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的骨相不會隨著歲月老去,儘管姜媛的那張臉看上去有著揮之不去的市儈,但這些年裡什麼工作都幹過、也算閱人無數的山竹,看著姜宥儀的這個養母,覺得還算滿意。
她點點頭,幾乎是肌肉記憶地把照片從大圖的狀態退了出來,本來想直接把手機還給姜宥儀,但目光卻在瞥到相機首圖展示的那張素描時頓了一下。
當著姜宥儀的面,她又好奇地點開了那張照片,“這畫的是誰啊?”
姜宥儀看了一眼——那是她前些日子畫的那個在高速上開車撞向她和林意的殺手。
她跟山竹今天聊了這麼多,先前邱格的案子上熱搜那會兒,連帶著姜宥儀這個名字也在網上跟著一起滿天飛,她知道山竹如果有心,只要隨便一搜就能搜到她當初作為被害人之一的受害始末,所以也並不隱瞞地將實話告訴了山竹,“前陣子在高速上差點撞死我,又棄車逃逸了的人。”
山竹並不關心社會新聞,前陣子的邱格案她雖然聽人講了個大概,但並不關心,因此也沒有意識到姜宥儀此刻說的話與當時那件事能有什麼聯絡。
她只把這個素描裡的人當成了肇事逃逸的車主,於是看著那張照片裡的畫憤怒地咒罵:“這種人渣,祝他早晚把自己撞死!”
彷彿是一種詭異的回應,突兀的來電鈴聲在這時忽然響了起來……
來電是尹山竹的,她把姜宥儀的手機還回去,從包裡拿出了自己的手機,但是隻看了一眼,她就彷彿有了什麼沉重的心事一樣,蹙眉把電話結束通話了。
姜宥儀看著她的反應,有點擔憂,“怎麼了?”
“沒,”山竹把手機放回了包裡,不以為意地解釋:“本來跟我爸媽說好了今天回他們那裡吃飯的,按照平時這個點兒我已經到家了,他們這是看我還沒回去,想著催我呢。”
姜宥儀打量著她,“一直都是你問我情況,我都沒顧上問你,你養父母對你怎麼樣?”
山竹想了想,笑了起來,“挺好的。”
嘴上跟姜宥儀說著“挺好”的尹山竹,在回到父母家裡推開門的一瞬間,被晦暗的小屋裡渾濁的氣息撲了滿臉。
她下意識地蹙眉偏頭躲了一下,但對此又似乎是習以為常的並不意外。
屋裡很安靜,聽見門響也沒人迎出來或者喊一聲,可她前腳剛進屋關上門,後腳就被人一把掐著脖子按在了牆上!
“啊!……”山竹猝不及防地痛叫,但下一瞬,反應過來的她猛地把驚恐的尾音嚥了回去。
——正掐著脖子按著她的不是別人,是她養父。
“你為什麼才回來?讓你回家,你躲著我和你媽是不是?!”
憤怒嘶吼的男聲聽起來是蒼老粗糲的,卡在山竹脖子上的那隻手雖然非常用力,卻也在強弩之末地顫抖,頭髮斑白的男人像是一隻已經窮途末路的野獸,把利爪伸向了最後一隻可以飽腹的羔羊,“我們把你養大,該你養我們的時候了,你他媽就這麼不情願?!”
山竹被掐得喘不過氣,耳膜也被震得發疼,但彷彿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一樣,她臉上除了被掐住的痛苦之外,甚至沒有任何的恐懼,她彷彿知道什麼東西能最快地轉移養父的注意力,所以拼命地在窒息的處境下,勉強擠出了一句話來,“錢在……我包裡……”
……這彷彿是個能驅使男人的咒語。
下一秒,男人像丟開一塊抹布一樣地放開手推開她,以彷彿在給自己續命一般急切的態度,一把奪過了她的手袋。
在尹山竹連成一串的咳嗽聲裡,男人從包裡找到了一個銀行的信封,他猛地扔開山竹那隻廉價的包包,用顫抖的手急火火地開啟信封,將那薄薄一疊嶄新的現金拿了出來。
他粗粗點了一下,一共四十張。
“怎麼只有四千??”他不滿地看向山竹,屋裡沒有點燈,傍晚黯淡的光線裡,他臉上深深的紋路像這間老屋裡被煙燻黃了之後又逐漸開裂的那些牆皮,此刻那些牆皮又像是一張張刻薄的嘴,同時不滿地對她發出質問:“你現在這個工作,不是一個月要發六七千薪水的嗎?!”
