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著蒂亞莉絲這突兀的言語,這突然改變的話題一時間讓他都有些沒反應過來。
只是,看著蒂亞莉絲那沉默而又背光的背影,哪怕他沒有她的讀心能力,他也是可以直白的看出如今的她其實是在不安。
原先,諾特他困守於這座【塔】中,接受蒂亞莉絲照料的一個前提是:他莫名其妙的受到了來自於攝政那方的傷害,被莫名其妙當作了攻訐她的工具,若是暴露的話那便會迎來來自攝政那方的追殺,他就是莫名其妙踏入瞭如此無奈的窘境之中。
可如今,這個前提被動搖了,雖說哪怕如今的他根本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翼之主】和那位攝政都將目光往他這邊瞥視了一次,可一個板上釘釘的現實擺在他的眼前,那便是他已然可以不必為之前的窘境而困擾了,他的安全得到了保障,至少如今他可以不再有率那些,他可以直接與蕾貝卡與伊芙琳團聚了。
面對如此的改變,作為蒙受了百年孤獨、同時展露出了渴求陪伴之態的蒂亞莉絲自然變得被動起來,哪怕她可以就之前那般讓他困窘迷惑於理由為何,但現實就擺在那,他已經可以離開了,她對他的所有訴求都喪失了繼續推進下去的根基。
因而,她迷茫起來了,她不安起來了,她也不知曉在這種情況之下,他的心意到底會轉向何方,是會將目光從她的身上轉移,重新轉移到蕾貝卡與伊芙琳的身上,還是會出現她或許期待的某種奇蹟,他會說他打算留在她的身邊這種話。
關於這種問題的答案,對於擁有讀心能力的她而言,不過是用目光瞥視一眼的簡單事情罷了,可是,她卻別過了頭,明顯是已然猜到了在他心中天枰兩側孰重孰輕,再回味她剛剛的話語,其實她也屬於是隱隱有了答案,只是,她是在期待事情轉向她所期待的方向。
思量到這裡,一時間,諾特只覺自己的口中滿是苦澀的滋味,如今的他其實是很想回到自己那兩位夥伴的身旁,謀求一個安心,可他那點可笑的善心又讓他不忍真的說出什麼直白的話語,他總覺得自己若是選擇直白的離去,那對蒂亞莉絲的打擊或許會非常的嚴重。
畢竟在她平常的戲謔笑容之下,潛藏著的或許是一顆被時間磨損的早就瀕臨破碎的心,雖說在之前她對她可能會迎來瘋狂的結局感到憤慨,可這麼幾天接觸下來,他其實也是發覺她的那種憤慨其實應當是某種“演技”,實際上,若自己真的訴說離去,那麼,或許過不了多久,她會真的因為無法忍受這令人痛苦不堪的孤獨煎熬而陷入癲狂。
可即便他是如何的同情她、憐憫她,以及對她所遭受的一切悲劇依舊是懷揣著一廂情願的負罪感,懷揣著想要幫助她的心情,可他又不能真的去幫她,因為若真的令她展開謀逆,那麼,自己便容易把蕾貝卡與伊芙琳也給捲進這場漩渦之中,更何況如今她們在【翼之主】的身側,若真的展開謀逆,那【翼之主】是否會配合攝政將她們移交押送給攝政作為威脅?
自己不能幫她,可自己又更不能因為這複雜的心緒而長久的留駐於此,因為這不止是會讓蕾貝卡與伊芙琳憂慮,不止是對她們的不負責,也是對蒂亞莉絲的不負責,只是沉浸在她為了挽留他而散發的溫柔之下,只會讓她愈發增大沉沒成本,實質上只會讓她愈發的難以割捨,到時再離開的話,導致的結果甚至可以說是更加的惡劣!
想到這裡,諾特只覺如今的自己真的是左右為難,嘴角也不由浮現出了苦澀的弧度,他一時間也無法做出最終的決定,因而,聲音同樣略帶顫抖的答道:
“現在的話...我...其實還沒想好我的答案,雖說如今我是可以直接離開這裡...可是,真離開【塔】之後會發生什麼,其實還是一個未知數,所以...所以,我現在想的是等我身體完全恢復之後再做決定,似乎,還是得再叨擾幾日,還得再恬不知恥的再讓你照料幾日......”
