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她似乎想扶住我的肩膀,卻在觸及搖晃的輸液架時驟然收回了手。
我暗自羨慕她眼中仍燃燒著不滅的火焰,即便在此刻,她依然有力量想要挽回我。
“我們分手吧。”
我從未想過,這句話會由我說出口。
不,也許在那通電話出現後,命運的齒輪就已悄然轉動。
無數個夜晚,當我獨自修剪陽臺上的盆栽時,我就察覺到她正在與我漸行漸遠。
她終將被那個只需一句話就能撼動她靈魂的男人奪走,而不是我。
我們相伴太久,久到她誤以為那就是愛情。
“絕不可能。”她斬釘截鐵地說。
她凝視著我,目光如炬,彷彿要將我烙印在她的瞳孔裡。我無法否認那眼神依舊令人心折,也無法否認我或許仍貪戀她的溫度。
“可是,葉天承。”
最後一瓶藥水滴完,護士小心地為我拔出針頭,按住棉籤。
“今天是我自己來醫院的。”
“而他,是你陪著來的。”
我請了年假,打算回趟老家。
臨行前要搬進新租的公寓,我特意挑了她不在的時間,悄悄回到我們曾經共同的家。
我將與她有關的一切都遮蔽了,也不願再與她有任何交集,但事實證明,命運總是喜歡開玩笑。
當我拿著兄弟送的生日禮物——一把限量版吉他,走到門口,突然被人接了過去。
“要去哪?”她倚在門邊,眼中暗潮洶湧。
“我租了新房子。”
“合租?”
“嗯。”
“水電齊全嗎?”
“有。”
“房東怎麼樣?”
“還行。”
“幾個人住?”
“男的女的?”
“……”
“葉天承!你夠了沒有?”
我一把將吉他塞進她懷裡。她順勢撥弄了幾下琴絃,擋在我面前。
“連這把吉他都要帶走,不如也把我一起帶上吧。”
“你覺得很好笑嗎?葉天承。”
我冷冷地看著她,她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
我很少見她如此嚴肅地看人,眼中陰雲密佈。她一步步逼近,我被迫退到樓梯拐角。
“怕我?”她忽然笑了。
“是啊,我怕你,行了吧?”
這一次,我毫不退縮地與她對視。
“沒錯,我不瞭解你們的過往,恨,說得那麼輕巧,你是真的恨他嗎?”
“多麼體貼啊葉天承!如果你是真的如此憎惡他,卻還親自護送他就醫,那我呢?”
9.
“你知道你去外地出差那次嗎,我得了急性胃炎,我怕你為我分心,耽誤你的工作,硬是一聲不吭,獨自挺過來的。”
“結果呢?換來你徹夜陪伴他是嗎?換來你為他敞開我們的家門,就因為怕他淋溼衣角?”
“他身體嬌弱,我倒像個鐵人似的對不對?”
我努力想擠出一絲笑容,卻發現自己早已忘記如何微笑,說到最後,聲音已經沙啞得不成樣子。
“我這種人啊,淋個雨,感個冒,反正睡一覺也就好了。”
“你的關心,我承受不起。至於那蛋糕,我一口也沒嚐到,明年你大可為他精心製作,不過是換個名字罷了。”
“但願你能做得更……”
“閉嘴。”她猛地將我推到牆上。
我以為會很疼,但她及時用手護住了我的後腦。
她的唇幾乎要覆上來,我極力避開,她就在咫尺之遙停了下來。
呼吸交織在一起,可我已無法為之心動。
沒錯,我就是接受不了別人在她心中佔據更重要的位置,小氣也好,嫉妒也罷。
她死死盯著我,眼中風暴肆虐。
我看不透她的憤怒,她的執著讓我無所適從。
“我不想聽這些。”她說。
她垂下眼眸,握著我手腕的力道絲毫未減。
“把房租退了。”
她的聲音低沉,彷彿在極力壓抑某種衝動,又像是在耐心地說服我。
“好不好?”
