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認為自己罪無可赦,她既然來自首,就已經做好了認罪認罰的準備,可是在她知無不言地自述其罪、在警方綜合研判之後,她在忐忑的長久等待中得到的結局……竟然是讓她就這麼走了。
“我們在道義上譴責你,但是從法律層面上,卻不能因此逮捕你。”
這是池浪給她的結論,但她不解,“為什麼?我害了查婭娜。”
“害查婭娜的人是邱格,不是你。雖然用你的說法,你幫邱格‘狩獵’了查婭娜,以此來減輕自己所受到的痛苦——但我們考慮你這個行為的初衷,是在受到脅迫和傷害的前提下,為了保護自己而做出的,且你付諸的行為僅止於造謠誹謗,你並沒有為邱格侵害查婭娜提供實質性的幫助,所以並不構成邱格犯罪的幫助犯。”
池浪當時一邊對她解釋,一邊把她從問詢室裡帶了出來,“至於造謠誹謗,你侵害查婭娜的人格尊嚴和名譽權,屬於民事範疇,如果當時查婭娜以此報警或者起訴你,你需要為此付出代價,但她沒有,基於民事案件的‘不告不理’原則,她當時沒有追究你,我們如今當然也沒有資格替她追究。況且,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即便她現在還活著,對於你的上述行為,也已經過了案件追訴期。”
“所以我……”站在空曠的接警大廳裡,薇拉看著外面溫柔的晚霞,半懂不懂地聽著池浪的話,臉上從最初的疑惑逐漸變成了不敢置信的茫然,“沒有犯罪嗎?”
她怔愕地朝池浪反覆確認,直到看到刑事稽查隊的隊長再度肯定地點頭,“對。另外你提供的那份影片,可以作為確鑿的證據,讓查婭娜向邱格討一個公道了。”
方才在薇拉對警方坦白她當年所做一切的最後,她將一個隨身碟交給了池浪。
隨身碟裡面裝著的,就是當初她扣下的那段邱格凌虐查婭娜的偷拍影片。
強姦、侮辱、故意傷害,邱格對查婭娜所做的殘忍的一切,都以第三視角,被鏡頭完整地記錄了下來。
當初,她以此作為脅迫,讓邱格同意放她離開自己的魔掌,同時答應此生不會將她的不雅影片曝光給任何人,而作為交換,她也答應了邱格,只要自己安全,那麼這段影片,不會有第三個人再知道。
但現在,邱格落網,她因為得知查婭娜的死訊而愧悔自首,那段影片,終究還是在十年後,落到了警方的手上。
然後……成了替死者申冤的唯一證據。
儘管最後對薇拉的行為做出了不立案的決定,但池浪看向她的目光依然十分複雜,因為如果當初她沒有臨陣退縮,如果查婭娜真的把這段影片交到了警方的手上,那麼邱格落網,查婭娜可能就不會死,後面也不會再有其他的受害者。
可是沒有如果。
法律不追究她的行為,後面邱格所做的一切,也不能因此怪罪到她身上。
池浪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在其他人早已下班的接警大廳裡,公事公辦地問她:“之前你選擇不報警,是因為你覺得自己是邱格的從犯。那麼今天這個結果之下,你有其他的選擇嗎?”
薇拉腦子幾乎是一片空白的,“什麼?”
“就是我的搭檔今天問你的,你就不想為自己報仇嗎?”池浪重複著藍雅先前的問題,又一字一句地問她:“你就不想——為自己也討一個公道?”
她恍惚地看向池浪,不確定地問他:“我……可以嗎?”
