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從金櫚灣這個寸土寸金的小區出去之後,姜宥儀從包裡找出了耳機。
根據林意教她的方法,耳機能直接連線到她藏在邱家沙發下面的監聽器上。
這個時間,剛進小區的邱格大機率還沒來得及進屋,所以姜宥儀將耳機戴上的時候,聽見的第一個聲響,是什麼輕而脆的東西被接連丟在地上的細碎噪音。
那是間斷的頻率,並不規律,但東西落地的聲音越來越快,也越來越重。
中間偶爾還伴隨著邱子豪暴躁到幾乎忍無可忍的怒罵。
姜宥儀閉著眼睛靠在了椅背上。
哪怕不在現場,她憑著聲音也能猜得出來,那是邱子豪一件件檢視影音室裡收藏的那些碟片,試圖找出其他邱格同人苟合的記錄來。
但是東西本來就沒在明面上,邱子豪這個蠢貨又能找到什麼呢?
姜宥儀故意告訴他,邱格同賈戴薇的那張盤是她隨手從收藏櫃拿出來的,就是為了看接下來的這場父子鬩牆的大戲。
至於邱子豪此刻的表現……
姜宥儀平靜溫吞的臉上,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意慢慢地自嘴角浮現,在耳機裡那令人焦躁的噪音中靜靜地想:他倒也沒讓自己失望。
至於邱格……
昨夜坐在手術室裡一手沒動,全程動嘴皮子指揮著手下醫生完成了整臺手術的邱主任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才一晚上而已,自己家裡竟然翻了天。
他是聽到了影音室裡不斷傳出的邱子豪暴怒摔砸的聲音才下樓的,剛一進去就看見了滿地的狼藉,被摔碎的光碟保護殼飛濺得到處都是,茶几翻了,殷紅的酒液在淺色的毛氈地毯上洇開,像血。
邱格倒吸口冷氣,他快步走向邱子豪,震驚之中對上兒子那雙彷彿受傷孤狼一樣憤怒而充滿質問的目光,一瞬間甚至沒反應過來那彷彿在聲討一樣的情緒是衝著自己來的。
“出什麼事了?你在這裡發什麼瘋?!”
邱格怒斥的同時去拉邱子豪,醫生的本能讓他下意識檢視兒子的狀態,心驚膽戰地抬手試圖去撐開兒子的眼睛觀察他的瞳孔,“……你幹什麼了?抽大麻了??”
邱子豪猛地推開了邱格。
這麼多年朝夕相伴的父子,邱子豪此刻看向邱格的目光卻極其陌生,“我幹什麼了?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才對吧?!”
邱子豪覺得這一切都荒唐可笑,他笑了出來,只是那笑容轉瞬間就變成了更刻骨的憤怒和崩潰,在比哭更難看的笑容裡,他重新開啟了屋子裡那塊待機的電影屏,方才的質問變得很輕,卻讓邱格心裡驀然打了個哆嗦,“——爸,真正瘋了的人是你吧?”
伴隨著兒子的質問一起衝進邱格耳膜的,還有那被音響放大了無數倍的曖昧聲響。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螢幕裡那個與賈戴薇糾纏在一起的自己,那一瞬間無數猜想衝進腦海,但邱格在差點失控的前一秒狠狠勒住韁繩,將頭腦強行冷靜了下來。
在科室中說一不二、叱吒風雲的邱醫生慌忙地上前,從兒子手裡一把搶回遙控器,將那糾纏的畫面關掉了。
他下意識朝那幅仍舊好好掛在牆上的火山噴發油畫看了一眼,強自冷靜下來的聲音裡依然夾雜著揮之不去的、驚愕的顫抖,“你從哪裡找到這東西的?你還看見什麼了??”
質問的角色眨眼間在父子之間轉換,邱子豪一時之間覺得這一切都荒謬至極,他誕妄地笑起來,一向張揚恣意的紈絝,此刻連說話的聲音都是苦的,“我還看見什麼了?所以我看見的這一盤真的不是全部,對吧?十五年了,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媽……我讓你再找老婆的,是你自己不肯,你在我面前兢兢業業地扮演著深情人設,背地裡……”
邱子豪嗤笑出聲,卻彷彿再也無法控制情緒地猛然砸碎了收藏架上的那張多年之前的全家福水晶擺臺,“背地裡卻跟你的學生攪合在一起,還拍這種東西來收藏存念——!”
