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宥儀的病床在病房最裡面靠窗的位置，南熙在驚訝中走進來，遞給她體溫計讓她在腋下夾好，同時示意她捲起袖子，在新病號的另一隻手臂上測了血壓。

“沒想到居然能在病房裡見到你。”

姜宥儀的血壓正常，南熙在隨身的便利貼小本子上記下了具體的數值，看了眼姜宥儀燒得通紅的臉色，“怎麼病成這個樣子，幾天前見你不是還好好的？”

姜宥儀苦笑，“昨天不小心淋了點兒雨。”

林意的目光在姜宥儀和護士之間打量，覺得奇怪，“你們認識？”

“啊，”姜宥儀輕輕地掃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南熙，在她出聲之前若無其事地把話接了過來，“我之前來看腎內科的時候，在門診那邊見過她，還請她幫忙推薦了靠譜兒的醫生。對了，”

姜宥儀看向林意，“忘了介紹，她叫南熙。”

她說著，又對南熙說，“這是我的好朋友，林意。”

被姜宥儀互相做了介紹的兩人禮貌地點了個頭，南熙明顯不想跟人多做交流似的，她在林意打招呼之前示意姜宥儀把體溫計從腋下拿了出來，看了一眼之後，語氣微凝，“39度7……燒得有點厲害了。”

相比於南熙的意外和些許擔憂，林意反倒是鬆了口氣，“這還降一點了，從家出來的時候都已經40度了，我就怕她燒壞了，好在體溫沒再往上走。”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姜宥儀對她的好朋友隱藏了她們在教堂相識的經過，但當初拉著自己打聽醫生的時候，南熙對姜宥儀腹部的那道刀口記憶猶新。

“我記得你是做過腎摘除手術？”她問姜宥儀，帶著醫護人員面對不聽話的患者時一貫的怒其不爭的語氣，“那應該格外當心才對啊，怎麼還能讓自己淋雨呢？”

“我……”姜宥儀沒來得及回答，因為病房裡的其他人忽然有了一點兒騷動。

姜宥儀這間病房一共四張床，她來了以後就都住滿了，加上家屬一起，八九個人把病房擠得滿滿當當，而騷動從最靠近房門的一號床開始並迅速蔓延，眨眼間病房裡所有人都朝出現在門口的那個“白大褂”看去，除了剛來的姜宥儀和林意，所有病人和家屬都是驚喜的——

“欸？邱主任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邱大夫來了！”

“邱主任……”

姜宥儀朝進門的邱格看去，連林意也客氣地站了起來，而南熙卻把頭低了下去，方才跟姜宥儀還算健談的她這會兒三緘其口地收起了血壓儀和體溫計，在邱格徑直朝姜宥儀走來時退到了一旁，讓開了最適合醫生看診的位置。

跟許多不可一世的大主任不太一樣，邱格進門之後跟每個同他說話的患者都樂呵呵地打了招呼，而他竟然還記得姜宥儀，看見她的時候，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很快被無奈代替了，“怎麼是你啊丫頭，上週我剛在門診給你看過病吧？”

姜宥儀苦笑，“麻煩您了。”

“我還囑咐你千萬當心，腎不好怕感冒，你倒好，直接——”他說著看了南熙一眼，南熙拿過記著血壓和體溫數值的小本子給他看，從醫生的角度，邱格氣笑了，“直接給我燒到了39度7。”

“她昨天出門沒帶傘，不小心淋了雨，結果不知道怎麼就燒起來了，”林意對邱格說她們的情況，想也沒想地直接把昨晚的事情直接掩蓋過去了，“因為宥儀跟我說上次是找您給看的病，所以住院單時候我們就想，您比較瞭解她的情況，就還是辛苦您幫忙看看比較合適。”

林意把話說得很客氣，但實際上，在聖心醫院辦住院的時候要指定住院醫生，都是得額外花錢的。這錢花得隱晦，醫患之間約定俗成，醫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默契配合。

姜宥儀剛到桉城沒多久，一共就來聖心醫院看過兩次門診，她不知道這個潛規則，而林意呢，她知道，但是沒告訴姜宥儀，只在跑前跑後幫她辦住院手續的時候，一起把這個好處費打點好了。

林意的錢給得很大方，所以邱主任來的也不拖沓，他點點頭，一邊示意姜宥儀把病號服的褲腿挽起來，一邊問她：“發燒多久了？身體有水腫嗎？”

