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又急又密,豆大的雨點打得風擋噼啪作響,LED的車燈穿不透過於濃密的雨幕,得把雨刷開到最快才能勉強看清前方的路。
然而林意在這樣的條件裡,是以全程七十邁以上的速度把車開到姜宥儀家樓下的。
輪胎碾壓路邊的積水,帶著飛濺起來的水花,林意猛地踩死剎車,停在了單元門前面——
藉著車燈晃過,林意一眼就看見了姜宥儀。
就在單元門前,她無助地站在大雨裡,從頭到腳都溼得透透的,單薄的身影彷彿隨時都要被風雨吞沒了似的搖搖欲墜。
林意倒吸口氣,她甚至沒來得及熄火,一把抓起副駕上的雨傘,頂著大雨衝出車外,“宥儀!!”
雨太大了,淋著雨滿心絕望的姜宥儀怔然地看著單元門的方向,根本沒聽見她的聲音,直到林意打著傘一把將她拽進自己的保護範圍裡,意識到頭頂的雨被遮住的姜宥儀才回過神來,她茫然地回頭,紅腫得嚇人的眸子在看見林意的一剎那,跟著從髮絲間流下的雨水一起又落了下來。
林意抓著她的胳膊,看著她身邊那明顯是被人緊急收拾又胡亂丟出來的行李箱和狼藉的生活用品,又驚又怒又心疼,“怎麼回事?!”
姜宥儀哭得說不出話來,她原本一手死死攥著自己行李箱的拉桿,另一隻手還提著林意送她的粽子,而林意的到來催發了先前被她強壓下去的委屈和絕望,她像是一個在外面受盡了委屈的孩子終於等來了能幫自己撐腰的另一個幫手一樣,倏然放開手裡的東西,抽噎著一把抱住了林意。
林意一手打著傘,一手摟住了姜宥儀拍著她的後背安撫,而沒了姜宥儀在前面遮擋視線,林意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那個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單元門後面竟然還有一道鐵藝柵欄似的防盜門,而此時此刻,那道門被人從裡面鎖住了。
——所以這才是姜宥儀被迫站在大雨裡的原因。
鎖門的人沒有走,她就站在鐵柵欄的防盜門後面,是姜宥儀的房東。
林意沒見過姜宥儀的房東,但眼前的一切已經足以說明全部問題了。
原本的關切和心疼在林意臉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壓抑著憤怒的極度冷靜。
林意拍了拍姜宥儀的後背,示意她先起來,繼而拉著她的手,打著傘,隔著冰冷潮溼的冷鐵,站到了房東面前。
“怎麼回事?”
她已經不問姜宥儀了,這句話是直接朝著樓道里的房東問的,那女人彷彿也被氣得不輕,明明是餘怒未消地喘著氣,對上了林意那雙黑沉逼人的眸子,卻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打怵。
“我房子賣出去了,不租她了,不行嗎?!!”房東嚥了下口水,雖然明顯氣短,但回看林意的目光還是撐出了理直氣壯地尖銳,“我好說好商量地讓她搬走,她住這小半個月的錢我都可以退給她的,我分文不取地讓她白住半個月誒,我很仁至義盡了好吧!可她不肯搬啊,人家買家明天就要來收房,她不搬走我怎麼辦??弄成這樣還不是她逼我的嘍?!!”
林意都被氣笑了,她形若有質的銳利視線把房東從上到下地“刮”了一遍,又看了看旁邊被澆了個透心涼冷到發抖的姜宥儀,“她現在這個樣子,你說她逼得你?”
“我房子要賣的,好不容易才賣出去的!那麼多錢,她不搬出去她給我嗎?!”房東隔著鐵門跟林意嗆聲,“而且哦我告訴你,我租她房子的時候就跟她講過的,我這個房子一直在賣,如果賣出去了她就要給我騰出來的,她同意了的呀,那現在又說不搬,你讓我怎麼辦嘛?!”
“不是……不是這樣的。”
姜宥儀好歹從方才的抽噎裡緩過來了一點,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拽了拽林意的袖子,話確實看著房東說的,“我沒有說不搬,只是想讓您再給我幾天我好找房子,可您不同意,您非讓我今晚馬上就給您騰房,可外面下這麼大的雨我怎麼搬?我不同意,結果您就闖進屋自己動手往外扔我東西……”
“你年輕人也體諒體諒我這個孤寡的老太太好吧?這房子我花了多久才賣出去的,人家明天就要來收房的,你讓我給你讓幾天,我給你讓幾天人家不買了怎麼辦?損失你來承擔嗎?!”
