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大吵時,聞蟬真有一瞬惡念閃過。
不如讓他死了吧。
了結這不死不休的夾纏,若是她親自動的手,那她給人陪葬好了。
可惜本能不會說謊。
要命的箭真朝他射來時,聞蟬什麼都想不到,只知道把他推開。
謝雲章這個人,真是再偏執專斷不過。
他可恨。
卻又是年少時仰望過,不曾摘到手裡的月亮。
十二歲的聞蟬時常會想,若自己也出身高門就好了。
除了出身,她哪裡比那些高門貴女差?
若有好的出身,國公夫人定也會拉著自己的手,一聲聲誇她好孩子,急急用花轎迎她進門!
可是她沒有啊。
父親從軍未還,她是個遺腹子,七歲便自賣己身給母親換藥錢;誰知舅父不堪託付,將那救命錢也扔進了賭坊。
她從不說起這些,不喜旁人憐憫的目光。
十九歲的聞蟬不想了。出身是天註定,尤其女人的出身,不過就在良籍與賤籍間打轉。
可她又當真很想問問十九歲的謝雲章,他是怎麼說出口的?
他的生母魏姨娘,只因體弱多病、色衰愛弛,臨終前想見親兒最後一面都不得償。
多少次姨娘忌日,他拉著自己的手徹夜長嘆,心中對生母有愧。
轉過頭,卻要她也走魏姨娘的老路。
聞蟬恨他,當真恨他。
七年來的相知相伴,原來是她水中撈月,一場妄想罷了。
她知錯,改正。
他還在執迷不悟什麼呢……
香山寺,寮房內。
杳杳鐘聲漫於天幕,所到之處,似所有汙濁皆被滌清。
謝雲章靜靜聽著,默數著。
在第一百零八下的迴音中,他緩緩睜眼。
“謝大人,離王殿下養寇自肥,致使海上盜匪猖狂,海貿遲遲難通。”
“他將駐守軍長留封地,是有不臣之心。”
面前人草鞋、便衣,卻是嘉德帝最心腹的錦衣衛指揮使,陸樊。
謝雲章才是御史。
這些話由一個錦衣衛說出來,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照陸指揮所言,那今日我遇襲?”
“便是謝大人秉公辦案,離王怕罪行曝於朝野,故對大人出手,欲除之後快。”
是個能圓上的故事。
他在外三年,一直與宮中密信往來,近來得到的指示,也不過是給慧德太妃賀壽。
今日驚馬、暗箭,全是嘉德帝加給離王的罪名。
且,不在乎他的生死。
“那離王謀逆的罪證,陸指揮可搜查齊全了?”
陸樊聞言詭笑:“我等不過給陛下跑腿,要查證,還得靠您這御史。”
聞蟬趴在屋裡,不能夠醒來,卻能聽見一牆之隔的對談。
謝雲章遇上麻煩了。
皇帝要他捏造離王謀逆的罪證,往後可就沒那麼清閒了……
心絃一鬆,她再度陷入昏迷。
夜半被熟悉的腹痛鬧醒,聽見有人驚呼:
“不好,娘子見紅了!”
“那孩子?”
“白日脈象就摸不到,現下又見紅,恐怕是……唉!”
聞蟬閉著眼數日子,嗯,今日的確到信期了。
要說她和謝雲章,也真好笑。
她假懷孕,謝雲章算計假孩子,不及真相大白。
她又“小產”了。
可見老天爺還是眷顧她一回,為謝雲章沒了個孩子,她這做母親的,怎能不傷心欲絕?
怎能不鬧著與人,“死生不復相見”?
聞蟬腹痛得厲害,輕易便濡溼了眼眶。
“我的孩子……”
“杳杳。”
謝雲章見她醒轉,忙問那女醫:“見紅要怎麼辦?”
“就係上月事帶,那方子每日服用一次,若十日後還不見好,便再延醫。”
男人點點頭,叫陸英進屋照做,待一切處置妥當,他才重新進屋來。
聞蟬趴在一個暗色布枕上,不理他,卻在想他會說什麼。
會道歉?會叫她別傷心?
還是冠冕堂皇說一句,“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謝雲章坐在榻邊,聞蟬等了好一會兒。
終於,他問:“疼嗎?”
疼,當然疼。
她行經腹痛是老毛病,現在又傷了後腰,前後俱傷,現在動都動不得,恨不能把腰身切下來。
可她不答話,只是無聲垂淚。
聞蟬知道自己什麼樣最可憐,就要這樣咬著唇,什麼都不講,只是哭。
謝雲章就會著急。
他一著急,一覺虧欠,這場她就贏了。
謝雲章很不好受。
他當然希望聞蟬和人沒有孩子,可卻絕不想這個孩子,是因自己沒的。
馬車上她救了自己,卻又因此小產。
無論是恩還是愧,他似乎都沒臉再算計她。
聞蟬掐準靜默的工夫,頭也沒轉,只說:
“你走,我不想見到你。”
說來有些殘忍,在他最心焦的時候,自己還在給他添堵,將他凌遲。
可再也遇不上更好的時機了。
就趁這次,謝雲章,死心吧。
怕她情緒失控,謝雲章白日幾乎不露面。
只在夜裡她熟睡時,摸黑坐於床畔。
聞蟬碰上過一回,漆黑的身影,什麼都看不清,但知道是他。
她也知道謝雲章在掙扎,他應當猶豫了,究竟是繼續糾纏,還是就此放手。
聞蟬知道放棄很難。
當年她毅然離開國公府,也曾徹夜以淚洗面。
謝雲章有沒有流淚,她不清楚。
只是養病的人分明是她,可難以忽視日漸消瘦的,是謝雲章。
時隔五日,聞蟬不再腹痛,腰傷也有所好轉,終於能在榻上坐起來。
“一年之後,我再來找你。”
他試圖以讓步,取代放棄。
聞蟬說:“你別再來找我。”
“兩年……三年?”
聞蟬是不忍心的,可真的心軟,就前功盡棄了。
“除非你把孩子還給我。”
“公子養我七年,我救公子一命,又搭上自己的孩子。”
“兩條命,還不夠償恩嗎?”
謝雲章沒能答覆。
他起身,大步退出屋外。
聞蟬以為終於結束了。
可不過片刻,陸英又帶著石青走進來。
那少年人素來心直口快,早憋夠了,這要緊關頭也不顧什麼規矩,一定要見到聞蟬。
“娘子別怪我冒犯,有些話我是一定要說的。”
他把這些年跟在謝雲章身邊的所見、所聞,通通都傾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