邱子豪怒極之下力量大得嚇人,全家福的水晶擺臺被砸了個四分五裂,飛濺而起的玻璃碎片劃破了邱格垂在身側的手背,觸目驚心的血痕頓時出現,像是照片中妻子對他無聲的質問。
“影片裡的女主角是你的學生吧?剛才我翻了你們醫院的網站,在你們科室裡找到了一張合影。她是你們科室的醫生,我查了她的簡歷,她的博導是你。”
邱子豪諷刺地看著他,目光幾乎是帶了恨的,“你把這東西刻盤放在這裡,是因為你經常揹著我自己欣賞嗎,爸爸?我媽的照片還擺在這裡呢,你當著我媽的面,讓她看你跟小你二十幾歲的女學生一起玩兒老牛吃嫩草?哈!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原來爸爸你喜歡這一口兒。”
“啪”的一聲,壓著邱子豪譏嘲的尾音,邱格忍無可忍地給了兒子一巴掌。
一個巴掌讓父子二人都僵在當場,在幾乎讓人窒息的沉默裡,邱格閉了閉眼睛,重新問了那件此刻對他而言比任何問題都更重要的事,“我再問你一遍,這影片你從哪裡找到的?”
邱子豪不知道為什麼事到如今,他這個言行不一的父親最執著的居然是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但還是冷笑著回敬了過去,“你自己就把它隨便放在CD架子上,這會兒倒是被我看見才想起來不對勁了?你——”
“不可能!”邱格暴躁地打斷了他,話說到這裡,邱格終於覺出不對來,他像頭困獸一樣逡巡著狼藉一片的影音室,視線在掃到那兩個滾落在地的高腳杯時猛地停了下來,“你又把你的哪個女人帶到家裡來了是不是?”
邱格一把抓住了兒子的胳膊,急切地逼問:“她是誰?你們都在這裡幹了什麼?!”
邱子豪掙開他,“她是誰跟你有什麼關係?跟我們現在要說清楚的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邱格指著此刻漆黑一片的電影屏,像是在看蠢貨一樣地看著他兒子,“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這種東西我根本就不可能放在CD架上,我是老年痴呆了才會冒著被兒子發現的風險幹這種蠢事!”
“……”一直在被失控的情緒牽著走的邱子豪倏然愣住了。
從他醒來看見放映機正在播放的畫面時,他就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憑他的酒量,不應該只喝了那麼點兒就不省人事地一覺睡到了天亮的,而且架子上那麼多盤,第一次來他家的姜宥儀怎麼就那麼巧,隨便一拿就拿到了他從來沒看過的這場“春宮大戲”?
他是奇怪的,只是這點奇怪在發現父親背叛了母親和自己的失望和暴怒下,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此刻跟邱格異常執著的問題糾纏在一起再回看,邱子豪才覺出處處古怪來。
邱格在兒子彷彿被點醒了什麼似的沉默裡,重重地喘了口粗氣,“她是誰?你們怎麼認識的?”
“她叫姜宥儀,是半島悅禾的老師,我替安娜姐接諾蘭的時候認識的。”
彷彿是天平的兩端,此刻在邱子豪心裡,對新女友的懷疑壓過了對父親的憤怒,他收斂了方才暴走的情緒,蹙眉一邊回憶一邊低聲說:“她說她前不久在你們科室住過院,說你還給她看過病。”
原本聽著“姜宥儀”這個名字只是有些耳熟的邱格,終於在邱子豪的後一句裡想起了這個名字的主人——那個躺在病床上文文靜靜,看起來軟弱可欺的小姑娘。
答案與預想中的猜測相去甚遠,邱格不解地擰緊了眉心,“怎麼是她?”
邱子豪瞪了他一眼,沒有接茬兒。
邱格搓了把臉,“你為什麼帶她回家?你們都做什麼了??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中間是不是離開影音室了?離開了多久?”
“剛認識,能做什麼?”邱子豪冷嗤,“她想看老電影,所以我才帶她回來的。進屋後我們一直都在這裡,我也沒有離開過她身邊。就是……”
邱子豪遲疑地頓了一下,蹙起眉心的樣子與邱格十分神似,“我喝了點酒,中間睡了一覺。”
“睡了多久??”