“……”山竹扶著牆,堪堪地平復了呼吸。
她歪著頭,以一種介於厭煩和無奈之間的目光靜靜地看著她的養父,這麼多年下來,曾經的那些複雜的經歷讓她練就了一張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嘴,但此刻,她卻說不出一句能安撫面前這個人情緒的話來,“今天剛發工資,這是我能拿出來的全部了。”
“我留了兩千,”她平靜而麻木地告訴她的養父,“房租,吃喝,水電費,這些都要錢。”
死死抓著那四千塊錢的男人恨鐵不成鋼地怒瞪著她,半晌後,罵了一句很難聽的粗口,轉身趿拉著鞋朝裡屋走去,邊走邊用桉城本地的方言陰陽怪氣地朝屋裡喊道:“老婆,你看看我們養的這個沒心肝的東西,這是把我們當要飯的打發吶!”
屋裡還是沒人應聲,尹山竹看著養父邋遢佝僂的背影,木然地深深吸了口氣。
她把被扔在地上的手袋撿起來,將被摔出來的那些零零碎碎的鑰匙、手機和口紅一一撿起來放回去,而後站起身,開啟了客廳的燈——
室內倏然亮起,於是所有不堪都再也無法隱藏行跡。
最多大概只有十幾平的客廳裡,換下來還沒洗的髒衣服被隨手扔在各處,老舊的小茶几上,說不清楚放了幾天的泡麵桶裡被塞進了各種廢紙、菸頭和食品包裝袋,沒喝完的可樂瓶子倒了不知道多久,灑出來的液體甚至已經在地磚上風乾了,留下了一塊詭異的深色痕跡……於是山竹也終於找到了地面走路都粘腳的原因。
尹山竹麻木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屋裡閉了閉眼睛,然後勉強在堆滿了髒衣服的沙發上找了個小小的容身之地,把自己的包放了過去。
然後她紮起頭髮,拿過了那隻早就已經被堆滿、此刻散發著腐爛氣味兒的垃圾桶。
開窗通風,把所有的垃圾都收掉,髒衣服按類別和顏色都分出來,在家裡那個老式波輪洗衣機帶著震天動地的聲響開始了它漫長的工作時,她從狹窄的衛生間拿出那隻幹得能直接站立起來的拖把,在桶裡放水沾溼了之後開始拖地。
她手腳很麻利,對於怎麼才能用最短的時間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亂成一團的屋子收拾出來,她甚至已經做出了一套自己的邏輯,她對這一切都習以為常,可這種“習以為常”,卻讓她自己感到絕望。
……好像這輩子,都要困囿在這樣的人生裡,看不見盡頭了一樣。
所以她羨慕現在的茉莉。
或者,應該說是現在的姜宥儀。
她不敢讓姜宥儀知道自己的養父母是什麼樣子,所以在姜宥儀問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撒了謊,一方面是為了面子,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讓昔日最好的朋友擔心。
而且……其實離開福利院後,她也是過了幾年好日子的。
開始的那幾年,養父母對她一直挺好的。為了保護兒童,桉城孤兒領養回訪有一個打分制,年度總分低於70就會被撤銷撫養權,但最開始的那幾年裡,山竹的養父母一直對她挺好的,以至於在領養之後密集家訪的那幾年裡,每次面對福利院和婦幼協會的考核,她的養父母每年都能拿到滿分。
尹家夫妻兩個是做生意的,那些年裡,他們夫妻生意場上得意,但在下一代的傳承上卻非常失意,尹山竹的養母無法生育,但她養父跟養母之間的感情非常好,所以一直不離不棄,後來他們就商量著,去福利院看一看,接著一眼就“挑”中了山竹。
那個時候,山竹的養母甚至是一個非常隨性又好說話的人,她說“山竹”這個名字很好聽,所以徵求了山竹本人的同意後,她沒有給山竹改名字,只在上戶口的時候,給養女前面冠上了夫姓“尹”。
後來的尹山竹,特別喜歡聽媽媽喊自己這個名字,因為那個溫溫柔柔的聲音裡,彷彿蘊藏了對她很多很多的愛。
那是很幸福的幾年,山竹對養父母產生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愛和親情,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從養父母對她無微不至的點點滴滴裡,一點點積攢起來的。
而這種和諧的父母慈愛女兒孝順的家庭關係,結束在他們家生意賠錢,徹底破產之後。
所以後來山竹很早就明白了,錢真的能解決很多問題。
他們曾經因為日子過得好,家裡什麼矛盾都沒有,可是後來生意倒了,父母背了大筆債務,家裡的日子也跟著一落千丈,他們當時住的別墅後來被法拍了,他們從那裡搬了出去,然後就住在了現在這裡——這一切都發生在山竹上初三的時候。