論爭吵,姜宥儀無論是那張嘴還是那個嗓門,都抵不過房東這個半大老太太分毫,她爭辯的聲音很快淹沒在房東理所當然的斥責裡,“再說,那不是你自己說你一下子收拾不了這麼些東西,我才上手幫你的嗎?哦,你現在找來了幫手你就想倒打一耙賴上我,你們現在的年輕人怎麼……”
“——夠了!!”
林意忍無可忍,說話終於用上了喊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帶著從來沒有在姜宥儀面前表露過的強硬而逼仄的氣場,房東被她這一嗓子嚇了一跳,沒說完的話終於自動收音了。
在房東嚴陣以待地蓄勢準備應對林意的時候,林意卻沒理她,而是看向了姜宥儀,跟她說話的時候,林意的聲音自動和緩了下來,同時指了指被鎖上的鐵欄門,“鑰匙有嗎?”
姜宥儀搖著頭,下意識地用手背在眼下抹了一把,也說不清到底是在擦雨水還是在擦眼淚,“攔著她丟我東西的時候……她趁我不注意,把鑰匙拿走了。”
房東刻薄地看著林意和姜宥儀,咬著牙色厲內荏地冷哼,“……那是我自己房子的鑰匙,我屋子不租你了,把鑰匙拿回來怎麼了!”
林意看也沒看樓道里那個仿若鬥雞似的人,只是接著輕聲問姜宥儀,“租房合同有嗎?”
姜宥儀吸著鼻子點頭,卻又無助地朝地上看去——她們周圍散落著不少被暴力撕碎的紙片,此刻上面手寫的文字早都被雨水沖泡得看不出原本的內容了。
——合同去哪兒了,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
林意對此沒有任何表示,她冷定地點點頭,又對姜宥儀問道:“支付房租的付款記錄有嗎?手機轉賬記錄?或者銀行匯款回執?”
“我付的現金……”林意越問姜宥儀越絕望,但轉念之間,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囁嚅的聲音倏然一轉,“等一下,我有合同!!”
她慌忙地去兜裡翻手機——她把合同拍下來了,照片還在她的相簿裡!!
姜宥儀情緒很激動,又急又氣又冷,拿手機的時候手都有點哆嗦,好在手機被迫跟她一起淋了這麼長時間的雨,竟然還能用。
林意把雨傘交給姜宥儀拿著,自己拿過她的手機細看合同內容。
手機相簿的照片裡,雙方簽字的手寫合同清楚明瞭,房東以當地貨幣每月一千的價格把這裡四樓的那套老屋租給姜宥儀,租期一年,押一付三,合同簽訂的時候姜宥儀連著押金一起已經付給了房東四千塊錢。
好訊息是租房的事實寫得很清楚,壞訊息是這份雙方合意的手寫合同裡,沒有對違約行為進行約定。
——但其實也沒關係。
林意拿著手機舉到房東面前,“合同是你本人籤的吧?——這上面有你的簽名,如果你說不是,我們可以去做筆跡鑑定。”
林意在辦案子與人針鋒相對的時候有種淵渟嶽峙的氣場,房東被她那冷定到甚至帶了些咄咄逼人意味兒的眼神盯著,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她明顯色厲膽薄,連辯解的聲音都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是我籤的啊,我為什麼要否認,我也是誠信租房好吧,我要有心想騙她,那我為什麼不——”
“你不用給我說這些沒意義的話,承認是你本人籤的就行了。”
林意不耐煩地打斷了她,“首先我先告訴你結果,你中途違約要收回房子,現在鬧成這樣,即使你現在跟我說反悔,我也不放心讓她繼續在這裡住下去,所以房子我們可以退——但你記住,這是你單方面違約要求解除合同的結果。”
房東已經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姜宥儀叫來的這個幫手明顯不像她那麼好欺負,因而她緊緊地盯著林意,沒有對她說的話作出表示,只是戒備地問:“你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要承擔出租人的損失。雖然你們的合同沒有就違約行為的賠償進行約定,但聯邦法律規定,房屋租賃合同沒有就違約賠償進行約定而承租人單方面解除合同的,應由承租人承擔出租人損失——剩餘租期超過三個月的,賠償金額按三個月的租金計付。”
林意麵沉如水地看著房東,“所以,這是三千塊錢。”
在房東莫名其妙地盯視中,林意朝姜宥儀那些被房東暴力扔出來,又被大雨澆得滿地狼藉的個人物品上看了一眼。
“另外,”她慢慢地上前了半步,鐵籠一樣的防盜門無法遮擋她嚴厲的視線,在雷電交加的風雨裡,黑白分明的眸子閃著寒星般的光,“她被損壞的這些東西你賠兩千,不算訛你。”
林意說著,朝手裡姜宥儀的手機微微偏了偏頭示意,“一共五千,你轉賠償款給她,今晚的事情就暫時到此為止——當然,如果她後續因為被你趕出來淋雨而生病,那麼這期間的醫藥費和誤工費,你也要照價給付,所以現在,你最好祈禱她沒事。”
“??”房東簡直被氣笑了,她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林意,“我賠她五千??你沒病吧你?!”
