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平生第一次住這麼好的房子。”
已經很晚了,姜宥儀和林意一起躺到了床上。
她們肩並肩地仰面躺著,一起看著刷著淡藍色乳膠漆的天花板發呆,姜宥儀說這話的時候抬起手來,張開手指緩緩地去擋天花板上造型簡約的主燈打出來的暖黃光暈,金色的光自她指縫間流瀉,光影交錯間,那隻素白纖細的手指輕輕轉動著,有種彷彿能攥住光明的錯覺。
她彷彿陷入到了回憶裡,聲音聽上去有點兒悠遠的韻味,但是林意在她的語氣裡卻沒聽出懷念來,“十歲那年,我做了腎切除手術,差一點就死了,我媽好不容易才把我救回來,因為給我治病,我媽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後來桉城就待不下去了,她就帶我回了老家。”
“但我媽在老家早就沒有別的親人了,我們剛回去的時候,那個鎮子上的老房子根本住不了人,還被鄰居佔了院子,我媽跟鄰居吵了一架,讓他們把院子給騰出來了,接著又找了人來簡單修繕,我們才好不容易住進去……那是個有兩間屋子的平房,直到我現在離開家來了桉城,我媽也還是住在那裡的。”
林意把姜宥儀的話理解成了“我住得好了而我媽還住在老破小”的愧疚感,她溫聲安慰,“宥儀這麼努力,而且已經進到整個桉城待遇最好的幼兒園工作了,將來肯定會有屬於自己的更好的房子的,到時候把阿姨接過來一起住就好了。”
“上次你對我說你第六感很準,覺得我一定能進半島悅禾,結果我真的進去了。”姜宥儀笑起來,“那這次,希望我們阿的金口玉言能乘以二。”
“肯定的,”姜宥儀新換的枕頭林意枕著有點矮,她把胳膊墊在了腦後枕著,胸有成竹地跟姜宥儀一起立了Flag之後,倒是有點好奇方才姜宥儀話裡沒有提及的問題,“那修繕房子的時候你們住哪裡了,旅店嗎?”
“嗯,”姜宥儀輕輕地應了,低聲說:“說出來你可能難以想象,十六年前彬城鎮子上的旅店,三十塊錢就可以住一宿。”
姜宥儀的聲音輕描淡寫,但腦子裡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幾乎要凍死人的冬天。
……其實也不能算是冬天,東南亞的氣候里根本就沒有氣象意義上的冬季。
但在姜宥儀的回憶裡,她腦子裡所有關於剛到彬城那段日子的記憶,幾乎都是陰鬱而寒冷的灰色。
彬城在聯邦的最北邊,每年12月到2月之間比桉城的溫度要低不少,鎮子上最便宜小旅館的最便宜的房間,是在老樓房的露天平臺上用活動板房搭起來的違章建築。
那個四面透風的屋子根本沒有空調,趕上了雨天,雨水就會從根本關不嚴的門窗縫隙潲進來,然後弄得滿地溼滑。
太冷了,她那時候身體根本還沒有恢復好,免疫力也特別低,尤其地怕冷,於是姜媛一邊不耐煩地罵,一邊把所有的厚衣服都套在她身上。
其實很難講姜媛到底是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因為她是個面冷心軟的人,雖然整天都在吵吵嚷嚷地罵人,但在她的能力範圍內,她把自己能給的都給了姜宥儀。
比如當時都裹在姜宥儀身上的衣服。
但天氣冷,屋子又潮,那些厚衣服本來就吸了潮氣又涼又重,這麼包粽子似的裹在身上,反而壓得姜宥儀更加地難受。
可是她不敢說,她那時候不敢對姜媛任何善意和關懷的舉動表達抗拒,於是就這麼逆來順受地被照顧著,沒過兩天就發起了高燒。
她那時候剛手術沒多久,感冒退燒和抗生素類藥物是完全不敢亂用的,姜媛只能帶她去醫院,可當時母女倆手裡的最後一點錢都拿去修老房子了,剛結了旅店房租的姜媛手裡只剩下最後的一百多塊錢,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勉強張嘴,為了她這個女兒去找昔日的鄰里借錢。
然後嘴上罵著為什麼要把她這個拖油瓶帶回來,身體卻很誠實地揹著她費力地往醫院走。
於是戚風慘雨裡,昏沉沉的姜宥儀渾身發抖地伏在姜媛肩頭,覺得自己經歷了有記憶以來最冷的一個冬天。
姜宥儀試圖擋住頭頂光源的手收了回來,林意覺得胳膊壓到了頭髮,於是把滿頭濃密的垂順黑髮向上捋了一下,讓髮絲散在了枕頭上方,“從那之後,你就一直在彬城嗎?”
