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城市天氣多變,豔陽高照了一整天的天氣,到了傍晚忽然又有風雨欲來之勢。
姜宥儀心裡裝著事,雖然表面看不出來,但到底還是煩亂,她知道自己最近的情緒是有一點不受控趨勢的,所以想著散散心順帶著收拾一下心情,從半島悅禾出來後她沒有急著回去,而是順著上城區寬闊整潔的街道一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
半島悅禾沒走出多遠就是上城區的主商圈,週六的人群熙熙攘攘,各種高層建築像俄羅斯方塊似的,各自在寸土寸金的地皮上選擇契合自己的地方佇立,奢飾品店雲集的商場不知道是哪個品牌商在搞什麼活動,門前做了巨大的氛圍造景,吸引了不少人在那邊拍照,打扮精緻的年輕男女們繞過人群,拎著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購物袋步履輕快地進出商場,說笑聲與周遭的氛圍音樂匯聚在一起,跟放飛到天空的粉藍氣球一起飄出老遠。
一切都很放鬆愉快,可姜宥儀從喧鬧的人群中慢慢地穿行而過,像是個局外人。
她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也不適應太熱鬧的氛圍,那會讓她沒來由地緊張。
她加快了腳步,繞進小巷從鬧市區穿過,在大雨來臨之前進了一家711。
大雨伴著夕陽一起落下,街燈亮起,地上的積水在熱烈的燈光裡反射出另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
雨來的突然,很多人進店躲雨,原本安靜的便利店也開始擁擠喧鬧。
姜宥儀買了杯泡麵坐在靠窗的角落裡,看外面大雨下的光怪陸離,想起在還沒經歷過什麼苦痛的更小的年紀裡,她也總是在這個季節裡坐在窗前或者屋簷的臺階上,看著院子裡的一切發呆。
跟她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大部分時間都在院子裡玩鬧,她偶爾也會加入,因為那時候的她還沒有什麼腎臟問題,活動不用受限,所以跑跑跳跳、爬單槓跳皮筋兒都很得心應手,就是偶爾滂沱的大雨也會突如其來,於是照看他們的肖媽媽會急三火四地從屋子裡跑出來,為了不讓他們淋成落湯的小雞崽,她會像玩了一場老鷹抓小雞的遊戲似的,把他們這些不願意回屋的孩子們往房間裡趕……
姜宥儀有一口沒一口地嗦著麵條,又恍然地想起當年的那些人。
其實她現在用得很多得心應手的哄小孩兒的把戲,都是當年肖媽媽哄他們時用過的,她從肖媽媽那裡學來了哄小孩兒的絕招,這些年裡,卻再也沒有見過肖媽媽這個人——
從她做了腎臟切除手術開始,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不管是當年跟她一起生活一起玩鬧的小夥伴們,還是當年一直很照顧她的肖媽媽。
她從那場滅頂之災裡稍微好了一點兒之後,姜媛就把她帶到了彬城去,那是姜媛的老家,從那以後,她們母女就在那裡相依為命,直到她決定從上一份工作離職,破釜沉舟地來桉城之前。
……應聘半島悅禾的事情還瞞著姜女士呢。
姜宥儀對著窗戶倒影中的自己小小地做了個鬼臉,心想,如果能收到半島悅禾的Offer,還得想個萬無一失的說辭,好瞞過她們家耳提面命著不許她到半島悅禾上班的姜女士。
也不知道是不是莫名地有什麼心電感應,她剛想起來姜媛,姜媛的影片就打了進來。
姜宥儀按了接聽,影片畫面剛一亮起來,叼著面的女兒和叼著煙的老媽就互相看了個不吱聲。
讓人無語的沉默裡,姜宥儀咬斷了泡麵,姜媛掐滅了菸頭,母女倆大眼瞪小眼,忽然又很默契地一起開口了——
“媽,說了多少次了你少抽點菸!”
“姜宥儀,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吃泡麵和那些垃圾食品!”
兩個人的聲音疊在一起,是一場誰嗓門大誰有理的比拼,待在公共場合的姜宥儀毫無懸念地敗陣,繳械投降地嘆了口氣。
姜媛從她鏡頭的畫面裡瞧著周圍的環境,“你在哪兒呢?”