“……”
“不好,葉天承。”
漫長的沉默後,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
我掙脫她的禁錮,這次她鬆開了手。
她向來高傲,我心知肚明,能放下身段來挽留我,已是她最大的退讓。
可有些事情,一旦看到就無法視而不見,一旦發現就無法裝作不知。就像她手腕上的紋身,即使洗掉了,淡淡的痕跡依然存在。
那個男人曾在她身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我在意,我忘不掉,僅此而已。
我已經很久沒回老家了。
青磚灰瓦,煙雨濛濛,行李箱碾過石板路,依舊發出刺耳的聲響。
“喲,回來啦。”
屋內老電視機嗡嗡作響,失真的畫面播放著越來越離譜的家庭糾紛。
老媽坐在電視前,顯然沒想到我會突然造訪。
我沒理她,徑直走進房間關上門,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床上。
10.
被子上還殘留著熟悉的氣息,老媽還是那麼講究,即便我不常回來,也會定期把我的被子拿去曬。
這幾天的生活,彷彿置身於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等從老家回去後應該能住進新租的公寓。
銀行卡里突然多了一大筆錢,顯然是她的手筆。
我毫不猶豫地退了回去,欠她的,一分都不能要。
夜裡做夢,還是會夢見她。有時半夜驚醒,身邊空無一人,還是會恍惚一陣。
人的習慣哪有那麼容易改,我對她的感情都快成了習慣。
可習慣是一回事,不回頭是另一回事。
我想不明白,也不願去想得太透。
明明已經在籌備婚禮,最後卻走到了這一步。
每每想起,她心裡還有那個秦子墨,我就恨得牙根發癢。
鄉下的晚霞似乎比城裡更絢爛。我醒來時,滿室金黃,碎在斜陽裡。秋風拂過,各家各戶的煙火氣息撲面而來。
“吃飯嗎?”老媽在門口敲門。
我開門走出去,一桌飯菜,都是我愛吃的。
“剛從市場買的魚,你說巧不巧,最後一條,魚販子看我年紀大了,便宜賣給我了。”老媽坐在飯桌旁,給自己倒了杯菊花茶,輕輕抿了一口。
我扒拉了幾口飯,含糊不清地說:“少喝涼茶,上次醫生說你胃不好。”
“我有分寸。對了,兒子,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回來看看你不行嗎?”
“得了吧,你要是沒什麼急事能回來看我這老太婆?被公司開除了?”
“沒有。”
“和朋友鬧矛盾了?”
“沒有。”
“分手了?”
“......”
我沉默了,夾起一塊魚狂扒飯。
葉天承曾經陪我回過老家,只是我媽沒見著。
我彷彿還能看到那個眉目如畫的姑娘站在斑駁的老牆下衝我笑,說以後要嫁給我,要在這裡擺酒席。
我媽大概猜到了什麼,但她向來對安慰人的事一竅不通,索性轉移了話題。
“我眼睛最近有點花,給學生批作業都看不清楚。”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還總是夢到你爸,穿得破破爛爛的,說要我跟他走。”
“......”
我爸在我高中時就去世了,我媽總是用這種奇怪的方式懷念他。
11.
後來我就和老媽商量,假期這段時間,她也別一個人騎電動車去學校了,我送她。
白天無所事事,我就在鎮上閒逛。到了下午三四點,就去老媽任教的小學蹭體育課。來來回回幾次,也和幾個小鬼頭混熟了,他們總愛嘰嘰喳喳地講些天馬行空的故事。
龍戰士今天又拯救了世界,我在他們繪聲繪色的講述中,把他們每天追的動畫片連載看完了。小朋友們正炫耀著自己的龍戰士有多酷,突然有個孩子提高了嗓門:
“哥哥,那個大姐姐一直在看你!”
我下意識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學校的香樟樹隨風搖曳,葉天承正站在那裡,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沒料到她會追到這種地方,本以為我們已經形同陌路。
歲月在老舊小學的欄杆上留下了斑駁的痕跡,葉天承的眉頭緊鎖,她的手指不安地摩挲著手腕,似乎在剋制什麼衝動。
“我想你了。”
她開口說道,聲音裡帶著一絲沙啞,把我嚇了一跳。
太直白了,一點都不像她的風格。
我沒看她,此時天邊的夕陽正好沉入地平線,遠處的白鳥在空中慵懶地盤旋。
“你走後,”她突然說,“我想你想得快瘋了。”
“我把所有和你有關的東西都扔了,可你的影子卻揮之不去,無論做什麼都能想起你。”
她看向我時,明亮的眼眸依舊那麼清澈。
我覺得我早就失去了分辨她真心假意的能力,晚風吹起她額前的碎髮。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後悔,除了在你這裡。”
“那天,我應該追上來的,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淋雨。”
“可他突然倒下了,我......”
