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司站在一樓窗前,正好能看見凱家大宅的車道。
他醒來以後,自然就不需要保鏢了。駐留大宅的每一個獵人,都已經各自上了車;在稀薄溫淡的早晨陽光下,一輛又一輛車紛紛發動了引擎,魚貫駛出車道,漸漸消失不見。
凱羅南是最先離開的,柴司沒有送他——這是二人商量好的。柴司等了好一會兒,當他走向窗邊時,已看不見凱叔車的影子了。
剛才柴司已盡己所能地,給了凱羅南一個答案。
就好像他過去幾天壓根沒閤眼,一直在思考著該怎麼行動、該怎麼剷除對手;好像他知道自己一醒,就要面臨凱叔的察問,所以睡夢中也在不斷計劃似的,答案脫口而出。
柴司將一切都講完後,卻仍有惴惴不安的片刻,不知凱叔是否對他滿意——他緊緊望著凱叔,搜尋著讚許與首肯,就像狗在等待一塊骨頭。
黑摩爾市裡,曾罵過柴司是凱羅南走狗的人不在少數,但他從不被這一點冒犯——他甚至覺得這話裡頭,隱隱暗含一種許可、一種對凱叔的豔羨——更何況,狗決不會因為自己是狗,就想要脫離家門。
凱羅南最終點了點頭。
“那就這麼辦吧,”他說。“你的計劃不錯。”
……那一刻,像是柴司性命都有了再延續一陣子的資格。
在所有獵人都各自回家之後,接下來,就是等了。
柴司很不習慣無所事事、身邊沒人的狀態。
他把拿給凱叔看過的蘭傑森筆記重新收好,把餐桌清掃乾淨,又在格鬥訓練室裡消磨了一會兒時光,接著沐浴梳洗……不斷找事來做,就不必思考。
柴司總算捱到了夜裡十一點後;此時距離凱家獵人各自回家,已經過去了一天。
這一天裡,他又數次給天西、麥明河、金雪梨三個人打了電話,可依然誰也聯絡不上。
到底出了什麼事?
後面兩人倒也罷了,說到底,並不是他的責任;但是天西如果再行蹤不明下去,柴司就不得不再次擱置行動,去搜救他了——可柴司已經耽誤了太多時間。
他昏睡期間,也沒有收到來自“巢穴統治遊戲”的訊息,說明遊戲仍然處於膠著狀態,沒人獲得新進展。
既然遊戲膠著,是什麼事讓三個人都一齊消失了?
柴司滿心疑問和煩躁,不知是今天第幾次抓起了手機——也是巧了,他剛一將手機拿起來,它立刻“嗡嗡”地進來了一個電話。
“柴司哥!”
電話裡是一個家派獵人,幾乎像喊似的:“你快來醫院,韓六月病危了!”
“怎麼回事?”他一骨碌從沙發上爬了起來。
“醫生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之間生命體徵就跌下去了,進了急救室後沒多久,就給了病危通告……”
從凱家大宅到韓六月所在醫院,原本有足足兩個小時的車程,但柴司在一個多小時後,就將汽車從斜刺裡扎進了一個空車位上——他一把甩上車門時,後方那一輛被他搶了車位、還差點撞上的汽車中,正狠狠按響了幾聲車喇叭。
“你瘋子啊你?”那司機探出頭,怒喝道:“為了搶車位不要命了?”
柴司用眼尾掃了他一下,轉身就走。
那男司機頓時更來了氣,死死按住車喇叭不鬆手;踩著長長的、尖銳的鳴笛聲伴奏,柴司大步進了醫院。
他來得晚了一步。
登記為韓六月緊急聯絡人的家派獵人,遙遙地從走廊另一頭朝他迎了上來;醫院裡的氣味,燈光,輪椅滾過地板的響聲,護士叫出的名字,鞋底偶爾一擦……一切震顫的、嗡嗡作響的聲浪,都推著他往前走,走到那獵人面前。
“她死了,”那獵人說。
“……你需要花多長時間,能將凱家獵人全部殺掉?”