池浪頷首,篤定的聲音讓人聽上去莫名覺得踏實,“當然。”
那天的後來,原本去自首的薇拉最後反而向池浪報了警,帶著查婭娜的那份曾經無處宣洩的仇恨與痛苦一起,同為惡的兇徒算了總賬。
至此,邱格職場性侵案,六起案件併案處理,六個受害者曾經的痛苦和絕望,也都有了歸處。
在桉城漫長的雨季終於過去的時候,邱格的案子在桉城中院迎來了開庭。
不同於案子剛爆出來、在各種渠道里都被議論得沸沸揚揚的那段時間,當輿論的熱度慢慢退去,為了維護受害者隱私而決定不公開審理此案的桉城中院,沒有對外公佈具體的開庭時間,所以開庭的那天,法院外的平靜一如既往,但對於知道內情的人來說,卻大有於無聲處聽驚雷之感。
作為本案人證,同時指控邱格為了掩蓋犯罪事實而買兇殺人,法庭批准了姜宥儀和林意到庭,那天早上她們到得很早,走上桉城中院那嚴肅的、彷彿高不可攀的大理石臺階時,姜宥儀似有所感地回頭,一眼就看見了在燦爛卻不刺眼的晨光下,從不同方向走來,最終卻在中院臺階前匯聚的五名女性。
姜宥儀和林意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站在臺階上等她們,看著她們身姿挺拔地並肩站在一起,看著她們神色肅然地邁上臺階,看著她們一起堅定地走向屬於她們的戰場——
十年的時間,那些曾經被碾進泥裡反覆踐踏卻不為人知的種子,終於破土而出,步步向上,在今天以憤怒燒成的燎原烈焰,來討那筆過往囂張惡人欠下的債。
除了邱格僱兇意圖謀殺姜宥儀和林意的事,因為沒有找到任何有效證據而無法指控外,針對邱格強姦案的庭審很順利,因為在此事上,所有對邱格的指控都鑿鑿有據,除了警方原本遞交的各種證據外,檢方甚至向法庭提供了邱格親口承認對蘇妮實施強姦的錄音。
——就是那段蘇妮當初好不容易趁著邱格醉酒才引誘著他說出實情,卻因為是偷錄而被當年她所諮詢的律師斷言不足以被檢察院採信的錄音。
林意當初說她會想辦法讓檢察院採信這條證據,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姜宥儀先前也不知道這件事,所以當法院審理到蘇妮的案子,檢方以這條錄音作為主要證據向邱格提出指控時,她跟被告席上的邱格一樣意外,“你怎麼做到的?”
林意難得敷衍她地笑了一下,卻沒說話。
她有點心不在焉,這種狀態對走進法庭的林意來說幾乎不可思議,但姜宥儀卻十分能理解。
因為沒開庭之前她們並不清楚主審法官的資訊,直到開庭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邱格的這個案子竟然是桉城中院的首席大法官親自來審的。
而那位此刻坐在法官席C位的大法官……姜宥儀兩個月前曾見過,正是林意那位早在兩年半之前就已經分手了的前男友,池仲孝。
在失去了律師從業資格後,卻坐在旁聽席上與作為審判長的前任遙遙相對,還作為證人上前去回答了數個問題,姜宥儀將自己代入了一下林意,覺得這場面任誰經歷上了都會有點牙疼。
好在庭審馬上就要結束了。
法官席上,身著黑袍赤袖法袍的池仲孝神色威嚴肅穆地看向被告席上的邱格,最後問他:“邱格,你是否還有問題或需要補充的陳述?”
其實在今天之前,邱格早就已經從代理律師那裡知道了案件的情況對自己非常不利。
警方提交給檢察院的證據幾乎是完全無法反駁的,在這種情況下,被告律師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所以在庭審之前的最後一次律師會見裡,他的律師再三叮囑他,眼下想要讓法官酌情少判幾年的唯一辦法,只能是他主動供認自己所犯罪責,積極配合調查審理,認罪認罰,以此讓庭上認為,他確實已經有了良好的悔罪態度。
在池仲孝的詢問中,邱格沉默下來,他轉頭,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代理律師。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這個罪犯身上,而他的律師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從他那遲疑的態度裡,驀然反應過來,他可能真的還有什麼沒說的或者要說的事情……
在那個瞬間,律師倏地緊張起來,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如果不是人還坐在法庭上,他幾乎要崩潰地衝過去問邱格,他到底還有什麼事瞞著他這個代理人了。
“邱格?”法庭上鴉雀無聲的沉默裡,池仲孝又喊了他一聲。