“你不可能見死不救,對吧?葉天承。”
我說出了她心中所想。
突然之間,一切都戛然而止。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對方在說什麼,她的眼中倒映著我的身影,卻又瞬間變得模糊不清。
“可如果我要的,就是你可以不管不顧地選擇我呢?你做得到嗎?葉天承?你也沒法對他的生死置之不理,對吧?”
“可我,也無法忍受他利用這一點,一步步靠近你。”
我目光如炬,字字鏗鏘地說完。
她的瞳孔閃過一絲慌亂,教室的下課鈴聲恰好響起,她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松......”
12.
我無意與她繼續糾纏,卻見一道身影急匆匆向我奔來,是母親的同事。他神色慌張,瞬間讓我心頭籠罩上一層陰霾。
“老王突發急症!”
母親是在主持會議時突然倒下的。
同事們迅速採取行動,學校醫務室的人很快趕到,同時也撥打了120。我和葉天承趕到時,一群員工正圍著躺在地上的母親。
有個年輕實習生臉色煞白,雙手微微發抖,我聽得心煩意亂。葉天承毫不猶豫地擠進人群,跪下來檢查母親的情況。
我這才想起,她大學學的是醫學。
她熟練地進行心肺復甦,動作乾脆利落。而我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周圍的嘈雜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甚至產生了幻聽,彷彿救護車的警笛聲已經在耳邊響起,又擔心那通120是否真的撥通了。
直到登上救護車,看著急救人員為母親戴上氧氣面罩,我才恍然回神。我坐在一旁,隨著飛馳的車身不住晃動。
我本不想再接受葉天承的幫助,可此刻偏偏是她鎮定自若地向救護人員交代母親的症狀和已採取的急救措施。
她額頭滲出細密汗珠,隨手將長髮挽到耳後。
手術室門口的指示燈亮起刺眼的紅色,我緩緩靠著牆壁滑坐在地。醫院慘白的燈光如同一把利刃,剜著我的心。
醫生稱讚葉天承的急救措施得當,若非如此,母親可能凶多吉少。
我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紛亂的思緒讓我無法集中。直到肩膀被輕輕碰了一下,我才回過神來。
抬頭一看,是她端著一杯熱咖啡,在我身邊坐下。
“不必了。”
我別過臉去,說不清此刻是什麼心情。那盞鮮紅的手術室指示燈彷彿要將我的心跳也壓制住,葉天承和我一同望向前方。
“阿姨會沒事的,她……”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
我凝視著她在昏暗光線下略顯蒼白的側臉,希望能從她口中聽到些許安慰。
可她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在急救時必定已經對母親的情況有所瞭解,而她又是個不願說違心話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這樣守在急診室前。
暴雨欲來時狂風大作,醫院的窗戶緊閉,樹葉在風中劇烈搖晃,陰沉的天色彷彿永遠不會放晴。我雙手捂住臉,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葉天承就這樣陪我坐在急診室前的長椅上。
我多希望身邊的人不是她,我多希望她沒有看到我如此狼狽的樣子,可在這絕望的時刻,我竟無人可以依靠。
13.
“我父親在我高中時因公殉職,就在他最後一次出外勤的時候。”
“那時我正上高三,剛下晚自習就被通知趕到醫院,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失控的模樣。”
“她向來滴酒不沾,父親走後,卻日日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借酒消愁。”
“我那時每天晚上做題做著做著就會哭,父親總會在深夜給我端來夜宵,我習慣性地喚他,才驚覺他已經不在了。”
“我的考試成績每況愈下,母親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幾乎不管我,我只能用桌上的零錢買些東西充飢,直到班主任打電話找她,讓她注意自己的言行對我產生的負面影響。”
“她這才走出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每天給我做飯,接送我上學。”
“那時我覺得,要不是有她在,我可能已經從學校的明德樓一躍而下了。”
“現在,又該如何是好……”
她突然握住我的手,將我拉到醫院外的小花園。
夜幕低垂,細雨綿綿,她從包裡取出一瓶紅酒,遞到我面前。
我愣住了,看著她輕輕開啟瓶塞,將酒瓶湊近我的唇邊。
我下意識抿了一口,酒精的辛辣在舌尖蔓延,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我無法解讀的情緒。
隨後她猛地收回酒瓶,靜靜地站在我身旁。
“你瘋了嗎?”我瞪了她一眼,轉身欲往醫院走去。
她從背後拉住我的手腕,將我擁入懷中。
“我最近每當想你想得心痛難忍,就會借酒消愁。”
“你可知道,酒能讓人暫時逃離現實的苦痛。”
她的呼吸輕拂過我的耳畔,話語中滿是壓抑已久的情感。
“方才我一時衝動,想讓你也嚐嚐我的痛苦。”
“……”
我默默推開了她。
接下來的六個小時裡,母親一直在手術室。
我走到哪裡,葉天承就跟到哪裡,我終於忍無可忍,讓她別再出現在我眼前。她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了急診室的長廊。
後來母親被推出手術室,轉入ICU。
探視不被允許,我只能透過小窗窺視。病床上那個頭髮凌亂的中年女性,我幾乎認不出來了,哪還有早上那個精神抖擻,揚言要好好敲打幾個工作不力的下屬的樣子。
咖啡的香氣飄來,我這才意識到,從昨天下午到現在,我滴水未進。
14.
