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間的火光映在小草的臉上,將她的輪廓鍍上一層暖色。
她低著頭,手中的木勺在粥鍋裡緩緩攪動,米粒翻滾,薏仁沉浮,蒸汽氤氳間,她的睫毛上沾了些許水珠,不知是汗水還是淚。
陳三站在門口,沉默片刻,終於開口:“小草。”
小草的手頓了頓,卻沒有抬頭,只是低聲道:“粥快好了,陳大哥待會兒記得喝一碗。”
陳三走近幾步,灶火的溫度撲面而來,他卻覺得心頭微涼。他輕聲道:“你……怨我嗎?”
小草的肩膀微微顫抖,手中的木勺握得更緊了些。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抬起頭,眼眶通紅,卻強扯出一絲笑意:
“不怨。我只是……有點想你。”
陳三心頭一酸,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就像從前那樣。
小草卻忽然別過臉去,聲音哽咽:
“陳大哥,你別這樣……我會哭的。”
陳三收回手,嘆息道:
“其實,我也怨我自己。我不該就這樣把你們丟在這裡。”
小草搖搖頭,抹了抹眼角:
“你是去修行的,徐少爺說過,那是天大的好事。我們……我們只是凡人,不能拖累你。”
陳三沉默片刻,忽然道:“小草,你願意跟我去玄天宗嗎?”
小草愣住了,手中的木勺“啪”的一聲掉進鍋裡,濺起幾滴熱粥。
她慌忙撈起來,低著頭道:“不……我不去。”
“為什麼?”陳三追問。
小草咬了咬唇,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徐少爺對我很好,而且……他現在身子不好,陳大哥你能照顧自己,可我得留在這兒照顧他。”
陳三看著她倔強的側臉,終於點了點頭:“好。”
……
次日清晨,青巖城籠罩在一片肅穆之中。
晨霧未散,青石板路上凝結著露水,百姓們早已自發聚集在城主府外。
幾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捧著香爐跪在街角,爐中青煙與霧氣糾纏,彷彿天地同悲。
當八名抬棺人扛著黑漆棺木邁出府門時,人群驟然爆發出一片壓抑的嗚咽。
“徐城主……那年大旱,您開倉放糧救了俺全家啊!”
一名跛腳漢子撲倒在地,額頭磕在石板上咚咚作響。
他身旁的老婦顫巍巍捧著一把曬乾的野菊花,花瓣簌簌落在棺木上,“城主最愛這花兒,說它生在石縫裡也活得精神,就跟咱青巖城的人一樣……”
陳三肩扛棺木前端,粗麻繩深深勒進皮肉。
他聽見身後傳來小乞丐沙啞的喊聲:
“城主爺爺!俺給您磕頭了!”
回頭一瞥,那瘦小的身影正擠在人群最前排,額頭沾滿塵土。
這個城中的百姓或多或少都受過徐天的恩惠,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徐天當城主的這麼多年,很有可能就是青巖城最為平安,最為穩妥的日子。
人人心裡都有一杆秤啊……
徐少白走在靈柩左側,麻衣被晨風吹得緊貼身軀,露出嶙峋的肩骨。
他手中捧著徐天的烏木牌位,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一位拄拐的佝僂老者突然攔在隊伍前,渾濁的眼裡淌著淚:
“少城主,讓老朽……再摸一摸這棺材吧……”
老人枯樹般的手掌撫過棺蓋,忽然號啕:
“當年妖獸襲城,是徐城主把我孫兒從火海里背出來的啊!他才八歲……城主,你不是神仙嗎?你怎麼就走了啊!你怎麼就……嗚嗚嗚……”
徐少白的喉結動了動,啞聲道:
“劉伯,父親若在,定不願見您傷身。”
說罷示意侍衛攙扶老人退下。
陳三看見他垂落的袖口在輕微顫抖,一滴汗正順著脖頸滑入衣領。
墓穴挖在蒼雲峰南麓,背靠蒼翠松林,面朝青巖城方向——這是徐天生前親自選定的長眠之地。
棺木入土時,不知何處飛來一群灰雀,繞著新墳盤旋鳴叫,其聲淒厲如泣。
“城主——!”一聲悽愴的哭喊撕裂寂靜。
小草突然衝出人群,將懷中一捧金燦燦的野雛菊拋入墓坑。
花瓣沾了泥土,仍倔強地舒展著。
“您說過……等春天要帶我去採藥……”她跪在溼冷的泥地上,十指深深摳進土裡,“您騙人……您騙人!”
陳三上前拽住她的胳膊,低喝道:
“小草!別讓城主走得不安生!”
少女猛地甩開他的手,淚眼婆娑地跑了回去……
徐少白始終沉默地立在碑前。
當最後一剷土掩埋棺木時,他突然彎腰抓起一把溼泥,細細搓捻著,任由泥漿從指縫間滴落。
陳三瞥見他指甲縫裡滲出血絲——那泥土中混著尖銳的石礫。
“父親,”徐少白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在呢喃,“您看,青巖城的土……多硬啊,就跟你一樣……”
……
喪事過後,青巖城漸漸恢復了平靜。
陳三收拾行囊,準備返回玄天宗。
徐少白親自送他到城門口,兩人相對無言。
“保重。”陳三最終開口。
徐少白點點頭,勉強扯出一絲笑:
“你也是。”
就在此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塵土飛揚間,徐海帶著十幾名隨從氣勢洶洶地趕來。
“喲,這是哪來的乞丐?”
