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仍然睡在以前的房間，和小娟門對著門。

從這天起，小娟患上了失眠症。每天晚上她都半夜半夜地睡不著，漆黑的夜裡，她輾轉反側，而腦子裡全是長生的影子。

對面的房間裡不時傳來輕微的呼嚕聲，他還經常說夢話，靜謐的夜晚，有時候他突然大喊一聲：“隱蔽，注意敵機”，“他孃的，給我往死裡打！”，遇到下雨天，他會發出痛苦的呻吟。她清楚，陳傷正在折磨他的肌體。

小娟發現，自己的嗅覺變得異常靈敏，躺在床上，她能嗅到他房間裡散發出來的氣味，那股男人特有的味道讓她如痴如醉，意亂情迷。她曉得，自己想男人了！守寡這麼多年，她心無雜念，只想把孩子們養育成人，給他們受良好的教育。可今天，她好想依偎在他寬厚的胸膛裡，枕著他堅實的臂彎卿卿我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喜歡的人近在咫尺，任何時候她都可以投入他的懷抱，可她卻硬生生地拒絕了他。她問自己：我真的是為他著想嗎，如果是，為什麼要讓他遭受愛的折磨？

兩人的桃色新聞漸漸從沙地蔓延開來。田間地頭、酒館茶肆總能聽到人們的議論聲。

“老情人回來了，這對大腳小娟來說可是久旱遇甘霖啊！”

“看上去超凡脫俗，原來也有七情六慾，到頭來卻終久耐不住寂寞。”

“這女人福氣總是那麼好，老牛吃嫩草倒也罷了，人家居然還那麼疼她。在沙地，長生稱得上一等一的情種，可在他眼裡，世上好像就王小娟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本事也太大了，天天在一起，肚子居然沒有被搞大。”

“這有何難！別忘了，她有一對做郎中的兒女。”

“可這種事怎麼好意思向兒女開口？”

“都睡在一起了，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

小娟明白，謠言的源頭來自王篾匠父子。王篾匠那雙色眯眯的眼睛一直在覷覦她，長生的到來使他徹底失去了希望；偷雞摸狗的兒子壞事也做不成了，不恨她才怪呢。但人們居然信了，並不斷地添油加醋。雖然小娟已不再拋頭露面趕騾車，但她依然是沙地的名人，母憑子貴，子女們的成就讓她的名聲比以前還響亮。

但這次，她的好名聲被徹底毀了。

小娟心裡苦惱，便來到養父家散心。

這是一個早春的晚上，一家人已吃過晚飯，養父坐在朝南主位上用刷鑊用的洗帚絲剔著殘缺的牙齒，仙姑則在灶頭洗碗。

見養女到來，阿土站起身，駝著背向她走來。“小娟，好久不來了，今天怎麼難得？”

“一個月後是你六十歲的生日，我過來問問，兩位妹妹是怎麼想的。”和仙姑打過招呼，小娟笑著回答道。養父夫婦生養了四個兒女，夢瑤、夢霞已經出嫁，興旺年前訂了婚，準備下半年成親。小兒子興法三歲時不幸夭折，如今，家裡只剩下興旺和兩位老人。

“你是說做壽嗎？呵呵，做壽是富貴人家的事，窮家薄業的，我正在為興旺下半年的婚事發愁呢，還有什麼閒錢做壽？”說罷，阿土一邊咳嗽，一邊佝僂著身子走到門背後，將一口濃痰吐在垃圾上。

“人生短暫，能活到六十實屬不易，慶祝一下也是應該的。我手頭還有點錢，可拿來給阿爸用。”

“每次有事總是向你借錢，我心裡已過意不去。但那些事都非辦不可，做壽麼，我看就免了。再說了，即便自己有錢，女兒們的日子也不寬裕，我如何忍心讓她們破費！”