身旁的女人面帶倦容,手裡提著的食盒散發著誘人香氣。察覺到我的排斥,她輕嘆一聲,語氣柔和了些。
“吃完我就走。”
母親仍在昏迷中。
家裡經濟尚可,得知訊息後,一些遠房親戚特意前來。有些長輩還塞給我一些錢。那些同情的眼神,讓我恍惚回到了父親離世的那段日子。
葉天承總是在我最飢腸轆轆的時候帶來食物。為了照顧母親,我不得不辭去工作,但她不同,她應該忙得沒時間顧及我這個前男友才對。
我們從前相處就話不多,現在更是全程無言。
她大多數時候只是默默看著我吃完。我精疲力盡,實在懶得去猜她的用意。
“還有錢嗎?”
她修長的手指握著傘柄,低頭輕聲問我。陰影斑駁,這幾天天氣一直陰沉潮溼。
我沒有回答,只是望向窗外。
其實我的腦海早已一片混沌,只是不想搭理她。
雨傘在我視線中晃了晃,她似乎執意要我記住她的存在。
“沒錢了也不會找你要,我去賣腎。”
“誰要給你。”
她笑了,蹲在我面前。
“借你,要還的,可以嗎?”
“我就在這裡,你沒必要為了錢做這種事。”
“......”
她不動時,那雙眼睛如同一片澄澈的天空。我曾深陷其中,可她會騙人。
“葉天承,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已經分手了?”
她又是一貫的沉默,彷彿聽不見我的話。
那段日子是我最煎熬的時光,母親一直未能離開ICU,醫生每天都帶來更壞的訊息,我彷彿在親眼目睹她一點點消逝。
有天,我盯著桌上的水果刀出神,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腦海,最後是臨床一個大叔的家屬猛地喊醒了我。
葉天承回來時應該已經知道了,她默默收起桌上的刀具,裝作無事發生。
她晚上通常會離開,那天卻留了下來。
深夜三四點,她突然將額頭貼在我的手腕上。
“我不能失去你......”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消散在無邊的夜色中,我不知該如何回應。
那天,是母親接受的最後一次手術。
15.
她始終沒有睜開眼睛看我一眼,無論我怎麼呼喚。她過去總說夢見父親,大概這次真的與他相遇了。
我守在手術室門口,思緒紛亂,依舊能感受到急促的心跳,時間再次變得難熬。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劇烈震動,我這幾天心不在焉,連多了個陌生號碼都沒注意。
那人自稱是秦子墨的朋友。
他說,秦子墨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因為葉天承拋棄了她。
他懇求我離開葉天承,說都是因為我橫刀奪愛,才導致秦子墨這幾天如同行屍走肉。
他說,我不過是個插足者,我不瞭解秦子墨和葉天承的過往,我根本沒資格和秦子墨相提並論。
他說,秦子墨是葉天承的初戀,葉天承當時是市一中的第一名,是秦子墨闖入了葉天承這個好學生的生活。她帶葉天承體驗了人生第一支菸,葉天承為他和人打過架,那時他突然消失,葉天承找遍了整座城市。
簡訊後附了許多照片,大多是夜景,秦子墨還是那個秦子墨,葉天承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
穿著白色襯衫,領口微敞,對著鏡頭笑得肆意張揚。
我攥緊手機,感到一陣窒息。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發這些資訊,母親的手術燈還亮著呢。
抬頭就看到葉天承走來,我盯著她那張寫滿關切的臉,從未如此刻般恨她。
她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發難,被我一把推得踉蹌後退,還想檢視有沒有碰到我。
“怎麼了?”