“合同違約就要付違約金,損壞他人財物就要照價賠償,”林意與她四目相對,冷笑一聲,“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哪裡來的天經地義?你誰啊你在這裡嚇唬威脅我一個老太太!”房東終於著急起來,她又急又氣,尖銳而刻薄的聲音在樓道里盪出了回聲,“我看你也病得不輕!”
林意無動於衷地看著她,淡漠的語氣裡帶著幾乎讓人嘔血的嘲諷,“我不是誰,只是恰巧懂點法律,又很恰巧地我懂的這點法律正好治得了你。”
房東在林意的步步緊逼下愈發地外強中乾起來,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但末了卻只憋出了一句:“懶得跟你們掰扯,趕緊滾!!”
她說的是讓林意和姜宥儀滾,實際上自己說完就狠狠地一甩手,反而欲轉身上樓,林意沒出聲攔她,只是平靜地朗聲告訴她:“——你當然可以走,但我保證,你現在上樓,明天上午你就會受到法院的傳票。”
“……”房東終於不安地停住了腳步,她擰著半個身子回過頭來既憤怒又疑惑地再度朝林意看去,而林意迎著她色厲內荏的視線,淡淡地笑了一下,事不關己地接著說道——
“不過需要提醒你的是,你這房子一旦有了法律上的糾紛,那還能不能賣得出去,可就真的很難說了。”
“你!!……”房東還想再罵,但在林意好整以暇的凌厲視線裡自動消音了。
她咬牙切齒地站在樓梯上,憤怒地拿出手機,手機亮起的螢幕將她臉色映得格外難看,而防盜門外的姜宥儀和林意就看著她彷彿洩憤一般地用一根手指狠狠戳著螢幕,片刻後,姜宥儀的手機響起了訊息提示音——
她在跟姜宥儀加了好友的社交軟體裡給姜宥儀轉了賬。
按林意要求的,竟然真的是五千。
“夠了嗎?”
房東怒不可遏又無可奈何地怒瞪著門外的她們,洩憤地朝門外低吼,“你們兩個窮鬼可以拿著錢滾了嗎?!!”
林意讓姜宥儀點了立即收款,幽幽地看了樓道里的房東一眼,“你要是再這樣說話,我會告你誹謗。”
“……”從房東的臉色裡,姜宥儀能輕易地看出來,那人還想再罵什麼。但林意的話已經說在了前頭,房東敢肆意妄為地對她,卻是正正經經地真地怵了林意。
懶得再跟房東多說一個字的林意拉過姜宥儀的行李箱,連看也沒有再看房東一眼,“走吧,先上車。”
彷彿是為了多給她一些底氣和支撐,在敢怒不敢言的房東快要憋到內傷的瞪視中,林意在轉身之際摟住了姜宥儀的肩膀。
兩個女生擠在一把傘下朝路邊的SUV走去,從小到大沒什麼朋友也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姜宥儀明顯不習慣這麼親密的距離,她有點不安地縮著肩膀,在轉身之際,回頭朝樓道里的房東看了一眼。
那是很複雜的一眼,很難說清姜宥儀當時目光中蘊藏的情愫,而房東逐漸收起了刻薄的表情,微微動了一下的嘴角莫名地顯出一種很值得人深思的欲言又止來。
下一秒,房東的手機熄屏,沒有燈的樓道再度被烏沉的夜色吞沒,房東的身影同時隱於樓道的黑暗裡,那值得品味的表情再看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