邱子豪下意識地看了眼掛鐘,“……幾個小時吧。”
邱格只覺得兩眼一黑。
幾個小時,姜宥儀想在這間屋子裡幹什麼都夠用了。
一個更加令邱格焦慮的猜測逐漸成型,他深吸口氣,以在兒子面前從未有過的嚴肅態度,正色看向邱子豪,“你長這麼大,想怎麼吃喝玩樂,再怎麼恣意妄為,我都由著你,那是因為你我父子都知道,即使你當個遊手好閒的紈絝,只要有我這個當爹的在,我就能保你衣食無憂一輩子,不管你闖什麼禍,有我給你兜底,都不至於惹出什麼要命的麻煩來。”
“所以,邱子豪,”邱格冷靜到近乎冷酷地看著他兒子,在父子鬩牆的此刻,他一切利害得失,這些血淋淋的事實一件件地擺在了邱子豪面前,“你得知道,你能過什麼樣的生活,是榮華富貴還是窮困潦倒,都取決於我。取決於我是誰,我有什麼樣的地位,我能為這個家帶來多少財富。”
依靠著頭狼生存的幼獸不滿地看向他的父親,“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不管你今天在那些燒錄的光碟裡看見了什麼,也不管接下來你會見到怎樣的真相,你都必須要把嘴閉緊,跟我站在一起,除非你不想再過你每天遊手好閒養尊處優的日子。”邱格嚴肅地看著他的兒子,一字一頓,“因為一旦我倒了,這個家就什麼都剩不下了,你只能卷著你的鋪蓋去睡橋洞。”
那是警告的語氣。
而警告之下,說的卻是不可辯駁的事實。
邱子豪是個絕對不吃威脅這一套的人,可在他爹這樣強硬的態度下,他卻在這場荒謬的家庭矛盾裡,咂摸出了事關家族根基的危險味道來。
父子矛盾在動搖根本面前,猝然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憤怒退去,邱子豪的問話裡多了一些難以察覺的驚悚,“……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麼事??”
邱格沒理他,徑自走到那幅火山噴發的油畫前面,費了點力氣地把畫摘了下來。
當他在邱子豪眼前親手推開牆面偽裝的時候,在這個家裡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邱子豪才倏然意識到,原來他真的一點兒都不瞭解他的父親。
儘管已經對結果有了猜想,但是當猜想被親眼認證成現實時,邱格的心臟仍然被無形的手攥緊了。
那些被他藏起來的光碟上有他自己才懂的序號標記,所以不用放映,他只看著盤上的記號也能知道,只有關於南熙和賈戴薇的內容被留了下來。
至於其他的……光碟不見了,對方只給他留下了一摞掩人耳目的殼子。
邱格忍著脾氣把那些空殼子放在一旁,末了卻忍不住眯著眼睛冷笑起來。
姜宥儀。
他沒想到那個看起來名不經傳的小白花能到他家裡來翻出這麼大的浪來。
她為什麼做這件事?為什麼拿走了其他人的光碟?她到底是誰?
邱格在心裡咬牙切齒,然而一切在此刻看來,似乎都無解。
落針可聞的地下室裡,只能聽見彷彿終於窺見了真相的邱子豪同樣咬牙切齒地詢問:“所以,你跟賈戴薇的那個CD,是從這裡被拿出去的?所以你果然不只跟她苟且在了一起,這麼多張盤,你到底盯著這幅好丈夫和好父親的嘴臉,睡了多少個女人??”
邱格回頭看向邱子豪,目光陰惻惻的。
“不管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邱子豪,我都希望你能記住我剛才對你說的每一句話。”他既警告又勸慰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是任由我被告發,你跟著我一起從桉城的新貴族變成一個乞丐,還是幫我一起處理這件事,你我父子同心,先把這道難關度過去,選擇權在你。”
“哈,”邱子豪嘲諷地笑出聲,笑聲裡已經分辨不出到底是在嘲諷邱格還是自己了,“你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還能選擇什麼?”
他朝那些已經空空如也的CD保護殼上看了一眼,咬了咬牙,“你希望我幫你做什麼?”
“現在看,丟了的那些CD,應該都是被你這位新女友帶走了。雖然不知道她是受誰之託,為什麼要做這件事,但想一想,她再怎麼樣也不過只是個幼教,翻不起多大的風浪。”
邱格環抱著手臂靠在了牆上,黯淡的光線裡,他的目光如同某種冷血動物一樣冰冷而狡詐,“左右她的意圖已經再明顯不過,那我們就走一招釜底抽薪。”
邱子豪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你到底什麼意思??”
在十幾公里外的計程車上,戴著耳機的姜宥儀與此刻站在邱格身邊的邱子豪一起,聽到了老畜生那個格外惡毒的答案——
“她既然知道了我們家的秘密,你把她也變成我們家的人不就完了。”
那是運籌帷幄的、悠然自得的語氣,其中藏匿著的、貪婪的惡意,彷彿是毒蛇的信子,同耳機裡的聲音一同竄出,在姜宥儀的脖頸上溼涼地舔了一口。
始終閉目養神的姜宥儀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壓下心中難以言說的噁心,嘴角卻勾起一抹彷彿一切都正中下懷的冷笑,慢條斯理地摘下耳機,拿起手機,給一個號碼撥了過去——
“池警官,我要報案,請你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