“對,”姜宥儀點頭,“雖然彬城本身是個偏遠小城,但好在還有一個彬州師範大學,這個學校雖然本身排名名不經傳,不過學前教育專業的名聲很響,在國內同專業的排名裡是數得著的,所以高考的時候我就報了這個專業。因為這樣的話,給我媽的經濟壓力也會小很多。”
林意理解一個女人獨自拉扯一個身體不好的孩子平安長大有多難,“阿姨一個人供你讀到大學,真的很厲害。”
姜宥儀頓了頓,她好像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躍躍欲試地轉頭看向林意,“你猜我媽是靠什麼供我讀完大學的?”
林意好奇,“靠什麼?”
“靠打牌,”姜宥儀說著自己都笑了,“我媽腦子特別好使,無論是打撲克還是推麻將,除非她有意放水或者哪天就是背運,不然她很少會輸牌。”
“嚯,”林意意外地挑眉,她翻了個身,側躺著,臉枕著胳膊看向姜宥儀,徹底來了興趣,“阿姨逢賭必贏啊?”
“不是賭,”姜宥儀很敏感地強調,“就是隨處可見的那種很普通的棋牌室。”
“不是,我也沒有說阿姨在賭博的意思,”林意為自己方才的話解釋,而後好奇地問姜宥儀,“那打牌就是她的工作?”
“嗯,”說起雙腳深深紮根在棋牌室那塊土地上的姜媛,姜宥儀既無奈又覺得有趣地嘆了口氣,“一年365天,她差不多要有350天都在牌桌上吧,不過好在她也喜歡這個。要讓她幹別的,恐怕我早就得輟學了。”
林意咋舌地感嘆,“那也太厲害了……”
姜宥儀好笑地眨眨眼,“不過她偶爾也需要換個‘工作單位’。”
“怎麼說?”
“因為她總是在贏嘛,時間長了,一起打牌的人都知道了,肯定就不愛跟她玩兒了,畢竟誰也不是上趕著給誰送錢的大冤種。所以她在這家棋牌室找不到牌友了之後,就會換另一家。”
姜宥儀回憶著姜媛這些年換過的棋牌室,“這些年,她差不多把我們鎮上的所有棋牌室都打了一遍了,要不是人家棋牌室也有更新迭代,我估摸著她可能都供不到我高中畢業就得‘失業’了。”
幹法律工作的人一般情緒不會上臉,除非堅持不住……生活在一個一家三口都沒人會打麻將,連老爸最多也只會學著人家下下象棋的家庭的林意簡直聽愣了,“阿姨好牛……我倒是聽過有人靠打牌養家,但耳聽為虛你懂吧,不會有你現在給我講的這種殺傷力……”
“我媽每天真的能贏不少錢,”
姜宥儀也翻了個身,她轉過來與林意臉對著臉,臉上的笑容裡多了一點愧疚,“如果不是時不時還要給我看病,其實她一個人會過得很好。我也很感謝她一直沒有放棄我……如果沒有她,我現在大概已經是黃土一抔了。”
“但其實對於父母來說,兒女能好好的,應該比什麼都重要吧,才不會有你這種拖不拖累的想法呢。”
林意笑著輕嘆,“我是個早產兒,小時候身體也特別不好,我爸媽好不容易一點點給我養回來的。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每次生病去醫院,我爹比我哭得都厲害。所以其實,我們現在都健健康康的,家裡人應該就已經很欣慰了。”
林意說的姜宥儀都懂,但她與姜媛之間,實際上很難用正常的母女關係來看待。
因為畢竟在十歲之前,她的生活裡其實根本沒有姜媛這個人……
姜宥儀沒有辦法跟林意說自己從前的那些事,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林意的話,一時的沉默裡,她想了想,顧左右而言他地問林意:“一直在說我,那阿林呢?你從小到大,也一直待在桉城嗎?”