“葉天承,你前男友快餓死了,你趕緊滾回去找他,好好照顧他啊!”
我把手機砸向她,她瞥了一眼,似乎明白了。
我厭惡她的沉默,她的縱容,就如同那天晚上她放任那個男人踏入我們的生活。
我承認那時壓力實在太大了,我需要發洩,將這幾天所有的憤怒與不安都宣洩出來。
“你的前男友都快餓死了,你是不是該滾回去好好照顧他?他要是出了什麼事你負得起責嗎?你不是最在乎他嗎,還不快滾?”
我揪著她的衣領,咬牙切齒地質問她,聲音卻因為哽咽而變得沙啞。她想抬手擦去我的眼淚,被我狠狠開啟。
“我他媽為什麼這時候還要收到關於你前男友的訊息啊葉天承!”
16.
“你和那個廢物男人立刻從我面前滾蛋!我不想聽你們的過往,再也不想了,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求你了。”
“我一無所有了,葉天承,我他媽什麼都沒了,我本就沒了父親,現在連最後一個親人也要失去……我真成孤家寡人了,一個人又如何?我不想再被你們耍得團團轉了。”
“你心疼他,就滾回他身邊去,行嗎?別在這裡假惺惺的,別再出現在我眼前,我……”
“我恨你,真的恨透你了。”
淚水滑落時,我才意識到,我從未在她面前如此失態過。
她曾說喜歡我眼中的堅毅,所以每當我感到挫敗,總是獨自一人在健身房發洩情緒。
其實很久之前,我就察覺到她把我當成前男友的替代品了。
可我愛她,她眼中有我的影子,我便心甘情願留在她身邊,甚至暗自規劃著求婚的細節,想象蜜月的旅程。
但或許,是我妄想了,我以為能獨佔她的心,我以為那場暴雨中她會追上我,可她沒有。
她曾為另一個男人走遍全城,也為了那個男人將我拋棄在凌晨的暴雨中。
後來,醫院禁止喧譁,葉天承被請出去,再後來,母親搶救無效,推出來時面上覆著白布。
我盯著模糊不清的字跡,許久才發現自己拿著死亡通知書的手在顫抖。
是的,我確實設想過母親離世的場景,她在ICU的那些日子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但當它真正發生時,人總是難以接受。
我麻木地聽醫生交代,他們問還有什麼親屬需要聯絡,我搖頭,他們又問我是否要再看遺體一眼,我望著那塊白布,再次搖頭。
我怕再見到她的臉,會想起那個清晨,我送她出門時,她眉宇間還帶著晨露,如往常一樣踏入小鎮的晨霧中。
喪事是葉天承暗中安排的,我心知肚明。
弔唁的人不少,畢竟他生前是位德高望重的學者,我忙於招待,渾渾噩噩度日,但每到深夜,看什麼都能勾起對他的回憶。
我想起幼時她教我打籃球,那個破舊的籃筐,一投就能穿過半個小區。
17.
她為人一向簡樸,若非我回來,她怎會去買那些昂貴的海鮮。那天她說魚是攤主送的最後一條,分明是看我回來了,才特意去採購的。
母親走後第四天,葉天承來了。
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短短數月的變故,卻似乎將我們割裂成兩個世界的人。葉天承一身黑色連衣裙,低頭步入靈堂,我們默默對視。
“節哀。”
她的聲音,總能撩撥我內心最深處的情緒。
“滾開。”
夕陽沉入城市的灰色邊際,我低頭避開她的目光。此刻小鎮寂靜無聲,弔唁者已陸續離去,她站在我面前,影子籠罩著我。
“想哭就哭出來吧。”
像是有意挑動情緒,又像是無心之言,她的話總是輕柔低沉,卻偏要撕扯我的心,逼我傾訴。
這些天我渾渾噩噩,以為已經平靜,以為能接受失去,可就因她一句話,我便潰不成軍。
母親的遺像,是她最喜歡的一張。
拍攝那天她還興奮地給我打電話,讓我也去那家照相館試試。
不知從何時起,彩色照片變成了黑白,那個熟悉的聲音,再也不會從手機裡傳來。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失控。
葉天承坐在我身旁,聽我哭泣,我哭著哭著想到了她,便將所有怒火都發洩在她身上。
“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轉身瞪她,卻被她強行拉入懷中。
我掙扎,她的手卻緊扣我的腰,下巴抵在我頭頂。
“是啊。”
“放開我,葉天承,放開我!!”