“具體時間說不上，我早上九點多去她房間的時候她已經在高燒了，出門之前一度燒到了四十度……但我們本來沒想過會嚴重到要住院的地步。”

“她少個腎，本來免疫力就比正常人差，一般來說做過腎摘除或者移植手術的患者如果發生高熱，情況都還是不能大意的。”

邱格邊說邊以拇指微微用力地按壓姜宥儀的小腿，確認了確實沒有出現水腫的情況，蹙緊的眉心略略鬆開了一些，“淋雨受涼後人體的免疫力會比平時差一些，你這個情況考慮初步考慮可能是因為細菌感染，具體到底什麼情況，明天檢查結果都出來了再說，我先給你下退燒和消炎的藥，把針先紮上，看看體溫能不能退下來，能退燒的話估計就問題不大。”

姜宥儀其實很恐懼扎針，她因此而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身下的床單，有些不安地看邱格，“那邱主任，我這次發燒跟腎病有關係嗎？會不會影響剩下的右腎的健康情況？”

“如果是細菌感染，就考慮可能是引發急性腎炎從而導致的高熱，”邱格問她：“你之前出現過突然高熱的情況嗎？”

別說姜宥儀自己，連旁聽的林意在聽到“急性腎炎”的時候心裡都緊張地狂跳起來。

彷彿要擺脫醫生關於“急性腎炎”的猜測，姜宥儀飛快地搖頭，“沒有過，我知道自己身體的情況，平時一直很小心，這次確實是因為事發突然，雨下的太快太急，我躲不開，所以才……”

邱格打斷了她，“那免疫抑制劑你一直有吃嗎？”

“有的！”

姜宥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連忙點頭，飛快應聲，然而出乎意料地，邱格卻感嘆般地搖了搖頭，“做過腎摘除手術之後，服用免疫抑制劑是為了防止自身免疫系統的攻擊，但長時間的免疫抑制可能導致機體抵抗力下降，從而也就容易受到各種病原體的侵襲而發生感染。另外你少了個腎，腎臟對血壓的調節作用就會減弱，血壓升高的同時也會增加心血管疾病發生的風險……這些本來就都是把雙刃劍，但是沒什麼辦法，不做手術或者不吃藥的風險更大。”

“但也不用太緊張，”他在姜宥儀和林意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中話鋒一轉，安慰地拍了拍姜宥儀的肩膀，“急性腎炎是目前最不好的猜測，不過在各種各樣的腎病裡，它很友好，是可以被完全治癒的。退一步講，都已經收你住院了，怎麼還不得把你治好了再讓你出院？”

被他拍了兩下肩膀的姜宥儀僵硬地靠在床頭，心事重重地沒有說話。

林意適時地把話接了過來，“那就辛苦邱主任了。”

邱格對她點點頭，轉過身去，看向了一直站在角落裡，儘量降低存在感的南熙，“南熙，”

他喊南熙的名字，讓怔愣的她下意識地縮了下肩膀，她抿緊了嘴唇，隔了一兩秒，才在眾目睽睽下，打起精神對他笑起來，“主任。”

“待會兒我把檢查的單子開了，你明天一早過來給她抽個血，另外尿常規和24小時尿蛋白定量的留尿注意事項記得給她們交代清楚。”

邱格邊習以為常地對護士交代事情，邊往病房外面走，但南熙聞言為難地追上了他，跟在後面小聲提醒，“主任，我今天是白班，您交代的事情交班的時候我囑咐夜班的同事。”

“你能不能跟同事換個班？”他們離開了病房，“我晚上六點還有臺手術，跟你搭檔習慣了，換了別人默契度恐怕不夠，我擔心病人到時候……”

邱格跟南熙的低聲說話隨著他們走遠而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病房裡其他患者們因為這段話而對邱主任的盛讚——

“邱主任今天晚上都還有手術，我聽說他手術日每天都排到很晚，可真是辛苦了。”

“沒辦法啊，找邱老師的患者多，他醫術好，人也好，大家都相信他，我的手術也是他做的，昨天去檢查，檢查室那邊的大夫說我恢復得很好呢。”

“而且你們說，他這麼大一個科室的正主任，每次來都樂呵呵的，完全是一點兒架子都沒有。”

