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自燕山群峰間升起時,織金龍纛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多爾袞將手搭在眉骨上遠眺,八里外的喜峰口城牆上,日月旗正與無數旌旗交錯翻卷。
他忽然想起當年在錦州城頭第一次見到袁崇煥的守備陣勢。
當時那陣勢比這隻強不弱。
但誰能想到,那年一衝即散的明軍,現在居然成長到了可以全殲兩個旗的地步。
南人真是太可怕了。
就像范文程所說的一般。
不要給南人反思的時間,他們有數千年的歷史可以借鑑,一旦甦醒,天下便再無可以抵抗的力量。
收回心神,多爾袞輕聲說道。
“兩黃旗擺鋒矢陣,巴牙喇護軍壓中路。”
傳令兵的令旗在空中劃出半圓。
隨著牛角號嗚咽,鑲黃旗甲喇額真阿山率兩千重甲騎兵率先出陣,馬蹄踏起的塵土如同黃龍騰空。
這些精挑細選的重甲兵俱是雙馬配置,馬槊與虎槍在晨曦中泛著冷光。
這裡的雙馬可不是趕路用的雙馬,而真正的雙馬衝陣。
因為這兩千騎兵裝備太多太重,光是自身力量加上三層重甲,就足以讓戰馬感受到壓力,更不要說還有馬鎧。
剩下的武器則放置在另一匹馬上,騎兵衝陣時,重馬在前,輕馬在後。
每衝一陣,便換馬一次,可以保證騎兵連衝八陣而餘力不減。
而且這兩千騎兵,幾乎可以說是多爾袞的依仗,女真八旗最精銳的在兩黃旗,兩黃旗最精銳的在巴牙喇護軍。
這些騎兵的精銳程度可想而知。
城頭垛口後。
朱由檢冷眼看著城外的大陣,默不作聲。
他能清晰看見清軍陣中飄動的織金雲龍紋,據說那是皇太極生前特賜多爾袞的儀仗。
此時喜峰口外,已經列開了明軍大陣。
作戰方式還是和之前沒區別,外列車陣,內成方陣。
用車陣形成簡易戰壕,來避免流矢和短兵相接,同時讓騎兵無法衝陣。
雖然呆,但好用。
城牆下的戚家軍方陣最為齊整。
這些南兵頭戴紅纓鐵笠盔,兩當甲外罩著紅色號衣,狼筅手與钂鈀手交錯而立。
但細看便能發現,半數士兵的脛甲都用皮繩草草捆紮,某個鳥銃手的火繩槍托上甚至留著遼東白樺木的紋理。
這不是系統自帶的武器,而是近日來從工部找出的舊銃。
沒辦法,連日交戰,戚家軍傷亡不大,但兵甲武器卻損失極多,只能用京師庫存來彌補。
紅色詞條獎勵的戚家軍都到了這個地步,那其他軍隊就更不用想了。
兩個蒙古輕騎為爭半袋炒麵扭打起來,褪色的皮襖在塵土中滾成灰團。
西翼李過部的流寇更不用說,沒有詞條加持,頂多比之前的明軍衛所兵強一點。
五軍營還能勉強保證大陣不散。
經過連續數日鏖戰追擊的大軍,不是歇息兩三日就能緩過來的。
反觀多爾袞那邊,以擅長苦戰惡戰的女真八旗優勢就顯現了出來。
這月內,兩黃旗不是在趕路,就是在攻城,卻沒有顯露出任何疲態。
兩黃旗步卒踏著晨露緩緩展開,俱是雙層鐵札甲,護心鏡擦得雪亮,長矛在薄霧中泛著青芒。
這代表女真縱使是連番作戰,也不忘保養甲冑兵器,明軍這邊除了系統兵和詞條兵之外,沒有一支部隊能做到。
戰力高下立判。
而在兩黃旗大陣中前段,烏真超哈營的漢軍正在架設紅夷大炮,包衣阿哈們扛著的火藥桶上,那是崇禎四年登州叛軍帶走的火炮。
經過十五年的使用,這些紅夷大炮竟然還能用。
隨著一聲牛角號被吹響。
八旗大軍開始緩步前壓,腳步聲讓城牆微微震顫。