她紋絲不動,將我緊緊禁錮在懷裡。
我任由眼淚浸溼她的裙子,她也毫不在意。許久,她低頭看我。
似乎察覺到我眼中的怒火,她愣了一下。
“那天如果我追上你,你是不是就不會這麼恨我?”
我沉默不語,風吹過,落葉沙沙作響。
她鬆開我,輕輕整理我凌亂的頭髮。
夕陽恰好沉入遠方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眼中流露出慌亂和無助,緊握我的肩膀。
“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良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在天邊最後一縷光芒中低語。
“是你先拋棄我的,葉天承。”
之後,我離開這座城市,輾轉多家公司,直到年底才穩定下來。
18.
人的癒合能力確實很強大,我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終於不再頻繁陷入悲傷。說到底,大概是又將母親離世的那段往事重複經歷了一遍。
昔日好友感嘆,我判若兩人。
確實如此,曾經的我總穿著朝氣蓬勃的運動服,如今卻偏愛深色西裝,髮型也剪短利落,露出一段堅毅的下頜線。
我在商場上游刃有餘,逐漸成為公司的中流砥柱。有次深夜買醉,抬頭望向玻璃,恍然看到從前對葉天承說“沒人能左右我的決定”的倔強小子。
後來我才明白,我的升遷並非全憑實力,能夠隨心所欲地推掉應酬,也並非因為我多麼特立獨行。
只不過是葉天承暗中打點,沒人敢為難我罷了。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抽雪茄。或許是耳濡目染,或許是某天有人遞來一支,我順手接過。
我只是覺得當雪茄在指間燃起的時候,我能短暫忘卻某些事,當煙霧繚繞,我就能暫時麻痺自己。
我向來厭惡世俗,夢想不過是將陽臺那盆盆栽養好。如今依舊如此,只是我日復一日地抽雪茄,某天酒後回家,一時興起給它澆了太多水,它就這樣枯萎了。
那天,我凝視著它,久久沉默不語。
後來,我換了新的公寓,買了新的車,慢慢把那個地方收拾妥當。裝修完工那天,我獨自坐在空蕩的客廳中央,突然意識到再也無法向父母炫耀這個新家了。
新家的露臺寬敞開闊,我倚在欄杆上,不由自主地想象天上是否有兩顆星星就是他們,老爸可能會說“看我兒子出息了”,老媽大概會嘮叨“要這麼大房子做什麼,趕緊找個媳婦才是正經”。
有時我甚至不敢仰望星空,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情緒失控。
……
今天,公司接待一位重要客戶,到了飯店我才得知,那個客戶竟是葉天承。
細算起來,我們已經多少年未曾相見?
難以言明此刻對她的感受,我從未以這樣的視角看待過她。記憶裡都是我醉醺醺地回家,一頭栽進她的懷抱。
而此刻的她,微垂著眼眸,彷彿自帶結界,誰都無法輕易接近,周圍的人個個笑臉相迎,說盡奉承話。
19.
大概是我凝視得太久,她朝我這邊望來,剎那間她明亮的眼眸中閃過什麼,我別開了視線。
可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我身上。
精明的老闆立刻看準時機,推我出去給葉總敬酒。我只得斟滿紅酒,舉到她面前,掛上得體的微笑。
“葉總請。”
她就那麼直直地看著我,然後猛地轉過頭去,再不看我一眼。
既然如此,我也樂得清閒,找了個角落站著,思索著要不要再買盆植物回來養。
也許是我的錯覺,葉天承今晚喝得格外痛快,來者不拒,杯杯見底。
罷了,興許她如今嗜酒如命。
宴會進行到後半程,我煩悶難耐,溜出包廂來到一處小庭院,正欲點燃雪茄。
還未等我取出雪茄,盒子就被人奪走。
“做什麼?”
我伸手去搶,她動作更快,一把將盒子扔進垃圾桶。我抬眼看她,那張讓我魂牽夢縈的臉龐近在咫尺。
“塗口紅了?”