姜宥儀看著還剩了一半的泡麵,並不想挑戰她媽的權威,於是有點遺憾地放下了叉子,“便利店。”
姜媛頂著亂蓬蓬的頭髮靠在了掉色的布藝沙發裡,“我剛看電視看見了桉城的天氣預報,說是未來幾個小時你那邊有短時強降雨,你趕緊回去吧,別在外面待著了。”
姜宥儀調皮地挑眉偏偏頭,沒說話,動手把攝像頭調成了後置,讓幾百公里之外的姜媛去看此刻窗外桉城的街道,“喏——”
開得很小的揚聲器裡還是傳來了姜媛的數落,“已經下這麼大了??那你怎麼還在外面!這麼大的雨,你跑出來幹什麼?不知道自己身體怎麼回事嗎?感冒了怎麼辦?別人感冒最多難受一個禮拜,你感冒弄不好要命的,這還要我提醒你嗎?!”
姜媛語氣暴躁,但姜宥儀絲毫不介意她的數落,反而有點受用地輕輕笑了笑。
她把攝像頭調轉了回來,對著影片那頭的姜女士禁著鼻子撒了個嬌,“沒淋雨,我今天有面試,回來的路上看雨來了,就是躲便利店避雨的,這才順路開小差吃了碗泡麵,結果還被你抓住了……”
姜媛沒好氣地瞪她,一臉色厲內荏的無能狂怒,“面試怎麼樣?”
“不好說,我不是太有把握。”
姜媛狐疑地看她。“不是面的半島悅禾吧??”
姜宥儀被問得心裡咯噔一下,趕忙搪塞,“……不是,不是答應你不去他家了嘛。”
她怕姜媛接著問她面試的是哪裡,她還沒有編好謊話呢,但好在姜媛除了嚴令禁止她去半島悅禾之外,對她去哪裡都不太在意,“桉城那破地方人多事多壓力大,我不讓你去你偏不聽。回頭兒我去打聽打聽你之前上班的那個幼兒園,看你那個職位有沒有新人頂上,如果沒有的話,你回來他們興許還要你。”
姜媛合計著女兒未來的事情,順手就又要摸煙盒,手伸出去才想起來姜宥儀還看著呢,遂若無其事地收了回來,做賊心虛地提高了嗓門,“哎呀,面不上就面不上,大不了沒工作回來老孃養著你!”
姜宥儀看姜媛那個神態就知道她們家姜女士想幹什麼,憋著笑卻沒揭穿,只是打趣地挑眉,“你打麻將養我啊?”
“怎麼著,”姜媛躺在沙發上舉著手機對著自己懟臉拍,以便於讓姜宥儀看清她此刻不加掩飾的冷笑,“難不成你不是靠我賭牌贏的錢養大的?現在嫌棄起來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姜宥儀情緒穩定,無奈地嘆了口氣,和聲細語地解釋:“我是說你現在年紀也大了,一直坐著本來就對腰不好,再說棋牌室烏煙瘴氣,你還有肺結節,本來就咳嗽,自己還抽菸,再整天待在那個環境裡,真的對健康特別不友好,我是不想讓你繼續這麼廢寢忘食地打牌,所以才——”
“行了行了行了!”活生生被女兒唸叨到炸毛的姜女士在沙發上揭竿而起,“年紀輕輕哪來這麼多囉裡吧嗦的廢話,掛了!”
姜媛煩躁且不耐煩地直接結束通話了影片,姜宥儀看著母女倆的對話方塊,有點疲憊地嘆了口氣。
姜媛的脾氣一直不好,但好在這麼多年的母女相伴裡,姜宥儀已經摸透了跟她的相處之道。
總而言之,順毛擼就對了。她雖然算不上是一個多稱職的母親,但總歸對姜宥儀這個女兒還不錯。
只是很偶爾的時候,姜宥儀也會羨慕她帶過的班級裡那些小朋友們的童年——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被很多很多人愛著的童年。
她是個向來心裡都藏得住很多事的人,可再怎麼習慣了踽踽獨行的人,有時候還是會難以自控地,想要一個抒發委屈和痛苦的樹洞。
在家的時候她會摺紙,在外面的時候麼……
她又看向了窗外。
方才聲勢浩大的陣雨已經停了,透過玻璃上染著光斑的斑駁的水珠,外面的世界有一種格外好看的孤獨。
她開啟相機,將鏡頭貼近玻璃,將大雨過後孤寂而黑沉的夜拍進了手機裡,然後用WeChat發了條朋友圈,只有一張照片,沒有配文。
她起身離開便利店,走的時候順手把沒吃完的泡麵碗扔進了垃圾箱裡,一推門,就被裹挾著泥土與青草氣味兒的潮溼空氣撲了一臉。
連帶著,從半島悅禾出來就一直心神不寧的狀態,似乎被這清爽的夜風吹醒了一半。
