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墨府,夜銜燭走後。
墨染青喚來琴月,“菜市口那邊有個跪著的小孩兒,你去把他領過來,先放墨府後院養著。”
琴月應聲去了。
墨染青這才放下心事,回院裡睡覺去了。
三日後,城外荒涼山洞裡。
付雅儒一襲白色素錦長裙,雙膝跪地,將自己連夜做好的青衣布衫,穿戴在一具白骨身上。
白玉蔥般的指尖拂過森然骸骨,將每一處衣褶都理得平整妥帖,彷彿在侍奉生人更衣。
墨染青與夜銜燭前後站在她一側,並沒有要上去幫手的意思。
洞中靜默,陰人的寒氣已經退散,只有衣料摩挲之聲。
墨染青看著那抹清瘦身影,忽問一句,“怕不怕?”
付雅儒抬起頭,表情並沒有畏懼,反而更多的從容。
她輕輕搖了搖頭,“不怕。”她將白骨領口的一處褶皺撫平,“說來奇怪,觸到這些骨頭時,反倒覺得親切,他生前一定是個好人。”
付雅儒將白骨放平到墨染青找人提前挖好的坑中,“時間倉促,只得粗布素衣。針腳不夠細密,款式也簡陋...”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仔細地墊在白骨頭顱下方,“還望前輩莫要嫌棄。”
墨染青將手中的治水冊遞給她,“你能為他做親手縫衣殮骨,已是莫大欣慰。”
冊子上方放著一把年歲長久的撥浪鼓,付雅儒將撥浪鼓拿在手中,下意識去找手柄上的字。
木柄處的凹痕,已經被磨的光滑無比。
“茵茵二歲生辰。”付雅儒一字一頓念出上面的字,腦中幾縷散碎的片段閃過,她像是想到了什麼。
但那久遠的記憶,令她無論如何都抓不住。
“咚咚...咚咚....”鼓聲迴盪山間。
付雅儒愣了許久,她終是想不起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最後無奈放棄,轉頭對墨染青說,“這個東西我能留下來嗎?”
“我...”她盯著手中的撥浪鼓,“說來慚愧,我總覺得和前輩之間似有什麼羈絆。”
山風無照微起,輕拂過付雅儒頭頂碎髮,像是柳樹河對愛女的愛撫。
墨染青頷首,“他同意了。”
付雅儒取來青石碑,素手執筆。
墨汁在碑面暈開,她忽然頓住,轉頭問墨染青,“我該如何題名?”
肅穆的墳頭,靜靜孤立。墨染青凝視著那座新起的墳冢,山風掠過她的衣袂,發出微微聲響。
她緩步上前,指尖輕撫過青石碑面,“寫你心中所想。”
付雅儒輕點額頭,眼中閃過一絲堅定,落筆如行雲,在碑面寫道,
“先考柳公木之之墓,女兒雅儒敬立。”
山風驟起,吹散她鬢邊碎髮。
付雅儒跪在墳前,“我雖從未見過你,但也知曉你是個好人。今立碑題字,冠以女兒之名,是想認您為義父。來後,每年一把清明紙,給你延續香火,望您泉下有知,莫要嫌棄。”
說著付雅儒伏地磕頭,清瘦的背影,透著虔誠。
一縷白煙從墳中湧出,在付雅儒身前凝出一道幻影。
柳樹河看著跪在墳前的付雅儒,那穿著整齊的青衣幻影,輕輕環住付雅儒的肩膀,那雙半透明的手微微發顫,彷彿怕驚擾了她。
他的目光落在石碑上“女兒雅儒”幾個字上,喉頭滾動,卻發不出聲音。
山風忽靜,四周的草木也似屏息。
付雅儒似有所覺,緩緩抬頭,卻什麼也看不見。
她眨了眨眼,低聲道,“是您同意了嗎?”
柳樹河站在她面前,眼中情緒翻湧。
他想摸摸她的發頂,想應她一聲,可陰陽相隔,終究無法真正觸碰。他只能深深望著她,用目光描摹這個自己苦尋多年的女兒。
墨染青站在一旁,眸色微深。
她看得見柳樹河,卻未點破,只是輕聲道,“是的,他同意了。”
付雅儒垂下眸,指尖輕輕撫過石碑,低聲道,“我自幼瞻仰您的文章,那時便想能見您一面該多好。如今能以女兒的身份為您立碑,也算圓了一份心願。”
柳樹河的幻影緩緩蹲下身,與她平視。
他張了張口,雖無聲音,但唇形喊得卻是,
“茵茵。”
付雅儒忽然覺得心口一暖,像是被什麼輕輕攏住。她怔了怔,隨即展顏一笑,眉眼間盡是柔和。
柳樹河也笑了,眼中卻含淚光。
他生前潦草,散了家,丟了志,流浪漂泊,孤苦伶仃。終於在死後,含著一口怨氣,如願聽到了一聲“父親”。
也算是無憾了。
他最後深深看了付雅儒一眼,身形漸漸淡去,化作一縷輕煙,隨風消散。
付雅儒望著空蕩蕩的墳前,輕聲道,“風停了。”
墨染青望向天際,淡淡道,“是啊,我們也該回去了。”
墨府,
帶著一排婢女從外面進來,“王妃,嫁衣做好了,王爺讓我們拿來給您試穿一下。”
墨染青站起身,聽到外面一陣爆竹響,“外面什麼事,這麼熱鬧?”
琴月讓婢女把嫁衣展開,來到墨染青面前,“今日國公府納妾。孟餘紅已經被抬進去了。”
“原來如此。”沉寂了這些日子,墨染青都快忘記這號人物了。
琴月給墨染青套著衣袖,語氣說不出是嘲諷,還是真心,“國公府也算是給足了孟雲通面子,不光允許孟雲通放鞭送嫁,還把側門敞得大大的,花轎進得可順暢了。”
大紅嫁衣層層鋪展,墨染青站在銅鏡前,一襲正紅嫁衣如朝霞傾瀉而下。
金線密織的鳳凰于飛紋樣在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映得她如玉的面龐愈發瑩潤生輝。
忽然覺得這樣的自己竟有些陌生。
“王妃,這嫁衣可是王爺特意命江南十八位繡娘連夜趕製的。”琴月小心翼翼地整理著衣襟上的珍珠流蘇,“聽說光是這金線,就用了足足一斤呢。”
外面又一陣爆竹聲傳來,墨染青轉頭去看那個方向,除了幾聲爆竹,再沒有其他聲音,連送嫁的嗩吶都沒有。
琴月見墨染青看向外面,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王爺這般在乎王妃,王妃嫁過去日子過得不算差的。”
她壓低聲音,“我見了那孟餘紅的嫁衣,穿的是她娘進墨府的那件,國公府連件破布都沒有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