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疤痕體啊小姑娘,正常來說腎臟切除術的傷口不會像你現在這麼長……你剛才說你是十歲做的手術?”
“我看你病歷寫的是二十六歲,那已經過了十六年了,一般術後瘢痕隨著你身體發育、面板撐開,是會變薄變淡的,但你看你的區域性疤痕增生非常嚴重,所以偶有痛癢也屬於正常情況。”
“用藥的話……我看你上次來醫院,我們醫生開的處方單都OK的,你回去照舊吃就行,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再去查個彩超,但你的情況,我個人覺得沒太大問題。”
“至於你說的突發性強烈疼痛,我目前考慮可能是因為區域性神經受損導致的,這跟手術時操作不當、術後護理不當有關係。不舒服就多做做熱敷和按摩吧,別的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
姜宥儀仰面躺在床上,在黑暗裡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耳邊一遍遍地回想著聖心醫院那位邱主任對她說的話。
已經過了一晚上了,但那個男人說過的每一個字都如同魔音一樣在耳邊揮之不去。
“手術時的操作不當和術後的護理不當啊……”
一夜輾轉難眠的混沌思緒裡,姜宥儀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著,慢慢地抬起沉重的手臂,擋住了眼睛。
不管如何逃避,她還是又想起了那天在手術檯上的一切……
也許是因為麻醉師的疏忽,手術時她的麻藥沒給夠,她在手術刀割開皮肉、剜動內臟的疼痛中恢復了意識,無影燈落在重若千斤的眼皮上,她睡不過去,卻也醒不過來,身體猶如被綁上巨石拉向深海,四面八方的重壓不斷擠壓著肺腑。
無法掙扎,連抬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像人偶一樣躺在手術檯上,載沉載浮的意識裡,除了醫生們那些隱約的、她很難辨別出內容的談論外,只有越發清晰的心跳聲,像在耳旁激烈擂響的鼓,彷彿是生命的倒計時。
直到今天,姜宥儀仍舊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那種剜心挖肺的疼,以及不知這場折磨什麼時候才能結束的絕望。
邱格說她現在的後遺症是因為手術中的操作不當……可是,那怎麼能算操作不當呢?
姜宥儀在手臂的遮擋下閉著眼睛,嘴角卻勾起了一絲譏誚的冷笑——那根本就不是在給人做手術,他們以粗暴的、肆意的、不負責任甚至是幸災樂禍的態度對待的,彷彿是一頭待宰的畜生。
畜生的感受當然不重要,能給人治好病就行了。
所以她在不能言不能動的絕望裡一次次昏厥再疼醒,從刀割臟器,再到落針縫合。
這輩子都如同附骨之疽一樣無法忘卻的痛苦,最後就被邱格的一句“操作不當”一筆帶過了。
那麼事不關己,在她推開門走進診室的那個時候,她因為過於激動的情緒和無法剋制的心理陰影,曾經的那個刀口疼到寸步難行,而邱格看向她的目光呢?
那是恰到好處的關切和悲憫……就像看待任何一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患者。
姜宥儀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在無邊無聲的黑暗將自己吞噬殆盡之前,她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
已經中午了,但臥室的遮光窗簾被她擋得嚴絲合縫,一點兒光都透不進來,她伸手開啟了床頭櫃上的檯燈,昏黃的光照亮了沒比家徒四壁好到哪裡去的小臥室,雖然不亮,但這種暖融融的光讓姜宥儀感到安全。
她緩了緩繃緊的精神,趿拉著拖鞋走到老式的拉門衣櫃前,拉開櫃門,把裡面上著密碼鎖的行李箱拉出來,接著開鎖開啟了箱子——
箱子裡的衣物和日用品都已經被她拿出來分門別類地歸攏到了房間各處,如今這個行李箱裡,只有一隻同樣上著鎖的老舊的棕色木頭匣子。
姜宥儀把匣子拿到了窗邊的桌子上。
她從隨身的小錢包裡找出鑰匙,將鎖住木匣子的鎖開啟,在金屬鎖頭落在桌上的空洞而細碎的聲音裡,他那雙素白的手落在匣子上方遲疑片刻,接著慢慢地將蓋子推開了。
幽暗逼仄的房間裡,被層層鎖住的秘密在微弱的光線下重見天日——
對姜宥儀來說,與其說這個匣子裡鎖著她不可對人言的秘密,倒不如說,是藏著的是另一個自己……那是在十六年前的那場滅頂之災裡苟延殘喘著活下來的女孩兒,是曾經被匣子裡這些人逼到絕路,滿腔悲憤卻無處申冤的受害者。
姜宥儀鬆開無意識中再度攥緊的拳頭,她緩緩地垂下目光,看向那個被收拾得整整齊齊,也塞得滿滿當當的匣子——
被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張照片。
而就在昨天下午,姜宥儀曾經在聖心醫院的公示板前,看著同樣的一張照片前駐足良久。
……那是邱格。
照片裡的邱格比昨天實際見到的人年輕許多,環抱著手臂昂首挺胸地看向鏡頭,一臉的意氣風發。
姜宥儀定定地看著照片裡的人,片刻後,她將這張從網路上下載列印出來的照片拿了起來。
照片中的這張臉與昨天看病見到的那張臉慢慢重合,很快,它們又一起變成了姜宥儀記憶中的那個人……
那個在十六年前還很年輕的,在手術室裡以談笑風生的態度,替她做了左腎切除手術的人。
“邱格……”
姜宥儀冷笑地看著那張假慈悲的臉,在安靜得落針可聞的老屋裡,她以一貫的輕聲細語,充滿嘲諷和不可思議地低喃,“你怎麼能有臉說,我現在的情況……是因為當初手術的操作不當呢?”
她的指尖輕輕地在照片裡邱格的脖頸上滑過,凝視照片的目光近乎是森冷的,語氣卻很好笑,“當初給我做這個手術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照片中的人和善地與她對視著。
死物當然不可能回答她的問題,而沉默壓抑的室內,手機的定時鬧鐘忽然吵鬧地響起。
那是姜宥儀幾天前就已經設定好的,提醒她該收拾好自己出發去參加“半島悅禾”面試的鬧鈴。
姜宥儀深吸口氣,她放下了邱格的照片,目光從匣子裡被放在這張照片下面的一張剪報上一掃而過。
她沒有再看那張泛黃的剪報,因為已經太熟悉了,報紙上的內容她閉著眼睛都能背得出來——
那是十五年前由瑞森資產投資的、桉城最好的幼兒園“半島悅禾國際學園”開園儀式的報道。
而此刻……
姜宥儀刷然拉開了遮住外面燦爛陽光的窗簾。
午後熾烈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姜宥儀被刺得微微眯起眸子,在屋外此刻翻滾的熱浪中,朝遠處上城區的那座三層高的教學樓看去——
“半島悅禾”從開園到現在已經有十五年了,而從彬城到桉城,這條路,她也走了十五年。
她把這家桉城最好的貴族幼兒園當作目標,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才終於站到了這裡。
所以……我不會輸的。
姜宥儀看著遠處那個掛在教學樓上,彷彿跟陽光一樣耀眼的瑞森資產的Logo,勢在必得地勾勾嘴角——
當年我沒有死,所以我等不到輪迴報應。既然這座城市從來就沒有給過普通人的公道,那麼,我就做我自己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