小娟點點頭，說依你便是。過去了這麼多年，養父的脾氣依然沒變，還是處處為他人著想。他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醬紫色的面孔佈滿了刀刻般的皺紋，他駝背、乾瘦、邋遢，早已失去了往年的幹練。可誰能想到，當年，他們竟差點成為夫妻！那時，如果他堅持娶她，她根本沒有勇氣和理由拒絕。這樣的話，她就不可能活得這麼優雅和富足，她將和別的沙地女人一樣，每天為柴米油鹽、吃穿用度犯愁。

人們都說她的命好，那是因為她遇上了一幫好男人，福安、公公、養父、長生……。

仙姑洗完碗，一邊擦手，一邊向小娟走來，女人圓潤的面孔比年輕時胖了些，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許多。見養女雙眉微皺，她關切地問：“小娟，你好像有什麼煩心事？”

一句簡單的問候讓小娟倍感親切，她嘆口氣，表示承認。

“吃飯時你阿爸說要來找你，又恐長生在，有些話不方便說。你既然來了，父女倆就好好聊聊。”

小娟尷尬地笑笑，道：“本想著，給長生找位姑娘好好地成個家，但這個犟頭牛卻說，如果我不答應，他就終生不娶，還說要一直陪我到老。本來，我和他之間什麼事也沒有……。”

阿土說道：“即便有，你們一個守寡，一個未娶，你情我願，也正常得很。”

“阿爸，我們真的什麼事也沒有！”小娟急了，以至於把一張俏臉羞得通紅。

“有也好，沒有也罷，人家說閒話，那是人家的事。但這樣下去肯定不行。阿三就這麼個兒子，可不能到長生這裡斷了後！”

“我也是這麼想的，可長生他──”

阿土擺擺手，打斷了養女的話。“你給他生就是了！從你肚子裡出來的孩子都這麼聰明，得抓緊多生幾個，再拖下去就生不了了！”

“阿爸，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世上的女子又不只有我一個，長生完全有條件娶個年輕漂亮的黃花大閨女。”

“我說錯了嗎？長生對你一片真心，對孩子們也有功勞，再拒絕就顯得不近人情了。”

小娟不語。

“長生聰明能幹，年紀輕，人品又好，你該不會嫌他配不上你吧？”

“怎麼會嫌他呢？相反，我怕年紀大，配不上他。”

阿土點點頭。“你剛才問我六十歲生日的事，我得告訴你，我生日這天，要是你和長生把喜酒辦了，就是對我最好的祝壽！”

“這事能行嗎？”

“有什麼不行的？明天你把請柬交給我，我替你去請。”

“巧珠、二叔、三叔和福安的堂兄弟會來嗎？他們會笑話我的。”小娟擔心道。

“請了再說！禮數到了，來不來是他們的事。不過，這事巧珠倒跟我說起過。”

“她怎麼說？”

“她說，每天住在一起，即便守得再牢，在別人眼裡也是偷葷吃素。與其被人說三道四，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把葷開了來得爽快些。”

偷葷吃素？什麼也沒有的事，到了巧珠嘴裡怎麼變得這麼難聽！看來小姑子也在懷疑自己不守婦道。小娟不由得想起十多天前小外甥海龍結婚時的情景。

一個月前，巧珠就跟她打了招呼，還笑眯眯地說，娘妗給外甥安床鋪被，願他們像你一樣，生一群聰明強壯的好兒女。誰知成親前一天，巧珠突然對她說安床已另有他人，讓她只顧忙自己的。聯想到她不冷不熱的態度，小娟明白，她在嫌自己不乾淨呢。

思忖間，只聽養父說道：“小娟，以現在的情形看，你的四個子女都不會留在身邊，是時候為自己的下半輩子想想啦。”

仙姑接過丈夫的話，道：“現在這個年紀自然感覺不出來，待以後老了、病了，身邊沒有個伴怎麼行？長生雖好，要是不結婚，就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阿土道：“仙姑說的是，你不該再猶豫不決了。”

“好吧，那就聽阿爸和阿姨的。”小娟應允道。為丈夫守節十多年，如果沒有鋪天蓋地的謠言，或許，她會一直守下去。但既然大家都覺得自己在偷葷吃素，守節就變得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