……

病友們的議論彷彿是被阻隔在窗外的潮水，高燒到甚至有點耳鳴的姜宥儀聽得並不真切。

在她的感知裡，只有身上方才被邱格碰過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彷彿在火燒火燎著，以強烈的存在感侵佔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她抬手抓住了方才被邱格拍過的肩頭，手指用力地摳著那塊兒皮肉，而她自己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有這樣的動作，直到鈍痛侵襲而來，她才後知後覺地在吃痛中放開了手。

林意在醫生和護士離開後，去給她打了壺水，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她這副皺眉厭惡的樣子，林意以為她是嫌病房裡的其他人太吵，於是把病床之間的簾子替她拉上了，“你躺著休息會兒？護士應該一會兒就能過來扎針了。”

姜宥儀順從地躺了下來，看著替她掖了掖被角的林意，“……從我們認識開始，我就總是在麻煩阿林。”

“等好了回家做好吃的補償我啊，”林意大咧咧地挑眉，“你上次送給我的那些滷菜我一直念念不忘呢。”

姜宥儀忍俊不禁，“等回去給你做一鍋，讓你一次吃個夠。”

“可以啊，就這麼說好了，那你現在就安心養病，別的什麼都不用想。”林意安慰著她，轉而又道：“啊對了，看病和住院的費用……”

“你花了多少？”姜宥儀沒等她說完，已經拿起了方才被她隨手放在枕頭下面的手機，“我轉給你。”

“啊？”林意反倒是愣了一下，“不是，”

她失笑，又忿忿難平，“我不是在管你要錢，我是想著，回頭兒等你出院了，拿著出院小結和發票讓昨天晚上那個老刁婆買這個單，要不是她，你也不至於——”

“別！”聽她說話的姜宥儀眼睛都瞪圓了，她連忙一把抓住林意，急忙打斷了林意的話，“這錢我自己付，你別去找房東了，很多事情你跟那個歲數的人說不通的，犯不上再惹一次氣。”

林意以表情精準地傳達了“那你這個虧就白吃了嗎”的意思，顰了顰眉，“你不相信我能讓她吐這個錢？”

“我信，但真的算了，”姜宥儀頂著一張通紅的臉和一雙通紅的眼睛，用已經因為發燒而開始沙啞的嗓子低啞地嘆道：“……我不想總想著昨天的事情，過去就讓它過去吧。”

林意端詳著姜宥儀，半晌後嘆了口氣，選擇了尊重當事人的想法，“也行吧，你說算了就算了，但錢也不用急著給我，左右你現在病著也不可能跑來跑去地自己交錢，就等出院結賬之後一起再說吧。”

姜宥儀很乖地點點頭，也沒堅持，“好。”

“姜宥儀，”

有人在隱私簾外面喊了一聲，繼而撩開簾子，推著小車走了進來，是去而復返的南熙。

“輸液了，退燒和消炎針。”她把配好的藥液掛在了輸液杆上，插上輸液管，彈掉輸液管裡的空氣，接著示意姜宥儀伸手攥拳。

不知道為什麼，姜宥儀和林意都覺得她大概很不高興，因為明明方才還能跟姜宥儀攀談幾句的人，不過轉眼的工夫，再過來扎針時，卻連正眼都不肯看姜宥儀一眼了。

南熙雖然情緒不對勁，但下手卻很輕柔，姜宥儀這麼怕針的人，那細細的輸液針戳進靜脈的時候她幾乎都沒有體會到太過明顯的痛感，因此她在南熙固定了針頭又開啟了止血帶的時候，輕聲攔住了轉身就要走的她，“南熙，你怎麼了？”

南熙直起腰來站在病床邊上，用一種很複雜的目光俯視著她。

半晌後，護士壓低了聲音問她：“你找的他？”

南熙沒說是誰，但無論是姜宥儀還是林意，都很清楚她口中的那個“他”指的是邱格。

被問到這裡，姜宥儀有點心虛地點了點頭。

南熙不理解地看著她，“我不是給你推薦的李禾佳嗎？！”

“是，”姜宥儀小聲地辯解，“可我私心裡可能還是會覺得……主任的醫術更好一點兒。”

南熙攥緊了手裡小推車的把手。

她彷彿有很多話想說，最終卻還是諱莫如深地選擇了閉嘴，“……你覺得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