他因此回過神來,目光從自己的代理律師身上移開,看了審判席一眼,最終卻落在了他旁邊的另一個被告席上。
那裡站著他的兒子。
因為邱子豪是受他指使,才意圖對姜宥儀實施強姦,試圖以此阻止姜宥儀利用取走的證據指控他性侵女下屬,他的教唆行為與邱子豪的妨害作證行為有直接關聯,所以法院對此作了同庭審理。
可是才短短兩個多月,邱子豪看他的眼神,已經從原本的親近信任,變成了全然的陌生。
——邱子豪當初只看見了邱格與賈戴薇搞在一起的影片,他並不知道自己父親在醫生的那身乾淨白袍的遮掩下,竟然對那麼多無辜的女性犯下了如此罄竹難書的罪行。
而且……竟然持續了長達十年之久。
對他還要演著忘不了亡母的戲。
雖然邱子豪承認自己在感情裡也是個濫情的人渣,可他除了姜宥儀之外,沒有強迫過任何人,從前他的行為準則是知情同意、你情我願,而現在……他也成了一個身敗名裂的強姦未遂犯。
邱子豪對上邱格的視線,彷彿是不願面對一樣很快地別過頭,但邱格仍然從他沒來得及掩飾的表情裡,窺見了厭惡和鄙夷。
邱格愣了愣。
他對曾經被他用盡手段傷害過的女人們沒有露出過一絲脆弱和抱歉,但窺探到了兒子對自己態度轉變的此刻,他平靜的表情裡竟然罕見地多了一點自嘲的意味。
從八月份被捕到十月份開庭,在與代理律師不斷地溝通交流下,律師顯然成了很瞭解他的人,所以當邱格看見自己律師那個緊張的態度時,就也意識到了,他的律師此刻在擔心什麼。
……其實律師擔心的沒錯,他確實還有犯罪事實沒有招認。
就是警方後來一直沒有找到證據的、關於他僱兇謀殺姜宥儀的事。
得知殺手不但鎩羽而歸,且殺人未遂的過程中還對上了刑事稽查隊老大訊息之後,邱格就知道事情要不好。
他焦急地想對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事實上,他沒有任何辦法。無奈之下,他只能再去求曾經給他留下了聯絡電話的“先生”。
但那個人拒絕再給他提供任何幫助。
“——你讓我找人幫你殺人,卻沒有告訴我,那個女人身邊還跟著個池浪。”
第二個電話裡,電話對面那個人的聲音裡已經夾雜了毫不掩飾的不悅,“跟桉城公檢法常打交道的人都知道,那是個咬住獵物就不松嘴的惡犬,不受威脅,也收買不了,況且他現在還多了個身為桉城大法官的親哥。無緣無故,即使是我,也不會想招上他給自己惹麻煩。”
“先生……您別掛!!求求您別掛電話……”
意識到對方馬上就要掛電話,他慌張地喊住了對方,“求您幫幫我……我的意思是不需要您再出手滅誰的口,求您在警方的行動裡保下我!”
電話裡,對方被這個僭越的要求逗笑了,他真的暫緩了掛電話的意圖,轉而好笑地反問他:“憑什麼?”
東窗事發和被捕伏法的恐懼真的已經把邱格嚇昏了頭,在那個早已孤立無援的境況裡,抓不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他,竟然試圖拿出從前的“把柄”來威脅對方,“就看在……就看在我曾經幫您完成了那臺手術的份兒上,那顆腎!——”
“邱格,”對方的笑意如同風吹薄霧一般輕飄飄地散去了,“有件事情你應該明白,你的事情落在警察手裡,你最多就是老死在監獄裡,但如果你胡言亂語讓我不高興了,你連在監獄裡活著的機會都不會有。”
“哦……對了,還有你那個傻愣愣的兒子,”電話裡,對方輕慢地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問他:“你不會想我找人,在監獄裡每天都對他特別‘關照’吧?”
對方的語氣聽起來甚至算不上一句威脅,可邱格在那個瞬間卻彷彿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不是,”他連忙否認,在轉眼間的冷汗如雨中接連地道歉,“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太慌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一時口不擇言……”
“既然不是那個意思,那就繼續好好地把嘴閉緊。”對方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道歉,在掛電話之前,淡淡地提醒了他一句,“與其還在這裡對著一通電話浪費時間,還不如想想你身邊留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東西,在警察找來之前徹底處理乾淨,也算是自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