她的拇指輕輕蹭過我的眉角,我躲開她的觸碰。
“別動手動腳。”
“葉小姐。”
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將我逼到牆角,明亮的眼眸中彷彿藏著一隻蟄伏的獵豹。
“什麼時候學會抽雪茄的?”
“關你什麼事?”
我抬頭與她對視,這才發現她眼中閃爍著不安,耳尖泛紅,顯然已經醉了。
“我今天,其實是專程來見你的。”
她靠近我,輕聲細語。
“我很後悔,沒能好好保護你。”
“那些人算什麼東西,竟敢讓你敬酒……”
“是誰教你抽雪茄的?告訴我,我非要……”
我推開她,她就怔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我。
“葉總說完了嗎?說完我就走了。”
“別走。”
她說,彷彿喃喃自語。此時此刻,我們都心知肚明,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
繁星點綴的夜色中,我和她的故事,早已在那場大雨裡消散無蹤。
20.
我站在新家的落地窗前,俯瞰整座城市。窗外燈火闌珊,車水馬龍,而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手機震動,是葉天承發來的訊息:“我在樓下。”
我沒有回覆,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過了許久,又一條訊息傳來:“我知道你在家。”
我輕嘆一聲,終於拿起外套下樓。她倚在車門上,一身黑色西裝,英姿颯爽。看到我,她眼中閃過一絲欣喜,隨即又恢復了往日的冷靜。
“上車吧。”她說。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坐進了副駕駛。車內瀰漫著淡淡的檀香,是她慣用的香水味。
“去哪?”我問。
“兜風。”
她發動車子,駛入夜色中。我們沉默著,誰都不願打破這份寧靜。直到車子停在一處海邊,她才開口:“還記得這裡嗎?”
我當然記得。這裡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那時的她還是個不善言辭的女孩,而我則是個愛笑愛鬧的男生。如今角色卻徹底顛倒了。
“你變了。”她輕聲說。
“你不也是嗎?”我反問,聲音裡帶著一絲苦澀。
她笑了笑,沒有反駁。我們並肩站在海邊,任憑海風吹亂髮絲。
“對不起。”良久,她說。
我側目看她,月光下,她的側臉依舊那麼美好。我強忍住想要撫摸她臉龐的衝動,攥緊了拳頭。
“為什麼?”我努力保持聲音的平穩。
“為一切。為沒能保護好你,為讓你受傷,為......”她的聲音哽咽了。
我別過頭去,不忍看她落淚的樣子。內心卻在嘶吼:為什麼要在這時候示弱?
“已經過去了。”我淡淡地說,聲音裡卻藏不住顫抖。
她猛地轉身,緊緊抱住我。我僵在原地,感受著她柔軟的身體貼在我胸前,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給我一個機會,好嗎?”她在我耳邊低語,溫熱的氣息撲在我耳畔,“讓我重新保護你,愛你。”
我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多少個夜晚,我曾幻想過這樣的場景。可如今,我卻不知該如何回應。我想推開她,卻又捨不得這久違的溫暖。
“葉天承,”我最終還是輕輕推開她,強迫自己直視她的眼睛,“我們都變了。你不再是那個需要我保護的女孩,我也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男孩。”
她定定地看著我,眼中滿是複雜的情緒。我看到了痛苦、懊悔,還有深深的愛意。
“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她說,“比如我愛你。”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海風捲著鹹澀的氣息,彷彿要將過往的記憶一併帶走。我多想告訴她,我也從未停止愛她。但我不能,至少現在不能。
“給我點時間,”我最終說,“讓我們都冷靜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點點頭。
“我會等你。”她說,“無論多久。”
我們驅車返回,一路無言。當我下車時,她叫住了我。
“記得我送你的那盆綠蘿嗎?”
我愣了一下,點頭。
“它還活著。”她輕聲說,“就像我對你的感情一樣。”
我沒有回頭,徑直走向電梯。直到電梯門合上的那一刻,我才允許自己流下眼淚。我靠在冰冷的電梯壁上,任由淚水肆意流淌。
或許,有些感情就像那株綠蘿,即使經歷風雨,也能頑強地生存下去。只是,我還需要時間去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再次面對那份感情。我抹去淚水,深吸一口氣。不管未來如何,至少此刻,我知道自己依然深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