今天早上與凱叔交談時,凱叔突如其來的那一個問題,卻在此刻、在醫院裡、在面對凱家獵人時,又一次從柴司腦海裡無法抑制地直升了起來。
“什麼?”柴司當時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懷疑自己聽錯了。
早上濛濛陽光透過窗戶,跌落在凱羅南的腳邊,臣伏成一片矇矓;凱叔望著他,彷彿自己只是問了一個“你週末有什麼計劃”的尋常問題。
“你聽見了,”凱羅南說,“回答我。”
柴司張開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凱羅南靜靜地等著他。
“我——為什麼?我——我不能……”
他雙手垂在椅子下,緊緊擰絞在一起,青筋與血管從暗白面板下一根根浮凸起來,彷彿白色大理石的石紋。“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殺掉手足?”
“這是一個假設。”
凱羅南看著他,說:“假設我命令你去殺掉每一個核心獵人,天西,砂雪,娑北花,契百利等等……哦,韓六月。要多久?”
柴司依然不能作答。
僅僅是在腦海中想象一下,就像被擠在千萬斤鋼鐵牆壁之間,只想逃,喘不上氣。
“要多久?”
他不明白凱叔問這個話的意義何在,但柴司清楚,如果他辯解說,世上沒有任何好理由能讓大家去死,那他就犯下了一個過錯。
“如果……如果雙方都不用偽像,那麼即使在死掉第一個人之後,他們會開始反抗戰鬥……最多半天也夠了。”
在推開病房門時,柴司彷彿又一次聽見了自己當時的聲音。
如果是凱叔的最終命令,那凱叔一定有他的理由。更何況,他並沒有說不的權利。
凱羅南滿意了。
他點了點頭,說了一句“跟我預估的差不多”——彷彿他已想過,有一天要這樣使用柴司。
但是,如今在這一間只有他與韓六月的病房裡,柴司卻隱隱意識到,凱叔或許只是想看一看他的反應;尤其是在他拼命救回了韓六月之後。
凱叔早已半隱退了,這些年來,凱家大小事務都是由柴司打理,與家派獵人生死相托;他或許是如今柴司是不是依然分得清哪頭輕、哪頭重——是這樣吧?世上的事,往往一旦開始想“怎麼去做”,就已越過了“做不做”這一關卡。
他慢慢在病床前坐下來,眼前是一片雪白。
雪白壓在視網膜上,從雪白床單盡頭零亂散落出來的粉銀色頭髮,尖刺一樣扎著他的視野。
“柴司哥……”那個名叫大衛的家派獵人小聲叫了一句。
“你出去吧,”柴司說。“跟醫院說一聲,不要來打擾我。我需要一點時間。”
門關上以後,病房裡也並不寂靜。
通風扇和空調都在嗡嗡作響,幾部儀器裡隱隱散發著運作的熱量。這間高階病房費用不低,深處醫院一角;但依然能聽見外面走廊裡偶爾的腳步聲與人聲。
韓六月身上被子很厚,似乎她如今更加怕冷一樣。床尾還放著她的一隻包,包鏈半開,露出了一隻塑膠袋邊緣。
柴司這樣愣愣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聽見門外有人輕輕敲了一下門。
“誰?”
“柴司哥,”門被推開,隨即大衛探頭進來了。“對不起,醫院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儘快處理下一步……”
他小心關上房門,看著柴司,又看了看床上輪廓起伏的雪白被子。“柴司哥,我知道你傷心。但她不能一直待在這裡。”
“是啊,”柴司說道,卻沒有動。
他依然朝韓六月半傾著身子,胳膊拄在腿上,雙手垂在膝蓋之間。
大衛站在門口,似乎也很難受,抬手捂住嘴巴。
柴司甚至沒有發覺自己開了口,直到下一秒,他聽見自己的唇齒喉舌一起作用,形成了一句話:“我有一個傳言告訴你。”
在那一瞬間,大衛忽然放下了手,笑了一笑——他手裡似乎握著一個什麼東西,一閃就沒入了褲兜裡。
“我聽見了一個傳言,”大衛說。
這一刻,柴司已經完全反應過來了。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縱身撲向病房門口;“大衛”向後一閃,身手靈活地往後連退幾步,當他朝柴司抬起胳膊時,手上已經多了一把槍。
“別動,”他聲音含糊柔和,如今聽來,其實與大衛沒有絲毫相似。
柴司甚至隱隱對自己生出驚訝——怎麼剛才就一點也沒聽出來?
病房裡響起了安全拴被拉開時的一聲脆響。
“不該動的人是你才對,”一個女聲輕快地說。
韓六月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從雪白床被之間坐起了身,手中同樣舉著一把槍,直指著“大衛”的後腦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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