徐海勒住馬,居高臨下地睨著陳三,嘴角掛著譏諷的笑。
陳三冷眼看著他,並未答話。
徐海也不在意,轉而看向徐少白,語氣陰冷:“賢侄,考慮得如何了?這城主之位,你讓是不讓?”
徐少白挺直脊背,淡淡道:“表叔,父親遺囑已定,此事無需再議。”
徐海冷哼一聲:
“遺囑?呵,你以為憑一張紙就能擋住我?徐少白,我告訴你,我上面有人!背後更是有修行大能撐腰!你若識相,現在讓位,我還能留你一條命。若是惹怒了我背後之人——”
他眯起眼睛,聲音陡然森寒,“到時候,你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徐少白身邊的侍衛聞言,紛紛握緊刀柄,怒目而視。
徐少白卻抬手示意他們冷靜,緩緩道:
“表叔,青巖城是父親的心血,我不會讓給任何人。你若想強取,大可試試。”
徐海臉色鐵青,指著徐少白的鼻子罵道:
“好!好得很!徐少白,你給我等著!”
說罷,他狠狠一甩馬鞭,帶著隨從揚長而去。
待塵土散去,陳三看向徐少白,低聲道:
“需要我留下嗎?”
徐少白搖搖頭,目光堅定:
“不必。青巖城的事,我自己解決。”
陳三深深看了他一眼,終於轉身離去。
……
然而,陳三並未直接返回玄天宗。
他策馬行至二喜峰,在母親陳劉氏的墳前祭拜後,便悄然折返,暗中跟蹤徐海。
暮色漸沉,青石板街道上浮起一層薄霧,徐海策馬緩行,鐵蹄叩擊石板的脆響在空巷中格外刺耳。
他歪斜著身子倚在馬鞍上,腰間玉佩隨著顛簸叮噹作響,嘴角始終掛著抹譏誚的笑,彷彿要將整座城的悲慼都踏碎在蹄下。
街邊賣餛飩的老張頭攥緊了漏勺,指節泛白。
“淬!”
老張頭往銅鍋裡啐了口唾沫,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徐海的背影。
斜對門布莊的孫寡婦慌忙扯下晾在竹竿上的孝布,生怕那抹刺目的白惹了煞星不快。
幾個孩童原本蹲在巷口玩石子,見徐海一行人靠近,立刻被母親拽著胳膊拖回屋內,木門砰地合上時,一枚石子骨碌碌滾到路中央,沾了徐海靴底的泥。
“掌櫃的,上你們這兒最貴的酒!”
徐海抬腳踹開醉仙樓的門,門楣上懸著的白燈籠劇烈搖晃,裡頭未燃盡的蠟燭滴下滾燙的蠟油,正落在他肩頭。
他渾不在意地撣了撣,大馬金刀往主座一坐,靴子直接踩上梨花木椅面。
跑堂的小二盯著椅面上泛黃的鞋印,喉結動了動,但終究還是弓著腰,捧來一罈三十年陳釀。
鄰桌几個獵戶打扮的漢子攥緊了酒碗。
當中滿臉絡腮鬍的那個突然起身,酒氣噴在徐海臉上:
“徐城主頭七未過,你這廝——”
寒光乍現!
徐海身後侍衛的刀鞘已抵住獵戶咽喉,冰涼的銅飾壓出一道血痕。
“王大哥!”同伴慌忙拉住獵戶衣角。
徐海慢條斯理撕著燒雞腿,油星子濺到獵戶粗麻衣襟上:
“怎麼?要給你立個忠義牌坊?”
他忽然大笑,將雞骨頭扔進酒罈,咕咚一聲悶響:
“可惜啊可惜,你這樣的當初怎麼就沒陪著你們城主一起死呢?”
陳三隱在二樓廊柱後,指腹摩挲著粗糙的木紋。
他看見櫃檯後老掌櫃低頭撥算盤,蒼老的手背青筋暴起,算珠撞得噼啪亂響;看見角落裡繡娘匆忙將繡了一半的《松鶴延年圖》塞進竹筐——那本是預備給徐少白的新衣紋樣。
徐海暢飲的每個吞嚥聲都像鈍刀刮在青巖城的傷疤上,而滿堂寂靜中,唯有侍衛首領諂媚的笑格外刺耳:“要我說,這窮酸地方配不上爺的氣派,等您當了城主……”
殘陽如血時,徐海搖搖晃晃跨出酒樓,腰間多了個鼓囊囊的錢袋——掌櫃孝敬的買命錢。
他在胭脂鋪前駐足,指尖捻起一朵絹花,突然狠狠擲向跪在街角的乞兒:
“賞你的!給你們家城主戴孝吧,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