數百匹馬推著的百輛楯車正緩緩推進,裹著生牛皮的斜板後藏著弓弩手。
最前排的重步兵開始用刀背敲打盾牌。
鑲黃旗的織金龍纛忽然前傾,四千雙鐵蹄踏地的轟鳴驚飛了城頭寒鴉。
朱由檢能清晰看見清軍陣中有些十四五歲的,這些少年連腮胡都沒長全,卻已經能披重甲舞長刀了。
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在青少年時期,力氣還沒發育徹底,能扛著那麼重的甲冑作戰,只能說明,在努爾哈赤和皇太極野蠻擴張時期,給女真部族帶去了多少好處。
而自己身後正在裝彈的火器營新兵,這些從五軍營補充進去計程車卒,不少人連火門匙和搠仗都分不清,藥袋裡的火藥撒得滿地都是。
女真的發育,是靠吃漢人肉成長起來的!當朝陽刺破雲層時,兩軍的旗幟終於形成殘酷對照。
明軍的日月旗多有補綴,被硝煙燻黃的綢面上還留著保定府的墨印。
清軍四十面織金龍纛卻是嶄新如洗,多爾袞的本纛更是綴著劫自昌平皇陵的東珠。
陣前散落的箭矢也在訴說差距。
明軍用的是三稜箭與火箭,女真陣中卻夾雜著大量破甲重箭,鵰翎尾羽好不精緻。
看了許久,朱由檢才說出第一句話,“著黃得功領四千繞出兩翼,李過部騎兵隨時候命,蒙古諸部待朕旨意。”
隨著女真大陣靠近四百步內,明軍陣中突然響起震天動地的佛郎機炮聲。
二十門大炮噴吐的火光中,楯車如同撞上無形鐵壁。
牛皮裹覆的擋板被實心彈攔腰截斷,弓手被擊飛,而後又被後方衝來的同袍踏成肉泥。
但四百步的距離,也只夠大炮放兩輪的。
二十門炮齊射兩輪,丟擲偏差之後,只擊毀了不到十輛楯車。
清軍一步步接近。
戚遠心中默默推算。
兩百步……一百步………
當清軍接近到八十步內的時候。
戚遠大喝一聲,“放!”
把總立馬揮動令旗,三千杆鳥銃在車陣後噴出硝煙。
衝至八十步的清軍前鋒如遭雷擊,鑲黃旗甲喇章京的胸甲被鉛彈洞穿。
而清軍卻只能拼死往前,只有接近到五十步,他們的弓弩才能發揮作用。
而三萬大軍中,僅有的千名火銃手也開始還擊。
鉛彈打在武剛車上,並沒有產生什麼傷亡。
反倒是被開始三輪射的戚家軍壓了回去。
但好在楯車也能起到良好的防護作用,能讓清軍在折損千人的情況下,繼續接近到五十步左右。
戰事從被動挨打,終於變成雙方互毆。
然而接下來的場景卻讓多爾袞的腮幫微微抽動。
那些頭戴紅纓笠盔的南兵彷彿鐵鑄的傀儡,任憑箭雨傾瀉卻仍紋絲不動。
這讓他想起三年前松錦大戰時洪承疇的火器營,但眼前這支明軍顯然要精銳的多。
“換鋒!”多爾袞說出兩個字,將金批令箭擲在地上,正黃旗固山額真譚泰立刻吹響海螺號。
近四千輕騎自兩翼旋風般掠出,這些只穿棉甲的騎射手在馬背上張弓如滿月,箭矢雨點般落嚮明軍後陣。五軍營的藤牌手在箭雨中接連撲倒,後方立刻就有人頂上來。
但這種空蕩,卻讓火銃手的防護出現了缺失,密集的箭雨登時帶走數百人的性命。
清軍趁勢再次欺上三十步,短短二十步的距離,讓雙方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見。
如果讓這些著重甲的八旗兵突破車陣,那對還維持火器陣的戚家軍,將會是降維打擊。
戚遠卻不慌不忙,甚至連變陣的命令都沒下。
只是舉起了身後一面藍色小旗。
傳令兵立刻策馬而出,“神機營炮司出!”