最終,諾特還是選擇了可恥的逃避,將問題的答案拋給未來的自己,而做出如此可恥的回答後,他看到蒂亞莉絲好似鬆了一口氣般,那略顯僵硬的肩頭有了幾分的鬆弛,她的聲音也不再顫抖,同時好似又多了幾分的慶幸:
“是嗎?那看來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你還是得再欠我一些人情,我也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俘獲你的心咯~”
可哪怕如此,蒂亞莉絲仍舊未扭過頭來,甚至他可以看到她稍稍揚起頭,好似是在仰視著那散發著柔和橙光的吊燈,而且她還好似伸懶腰般向前伸出了手,伸展著胳膊,發出了“嗯唔”的柔聲。然而,明明不過是伸懶腰的動作,可在諾特的眼中那雙向上伸出的手卻好似是在渴求握住光明。
一時間,諾特有些不忍直視,他別過目光,也仰起了身子,目視著陰暗的床幔,聲音無力的呢喃道:
“吶,蒂亞莉絲,為什麼你之前會說你不會離開這裡呢?明明如今的你已然被囚禁了百年,這裡的一切應當讓你感到熟悉的厭煩,這裡的孤寂應當讓你感到痛苦的煎熬。
可你為什麼不願答應我,與我一同離去呢?這裡於你而言,明明只是一座囚籠,這裡於你而言,明明堪稱是未曾設防,哪怕這座【塔】外的森林非常危險,但對於擁有強大力量的你而言,只要想,便可以輕易離去,便可以將這座囚籠甩在身後,可你,為什麼不願答應我呢?”
當話音落下,諾特便看到蒂亞莉絲那抬起的雙手已然落下,此刻正無力的搭在床沿,她揚起著頭,好似與諾特一般共同注視著幽色的床幔,她的聲音也悠然響起,只是這聲音不再如之前那般清脆悅耳,又不再如面對外來者的威嚴冷漠,有的只是無力,有的只是疲倦,有的只是無奈:
“因為...我是【蒂亞莉絲-米爾-安-碧拉蘭勒】,因為...我是上任森之王【克利佐格拉-米爾-安-碧拉蘭勒斯】的獨女,因為...我是森之國的王女,因為...我是森林之女,因為...我是失敗者,這些身份構成了如今的我,它們恍若船錨一般於現世之中固定著我的存在,若我選擇離去,這些構成我存在的身份會發生動搖......”
聆聽著蒂亞莉絲如此的喃語,諾特只覺自己的內心之中恍若有一團烈火在灼灼的燃燒著,不止的炙烤著他的內心,這份炙熱的感情由心頭湧向喉頭,讓他不由脫口而出:
“為什麼非要讓自己沉浸於這種閉塞之中?為什麼非要讓自己沉浸於這種堪稱自滅的拘束之中?為什麼非要讓自己沉浸於往昔的失敗之中無法自拔?難道你的目光已然侷限狹隘到只能目視到如今所走的晦暗之途?!難道你的心胸狹隘拘束到容不得任何事物進駐?”
伴隨著話語的邁進,諾特的聲音也變得愈發高亢起來:
“明明如今的你仍舊好好的活著,明明如今的你仍舊擁有著強大的力量,明明如今的你仍舊還有事情可做,明明如今的你並非被束縛手足的只能等待最終悲劇的降臨,為什麼非要讓自己裹足不前?為什麼非要將自己拘禁在內心的囚籠之中?!難道一切真的都沒有去做的意義了嗎?!”