姜宥儀這時候環顧四周,看見不遠處橫亙在乾枯河道之上的瑪莎大橋時才回過神來,自己方才思緒混亂地一路向前,竟然莫名其妙地走到了這裡……
她古怪地勾勾嘴角,過了個馬路,朝不遠處的瑪莎大橋走去。
不久後,她站在大橋中部的行人道上,憑欄遠眺的時候,就又看見了那個連夢中都記得一清二楚的地方——
那個當年她被人一腳從堤壩上踹下去的地方。
她那年十歲,剛做完手術,被摘除了左腎,她在麻藥失效的極度痛苦中昏厥,又在傷口被妥善縫合照料中醒來。
亮著小夜燈的病房裡只有她一個人,四周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覺得吵鬧,外面天也黑黢黢的,只有啟明星搖搖欲墜地亮起來,昭示著黎明快要來了。
她手背上在輸液,腹部纏著厚厚的繃帶,她以為這場噩夢終於要結束了,然而就在慶幸自己還活著,甚至對讓她活下來的人還充滿了病態的感激時,有人推開了病房的門。
她勉強打起精神,藉著微弱的光看過去,可無聲走近的人穿著黑色的皮夾克,戴著鴨舌帽和口罩,帽簷壓得很低,讓人根本看不清臉。
……可當時的姜宥儀還是從體型上認出了他。
她試圖逃開,她尖銳地喊救命,掙扎間扯掉了手背的針頭,帶翻了輸液支架,然而在金屬架落地的巨響裡,並沒有人進門救她,那間病房就像是被整個病區遺忘的角落,直到她逃無可逃地再度落在了那個人的手裡。
腹部剛縫合過的傷口在掙扎中裂開,血流出來染紅了繃帶,然而她不覺得疼,大概是因為人在生死攸關之際是沒有痛覺的,她不想死,所以她開始求他,但男人無動於衷,他用捆畜生和線纜用的塑膠紮帶將她手腳都綁了起來,就地扯過病床上單薄的枕巾填鴨似的死死塞進她嘴裡,接著用膠帶繞著她的頭,將她的嘴嚴嚴實實地堵住了。
她再也無法反抗了,連哭嚎都變成了蚊蠅般微弱的動靜,而男人扛起來,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走出病房,穿過走廊坐上電梯,繼而離開了住院樓……
他把她塞進了車子的後備廂裡,等再看見光亮的時候,姜宥儀看見的,就是與她此刻站在大橋上遠眺看見的一般無二的情景——
漆黑的夜色,廢棄的堤壩,以及堤壩下面在河道里野蠻生長的雜草。
那個暴徒把綁著手腳的她一腳踹了下去,她順著堤壩滾到了下面的草堆裡,視線裡最醒目的,是那隻被點著了扔在身邊的汽油棒。
……那玩意真的很亮,比天邊的啟明星亮多了,而它隨之引發的大火,也很快焚燒著枯草,讓沖天的火光照亮了那個依然染遍無盡黑暗的黎明。
當初求告無門的自己就躺在迅速朝自己蔓延的火勢裡,靜靜地看著被火光點亮的夜空。
她想,這麼大的火,總會是會被人看見的,只要有人報警,警察來得快,她就或許還能得救。
而後來呢?
後來警察的確來了,好幾輛警車,連成一片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她終於在絕望中又升起了希望,可是那幾臺警車彷彿沒有看見堤壩下面的大火一樣,他們從快把她燒死的大火旁邊呼嘯而過,很快,她看見那幾臺警車上了橋。
——就是她此刻站著的這座瑪莎大橋。
十六年了,不管是當初差點埋葬她的堤壩,還是這座隔岸觀火的大橋,看上去都與曾經一樣沒有任何改變,被時間改變的,也許只有人……有她這個從地獄爬回陽間找人索命的厲鬼,當然也有壞事做盡卻高坐明堂養尊處優的惡人。
“現在,我已經作為姜宥儀,重新站在這裡了。”
“那……你們呢?”
她站在大橋上,看向堤壩遠處當年被選作她墳墓的地方,手指死死地摳著大橋的護欄,嘴角卻輕輕地勾了起來——
滿嘴謊言的資本家,助紂為虐的醫護,樂享其成的紈絝,草菅人命的兇手,還有……明哲保身的偽君子,你們如今,都怎麼樣了呢?
“請你們務必都好好活著……”
“這樣,我才能一個一個地找你們,討回我自己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