“除了大學四年去了首府那邊上學以外,也一直待在桉城。”林意隨口說著,恍然地反應過來什麼,“對哦,宥儀你十歲前住桉城的話,是讀哪所小學?我們倆就差了一歲,興許還有擦肩而過的緣分?”
“不可能,你在想什麼,”姜宥儀啼笑皆非,“我那時候住的是寄宿制學校,因為我媽根本沒工夫管我嘛,而且這次回桉城的時候我就查過,那個學校早就已經黃了。”
姜宥儀答得順暢且毫不在意,林意不疑有他地點了點頭,“反正這些年生育率逐年降低,桉城這邊確實是好幾個小學都因為收不上來人而關掉了。”
已經很晚了,想著姜宥儀明天還得上早班,躺困了的林意懶洋洋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不能聊了,再說下去我們今晚要守歲了。”
直到她坐起來,姜宥儀才看了眼表,頓時愣了一下,“我都沒注意已經快十二點了。”
“趕緊休息吧,你明天不是開始正式‘上工’了?”林意說著趿拉著拖鞋下了床,想想姜宥儀的工作,哪怕自己沒在幼兒園工作過,她也還是心有餘悸地倒抽著氣搖了搖頭,“小孩子耶,全世界最難哄的生物——”
“但哄好了其實都很可愛,”姜宥儀看著她打怵的樣子覺得好笑,“比起在辦公室裡勾心鬥角,至少孩子們的世界是很簡單的。”
“但你要面對的僅僅是孩子嗎?”
林意認真地提醒她,“想在半島悅禾那種地方紮根並且長久地留下來,其實不太容易,學校越好人際關係越複雜,你一個剛入職的副班老師,我估計工作壓力會比較大。但是,”
林意阻止了要說什麼的姜宥儀,“我給你辦出院時候的醫囑你還記得嗎?應定期監測腎功能和電解質平衡,避免高鹽飲食,保持充足休息,不要過度勞累,不能幹重活——所以我想提醒你的是,不管工作怎麼樣,身體是最主要的,阿姨花了那麼大的代價才把你的身體調養成現在這樣,總不能因為工作一朝回到解放前。”
“知道啦,比我媽還能唸叨。不過你記憶力真好,這些注意事項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比大夫還溜呢。”姜宥儀笑著吐槽林意,從床上下來送她出門,目光卻落在了她垂順的半長黑髮上,“你髮質也好,”
細軟扁塌髮質的姜宥儀羨慕地摸了摸林意的髮尾,“又多又順的。”
已經走到門口的林意似笑非笑地回過頭來看她,垂感十足的頭髮隨之在半空蕩了個流暢的半弧,“羨慕?”
姜宥儀不疑有他,很誠實地承認了,“嗯。”
林意狡黠地勾起嘴角對她做了個wink,“羨慕不來。”
“???”都已經豎起耳朵準備聽她養髮秘籍的姜宥儀瞪圓了眼睛,哭笑不得,“你怎麼這樣?!逐漸暴露本性了是吧?”
“嗐,都同居這麼多天了,到今天晚上都算是已經同床共枕過了,還有什麼可裝的?”
第一次見面時踩著高跟鞋,一臉精英相,在警察總署走路帶風,把刑事稽查隊的隊長當跟班兒數落的林偵探,這會兒穿著睡裙披著頭髮,在同居室友面前打著哈欠地擺爛,“我要整天都是一副接委託辦案子的面無表情臉,回頭兒蘋果肌都得下垂了。”
“……”她說得好有道理,姜宥儀一時竟無法反駁。
皮了一下很開心的林意回房睡覺去了,姜宥儀輕輕地給房門落了鎖,視線卻落在了之前折了一半的那一堆粉紅的蓮花花瓣上。
她想,既然已經答應了這個摺好送給林意,那這兩天就抽時間抓緊給它做出來。
但今天確實太晚了。
姜宥儀打消了趕工的念頭,走過去把那些零碎的花瓣都收進了另一個她用彩紙折出來的小收納盒裡。
晚上紛亂煩躁的情緒因為方才跟林意聊天而平靜下來,但她放空的意識裡,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方才林意問她在哪個學校的事情。
……她撒了謊。
她根本沒有去過什麼寄宿式學校,甚至於,在十歲之前,她根本沒有正經地上過學。
因為曾經她所待的那個地方……是桉城福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