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十二月的風裹著雪籽,打在大理寺的朱漆門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段寶玄揣著份卷宗,靴底在結冰的臺階上滑了滑,伸手扶住門框才站穩。
卷宗裡夾著畢正義的供詞,墨跡被他的手心捂得發潮。
“聖人,李侍郎把大理寺的案子壓了。”
段寶玄跪在紫宸殿的金磚上,聲音被殿外的風聲割得斷斷續續。
他掀起卷宗的一角,露出 “畢正義” 三個字,那是掌管獄訟的小吏,前幾日被人告發收受李義府的賄賂,篡改了一樁陳年舊案的證詞。
李治正用暖爐焐著手,聽見 “李義府” 三個字,眉峰動了動。
案上堆著西域送來的戰報,蘇定方在鷹娑川的捷報墨跡未乾,他隨手翻了翻,沒抬頭:“讓刑部查。”
段寶玄還想說什麼,侍立在旁的李義府忽然笑了,袍袖掃過暖爐的銅沿,發出輕響:
“段卿怕是老眼昏花了,畢正義是個老實人,怎會受賄?許是有人想借他攀誣下官。”
他的聲音軟得像棉絮,卻把段寶玄的話堵得死死的。
退朝時,李義府追上段寶玄,手裡的玉柄摺扇敲著掌心:
“段大人,畢正義的母親還在寺裡上香,聽說昨兒摔了腿。”
段寶玄的腳步頓了頓,看見李義府的指甲修剪得整齊,泛著青白的光。
當天下午,畢正義被傳到李義府的府邸。
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袍,腰上的銅帶扣磨得發亮,進門時被門檻絆了下,差點摔倒。
李義府坐在堂上,面前擺著壺沒動過的茶,水汽在青瓷杯口凝成水珠,順著杯壁往下淌。
“畢司直,這裡面是五十匹蜀錦,你帶著去嶺南。”
藤箱的鎖釦沒扣緊,露出裡面錦緞的流光,晃得畢正義眼睛發花。
畢正義的膝蓋一軟,跪在地上磕了個響頭:
“侍郎饒命!那案子是小的糊塗,不該改證詞……”
“改沒改,由不得你說。”
李義府拿起茶盞,蓋子刮過杯沿,發出刺耳的聲,“段大人把卷宗遞到聖人面前了,你說,聖人信你這個小吏,還是信我?”
畢正義的肩膀抖得像寒風裡的枯葉,他想起家裡的老孃,上個月剛用畢生積蓄給他娶的媳婦,還有襁褓裡沒滿月的兒子。牙齒咬著下唇,滲出血珠,混著唾沫嚥進肚裡,腥得發苦。
“小的…… 小的什麼都沒說。”
他的聲音卡在喉嚨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
李義府的扇子忽然停了,指著院角的老槐樹:
“去年有個御史想參我,結果夜裡失足掉井裡了,你說巧不巧?”
畢正義的臉霎時白了,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手心裡全是冷汗。
他知道李義府的手段,前幾日那個告發他的小吏,今晨被發現吊在獄房的房樑上,舌頭伸得老長。
“給你一夜時間。”
李義府站起身,袍角掃過畢正義的手背,冰涼刺骨:
“要麼帶著錦緞走,要麼…… 讓你媳婦抱著孩子來收屍。”
三更的梆子敲過,大理寺的獄房還亮著燈。
畢正義坐在草堆上,手裡攥著根稻草,被他嚼得稀爛。
牆角的油燈忽明忽暗,照見他青布袍上的補丁,那是媳婦前兒用他穿舊的中衣改的。
他想起今早去給母親送藥,老孃拉著他的手說:
“正義啊,咱窮點沒關係,別做虧心事。”
那時窗臺上的臘梅開得正豔,香氣鑽得滿鼻子都是。
天快亮時,獄卒發現畢正義吊在了房樑上。
他用的是自己的腰帶,打得是個死結,舌頭吐出來,眼睛瞪得圓圓的,直勾勾盯著門口。
桌上擺著半塊沒吃完的麥餅,旁邊壓著張字條,上面寫著 “我認罪,與他人無關”,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最後一絲力氣寫的。
訊息傳到御史臺時,王義方正磨著鐵筆。
筆尖在硯臺上蹭出火星,他抓起案上的彈劾狀,紙頁被風掀起,露出 “李義府逼殺屬吏” 幾個字,墨跡深得像要滲進紙裡。
“聖人,李義府構陷畢正義,草菅人命!”
王義方跪在丹墀上,聲音震得簷角的冰稜簌簌往下掉。
他把畢正義的字條舉過頭頂,那紙被風扯得獵獵作響,“若不嚴懲,何以服天下?”
李治看著階下的積雪,沒接字條。
李義府站在旁邊,笑得一臉溫和:
“王御史怕是聽了謠言,畢正義是畏罪自殺,與下官何干?”
他從袖裡掏出張紙,是畢正義母親的謝恩狀,說兒子罪有應得,多謝李侍郎照料她的晚年。
王義方的臉漲得通紅,鐵筆在手裡攥得發白:
“他母親一介老婦,怎敢不寫?李義府的手段,滿朝文武誰不知曉!”
李治忽然咳嗽了兩聲,打斷他的話:
“朝堂不是吵架的地方。”
他拿起硃筆,在彈劾狀上劃了道線:
“王義方罔顧事實,貶為萊州司戶,三日內離京。”
王義方愣住了,鐵筆 “噹啷” 掉在地上,筆尖戳進積雪裡,濺起些細碎的冰粒。
他看著李義府嘴角的笑,那笑意像層薄冰,凍得他心口發疼。
出皇城時,段寶玄在朱雀大街的拐角等著。
他遞給王義方一個包袱,裡面是件厚實的棉袍:
“萊州冷,多穿點。”
王義方接過棉袍,指尖觸到布面的粗糙,忽然想起畢正義那件打補丁的青布袍,眼眶一熱,卻沒掉淚。
李義府回到府邸時,管家正指揮僕役搬那個藤箱。
蜀錦還在裡面,只是邊角沾了些灰。
他掀開箱蓋聞了聞,錦緞的香氣混著淡淡的黴味,像極了昨夜畢正義房裡的氣息。
“把這箱錦緞送進寺裡,給畢正義的母親做件袈裟。”
李義府的扇子敲著箱沿,聲音輕快,“
告訴她,往後月供加倍。”
管家應著,指揮僕役抬箱子,藤條摩擦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響,像誰在低聲啜泣。
大理寺的卷宗庫裡,段寶玄把畢正義的案子歸了檔。
他在封皮上蓋了個 “結” 字印,硃砂落在紙上,像滴沒擦乾淨的血。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屋簷壓得低低的,彷彿要把所有聲響都埋在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