢伙連話都說不出來還趴著想衝他的敵人們湊過去,爭取造成更大的傷害。
朔玉想,這傢伙真的沒有說謊,他確實有他嘴裡說的那種勇氣,不怕死的勇氣。
他和煩啦一起拽著張立憲,因為這個四川佬正像瘋了一樣想要去靠近那團不成形正在燃燒著的何書光,朔玉能做的只是牢牢抓緊他的一隻腳不讓他過去,他聽到來自泥土裡低沉的抽泣,
四川娃娃又哭了。
他和煩啦一人壓住張立憲的半邊身子,然後看著何書光真的變成了“何燒光”之後,發出的最後一道聲音,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和碎片聲,他們躲在坍塌了很多次的戰壕裡,看著,只露出一眼睛的看著,
看著何書光什麼都沒有的消失,就像煙花一樣,趴在土裡的時候他甚至聽到了那聲熟悉的【虞師萬歲!】,但是又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他的幻聽,因為顯然等之後他們去收屍的時候,這傢伙的聲帶早就在最後一聲爆炸之前就已經燒壞了。
其實說是收屍,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那傢伙最後剩下除了那具七零八落甚至看不出是哪裡的零部件,就只剩下那副最先被甩出去的眼鏡。
那個下午直到晚上,他們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進攻之後,張立憲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煩啦覺得他這樣要出大事兒,於是一直勾著他想要他說點什麼,臉上搞怪的帶著何書光那個缺了一塊兒鏡片的眼鏡,做鬼臉。
只是張立憲在最後的幾天裡再也沒提過那個名字,直到他們離開那個該死的樹堡。
他短暫地把一個叫何書光的傢伙給忘了。
煩啦的好不容易發起了善心的心理輔導最後以二人相互的對罵結束了,但也是因為開飯了。
朔玉給自己行使特殊權利佔了一個新飯盒,只是他碗裡的飯除了水就在沒其他了,他要新飯盒的原因很簡單,那上面還有一個蓋子,可以擋住其他好奇的眼睛。
孟煩了和張立憲停止了嘴仗,因為現在什麼事兒都沒有吃飯重要,麥師傅依然是他們之中最有活力的那一個,這表現在他中氣十足的對著江那邊中英混雜的問候父母的話語中,現在能聽懂的和聽不懂的都把他的話當成背景音樂來對待,
就在朔玉打算去廣播,順便喝完他今天的飯時,死啦死啦把他給叫走了,
不辣躺在要麻的身上,小眼巴巴的看著,
“快看喏,半仙兒沒道義呢?又去給咱們團座大人開小灶去喏!”
朔玉都已經走到了樓梯上,一聽到下頭他們幾個的起鬨聲轉過頭來就對著他們幾個無所事事的傢伙大言不慚的開始白話,
“那可真是,我和團長還真的就去吃小灶了,滿漢全席,世界名菜都有,烤雞烤鴨這玩意兒我們都不樂意吃,我們扔著玩兒,怎麼樣上來嗎?”
康丫吃完了自己碗裡的靠在牆上,嘴裡起著哄,要是說吃罐頭他們還信,可是吃滿漢全席,除非半仙兒他真的是神仙,會點石成金呢!否則就這破地方,連蟲子十八吃都找不出來,
“半仙兒,你也學會開玩笑了呢~!”
眾人鬨笑著各自躺著,節省體力。
朔玉已經轉頭了,並不在乎底下的那幾個會不會跟上來,跟上來也沒什麼的,他們僅剩不多的吃的放在那個他們死活沒事兒絕對不會去的停屍間,安全的很,他並不擔心有誰有那個膽量敢進去看看。
已經不是第一次上來,他甚至都已經輕車熟路地直接就去了那個房間,上一次他用竹內的幾件衣服給自己搭的那個座兒還在原來的那個地方放著的,他進去的時候很自然的就坐了上去,蹲的時間太長,他腳麻。
順便在死啦死啦進來之後伸手把身後的門給關上,等著死啦死啦照例哭上一陣,再說點什麼心靈雞湯的話,
有的時候他在想,如果這傢伙把這輩子的眼淚都在此時哭沒的話,他以後是不是打死都哭不出來了?但是他又想到了張立憲,搖了搖頭,覺得應該不會的。
朔玉坐著,用手拄著自己的下巴,打著哈欠等著今天的流程走過去,誰知道今天變了,今天不哭了,
剛才從對岸發來的電報,張立憲交給他們團長的,他還沒給別人看,一直握在手裡,現在被朔玉坐在屁股底下。
那上面說的什麼在朔玉看來都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
“團長,你還好嗎?”
“這娃,越來越像唐基了……”
“啊,是,越來越像了。”
電報上只說了一個內容,因為他們在樹堡裡堅守了一個月,所以每個人平地升一級,所以說他現在是少校了,煩啦成了上尉,阿譯成了中校,而死啦死啦成了上校,
這封命令之後就代表著一個東西,那就是虞嘯卿馬上就要當一個比上校還大的官了,這次上頭互相的扯皮倒是比那一天一夜要慢的多,也許是因為牽扯的利益也要比上次的大得多,現在才終於有了結論。
沒有眼淚了,再多的眼淚也早就流乾了,就這樣吧。
他的團長也說,就這樣吧。
死啦死啦現在佝僂的像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兒,彎著腰,一把行將朽木的老骨頭,顯得是那麼的可憐無助。
現在好了,朔玉想,這回是徹底指望不上虞大少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嘴角笑著,他看著那個又低下去的腦袋,很想問問他的團長,問問他是否依然渴望著勝利,是否依然厭惡著安逸,是否依然想帶著他們這些所剩無幾的人回家?
他以為他沒說出口,可實際上他說了,而且他的聲音也恰好被團長聽到了。
朔玉看不見他的臉,死啦死啦的臉現在被他自己的手完全擋了嚴實,長期的營養不良和高強度的作戰已經讓他的身上的每一塊兒骨頭都突出的厲害,尤其是他的顴骨,
那雙他好久都沒有看過的眼睛被擋上了,他看不見那裡頭的光,但在現在這個幽暗的房間裡,他就算是想看些什麼也根本看不清楚,他連他自己都看不清,這裡黑的就像是重新回到了娘肚子裡一樣。
他只是聽見從那張手掌裡透出的濃重喘息聲,靜靜坐著,等著,他不知道虞嘯卿對於他們團長到底意味著什麼,只知道眼前的人正在一片一片地碎掉,而他正在觀看這個碎掉的過程。
他問,我們真的能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