當聲音嘹亮到足以在室內產生迴音,當諾特都因為如此震聲而喉嚨變得乾啞,蒂亞莉絲卻仍舊保持之前的姿態,一言不發的背對著他,當他止住話語,她才緩緩的呢喃道:
“諾特,你又懂得了什麼呢?你對我的瞭解不過是短短這幾天的接觸,還有你那被‘魔鬼的惡作劇’所塞入的虛假記憶,你又何曾真正理解我的真實想法,你又未曾經歷我所經歷的一切,你所說的這些於我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衝破閉塞,掙脫拘束,不再沉湎,這種情緒上頭後的漂亮話誰都會說,可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呢?其中的所遭遇的艱難困苦和將一切付諸實踐的決心又有幾人知曉?不是說幾句漂亮話事情就可以完美解決。
擺在我面前的更是一條滿是動亂的荊棘之途,不像是普通人那樣只涉及自我與寥寥幾人,我若是真的向前邁出,那麼將會牽動整個國度的變化,大量的生命將會被捲入動亂的碾磨,而且誰也不知曉道路盡頭的風景是好是壞。
就像是,就像是由我鼓動你討伐那頭居於魔性之巔的大魔【漆黑之龍】,我隨便裝出慷慨激昂的模樣,激勵你邁出步伐,朝著北境邁進,希望你可以帶著與你志同道合的夥伴一同討伐祂。
可依理性而言,你認為最終你能獲得勝利嗎?你能為你所牽連的人帶來一個他們期許中的未來嗎?都不再提及這種相對遙遠的未來,你能勸說的動他人為你的狂想而獻身嗎?甚至,你能勸說的動自己真的為這番狂想而行動嗎?你擁有這樣的決心嗎?你擁有支撐之物嗎?”
蒂亞莉絲這柔和而又低沉的聲音就好似一柄銳利的刀刃般,輕易的在諾特的心上撕開了一條裂口,流淌的熱血在暴露於空氣中後冷卻了下來,雖說聽到後面蒂亞莉絲的例子明顯的不符,可諾特一時間目光也仍是變得搖擺起來,而她卻好似是趁熱打鐵般繼續說道:
“若是無法做到這一切,那麼居於安逸的溫柔鄉之中,在最終的破滅降臨之前,沉浸於美夢之中又有何錯?”
在蒂亞莉絲如此補刀後,諾特更是變得語塞起來,然而,這並非是因為蒂亞莉絲的理論讓他真的無法反駁,他其實是可以反駁,單是反駁那確實是很輕易,可蒂亞莉絲需要的卻並非是言語上的激勵,她所需要的是實質上的行動激勵,而在這點上,他自認難以做到。
他其實可以做到,可他卻是在猶豫,可他卻是在迷茫,他不知曉自己是否真的應當下定決心。
而就在諾特因如此的話語陷入沉默,房間之中也變得寂靜起來後,房間之中卻突兀的響起了銀鈴般的笑聲,還有啪嗒的聲響。
順著聲音,諾特看到蒂亞莉絲一下子跳躺到了大床之上,她嘿嘿的笑著,臉上洋溢著笑容,絕無剛剛那般沉重言語所應有的沉重,一時間,諾特只覺自己有點反應不過來。
可重新躺到床上的蒂亞莉絲卻在大床之上隨意翻滾,滾躺到了他的身側,一時之間,他們近距離,幾乎臉貼著臉的彼此對視著,在諾特茫然間,伴隨著“砰”的一聲和來自於額頭上的些微痛感,諾特這才發覺她給了他額頭一記彈指,還有聽到了她戲謔的聲音:
“笨蛋~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呢~諾特你可真是個笨蛋呀~”
面對著蒂亞莉絲這太過突兀的轉變,哪怕緩了這麼些時間,諾特也只覺有點繞不過彎來,可蒂亞莉絲卻不管不顧,仍舊繼續說著:
“剛剛我的‘演技’如何呀?是不是非常的有悲劇中的王女韻味?是不是‘演技’好到都讓你深深著迷其中無法自拔啦?”
聽著如此讓人難以理解的話語,諾特還是抓住了重點:
“剛剛的話語,都是‘演技’?”
而蒂亞莉絲則是輕輕的點頭,以她碧色的髮絲輕觸諾特額頭的極近距離,嬌聲道:
“對呀!難道你忘我的沉浸其中啦?”
目視著眼前宛如翡翠的碧色眼眸,一時間,諾特也不知曉如今的自己應當說些什麼,在緩了半晌後,他的嘴角流露出了一絲的苦笑,恍若接受現實的說道:
“是啊,我真的以為你是那麼想的呢。”
“唉~如此完美的我可真的是讓人困擾呀~”
隨後,諾特在閉上眼簾,稍稍嘆了一口氣後,他重新目視著眼前蒂亞莉絲的雙眼,說道:
“那,可以告訴我你真正的答案是什麼呢?”
緊接著,蒂亞莉絲在稍稍面露思索之色的沉默片刻後,戲謔的微笑著,說道:
“只是因為我不喜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