山竹不是沒過過窮日子,她從小在福利院長大,生活環境比這個只有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差得多,她可以適應這樣的生活,可她的養父母不能。
他們變得敏感暴躁又多疑易怒,隨著越來越多的上門催債的人拿走了家裡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面對一貧如洗到甚至難以飽腹的日子,和時不時就要拼命籌措的學費,他們夫妻對著這個燒錢機器一樣的養女,逐漸就沒有曾經那麼好了。
原本學習很好的山竹,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成績一落千丈。
可縱然親子關係開始緊張,但那個時候的尹家夫妻,還是在努力賺錢供山竹讀書的。
真正的雪崩,是在山竹初中升高中的考試成績出來後爆發的。
因為家庭的變故,狀態很差的山竹只勉強考上了一所桉城末流的高中,而勉強做著小本生意,一邊供她讀書一邊試圖東山再起的尹家夫婦,再度迎來了生意失利賠錢的結局。
他們不再允許連書都讀不好的廢物養女浪費他們的錢了,而那之後不久,在外面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年紀,拼命打零工供自己上學的山竹在休假時回家發現,她的養父母染上了讓她害怕的惡習……
他們醉生夢死,竟然抽上了大麻。
那是尹山竹第一次開啟家門看見了如同被洗劫一樣的屋子,而那時距今,已經十三年過去了。
十三年可以改變太多事了,比如她從被養育的人變成了贍養父母的人,還比如……
拖地拖到裡屋的尹山竹停了下來,她直起腰看向床上躺著的養母,方才被養父掐著脖子都全然麻木的她,卻在此時此刻感到了一陣難以形容的窒息。
養母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呼吸著,那雙渾濁的眼睛再也看不見當年半點溫柔的光,如今只剩下了詭異的空洞。
她穿著已經洗不出來了的舊睡衣,癱軟地歪著腦袋,那些彷彿快要把胳膊扎爛了的針孔,像是一張張催命符一樣牢牢地刺在她的面板上,她卻對此毫不在意。
老木頭的床頭櫃上還有一支空了的針頭,是剛用過的。
山竹忍著心裡說不出的痛苦和絕望,走上前去,沉默地把那支注射針管扔進了垃圾袋裡。
“能別再吸了嗎?”
尹山竹看向養母,她說得隱晦,床上那個曾經溫柔風趣的女人也就順理成章地找到了藉口……她朝養女手裡的垃圾袋看了一眼,神經質地笑了一聲,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告訴山竹,“沒吸。”
“我寧願你們抽一輩子大麻,我也不想你們像現在這樣,像個惡鬼一樣地想方設法買毒品回來注射!”
山竹忍無可忍,她語氣強烈地低聲怒斥,卻又在看見床上一躺一坐的兩個乾癟身體時,失去了所有的脾氣和力氣,“……我求求你們,別再碰那些要命的東西了,我的工資只有這些,也供不起你們一直買這些東西了。”
養父譏嘲地看了她一眼,還是那個陰陽怪氣的語調,“你之前在足療店,賺的可比這多多了。”
山竹可笑地看著他,她覺得悲哀,不知道是為養父養母,還是在為自己,“……所以你覺得,我還應該回去做那份迎來送往的工作,是嗎?”
養父沒有說話,因為養母有氣無力地動了動腿,踹了他一腳。
臉上如同枯樹一樣看不見一點生氣的女人剛注射過丈夫弄回來的“新玩意”,此刻整個人都在飄飄然,她閉上了眼睛,不去看床邊的養女,只是冷冷地對她說:“你走吧,不用管我們死活就好了。”
她的聲音淡漠得可怕,甚至無法讓山竹辨認,這句話究竟是出於良心發現的真心,還是僅僅只是一個諷刺的反話。
但山竹也沒力氣辨認了。
“一定要這樣嗎?”
她問得傷感,但無人回應。
錢已經送到了,男人在盤算這四千塊錢能買多少那個厲害的“新貨”,而閉著眼睛的女人在享受醉生夢死裡那用剩下的生命所換取的、短暫的快樂。
山竹輕輕地嘆了口氣。
地拖完了,衣服也洗好了,她把屋子重新收拾乾淨,在瀰漫了滿屋的、清新的洗衣液味道里,她拎起那隻如今一分錢都沒有了的廉價手袋,如同進門時無人迎接一樣,走時也無人相送地獨自出了門。
她拖著重如千斤的腳步,走到了樓下一個沒人的僻靜地方,目光猶豫地掙扎了很長時間,終於還是拿出了手機,在撥號頁面上一下一下地按下了三個數字。
幾聲鈴響後,電話被接通——
“你好,是接警中心嗎?”
“我要舉報,有人吸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