早已準備好的三百門虎蹲炮立馬被神機營推過血泊。
譚泰的瞳孔驟然收縮。
還不等他下達命令,這些架在獨輪車上的小炮就被推到車陣後面。
而後武剛車上開出一個個供虎蹲炮發射的洞口。
二十步的距離,剛好是散彈的最佳殺傷範圍。
散彈並不是霰彈,而是用各種雜物包裹在一起,再由火藥推動出去的彈種。
可以說是簡化版的霰彈。
有什麼就用什麼,碎石廢鐵、木渣箭頭。
當三百門炮噴出散彈的瞬間,多爾袞彷彿看見盛夏的冰雹砸進麥田。
近兩個牛錄的重甲兵在轟鳴中化作一團血霧。
而後炮口被撤下,火銃繼續補上。
當三輪射火銃交替兩次之後,又是虎蹲炮射出散彈。
整個過程條理有秩,沒有一絲混亂。
不管被箭雨射殺多少,總會有人補上,不光藤牌手被輕騎點射死多少,軍陣卻絲毫不亂。
甚至陣中還能看到在安全區域輪番修正的一個個千戶所。
別說放以前了,征戰這麼多年,多爾袞從未見過軍紀如此嚴明的部隊。
哪怕當年的白桿兵和浙兵都不如!相比起來,西翼打著順字大旗的李過部就不堪許多。
僅僅五千清軍的衝擊,就讓李過部有些擋不住,如果不是李過手下的萬名老營騎兵戰力還在,就以那兩萬步卒的戰鬥力,恐怕一下就被清軍鑿穿了。
多爾袞輕聲感嘆道,“代善死的不冤啊。”
范文程疑惑道,“禮親王不是被俘了嗎?皇帝應該不敢殺他吧。”
多爾袞搖搖頭,“不,他已經死了,在他被俘的那一刻,就死了。”
“傳令阿山,巴牙喇護軍衝一陣,能破開南軍戰陣就繼續打,破不開就等明日。”
說罷扭頭便走,反正他所想要的資訊已經得到了,也不求今天會有什麼戰果。
兩千超重甲騎兵屬於定海神針一般的存在,如果真讓他們衝起來,恐怕戚家軍也會損失頗重。
但重甲騎兵這東西,不光多爾袞有啊。
朱由檢也有,而且更加精銳。
雖然當時的三千五百玄甲騎,此刻只剩了八百可戰之士,但戰力尚在。
人數只差了一倍的情況下,擋下兩千重甲騎兵和喝水一般簡單。
而且還因為玄甲騎練到極致的馬槊戰技,兩千重甲騎兵竟然完全沒有招架之力,只能用自身的三層重甲在阻擋。
這是朱由檢第一次和滿清八旗擺開陣勢,沒有陰謀,沒有奇計,只有依靠硬實力,打出的堂堂正正會戰。
戰事激烈到昏天黑地。
日頭西斜時,喜峰口外的原野已變成修羅場。
明軍和清軍的伏屍鋪了一地。
雙方甚至達成了一種詭異的默契,同時作響的鳴金聲在戰場上回蕩。
明軍車陣前堆積的屍首高達丈餘,鑲黃旗的織金龍纛斜插在屍堆頂端,被晚風吹得獵獵作響。
多爾袞望著遠處城頭晃動的火把,突然對范文程笑道,“範先生可還記得薩爾滸?”
“奴才記得。”范文程輕捋辮梢,“當年老先王分進合擊,利用明軍內部猜忌,左右不顧前後之漏洞,一舉大勝.”
“沒錯,當時南人互相猜忌,現在南人就不猜忌了嗎?”
“這……”
“要不是有南朝皇帝這根定心骨在,明軍還是一盤散沙!”
“傳令譚泰泰。”多爾袞話鋒一轉,“讓他帶十個牛錄換上明軍衣甲,三日內必須穿過居庸關。”
“這邊也用不到多少人,再分鑲黃旗兩個固山出去吧,去周圍溜達溜達。”
說著,他摘下綴著東珠的暖帽,任夜風吹散額前亂髮,“朱由檢不是要做鐵壁,要做擎天白玉柱嗎?本王便讓他看看什麼叫狼崽子是養不熟的。”
……
一夜無話,第二日兩軍如同昨日一般,繼續列陣。
而在一聲聲更鼓聲中,朱由檢也從床榻上起身。
在他面前,已經堆了厚厚一迭急報。
攤開最上方的奏摺,史可法的字跡力透紙背,“水師已過通州,五月三日夜前必至!”
今天是五月二日,也就是說京師那邊還要在堅守兩個白天。
朱由檢當即從奏摺堆中翻出倪元璐的請援信,將史可法的原話寫上,而後立馬有內侍轉交給夜不收。
第二份塘報是張世澤的,只是看完之後,朱由檢卻有些疑惑。
鑲藍旗主力竟在錦州化整為零,數十支千人隊正沿著奴魯兒虎山向南淺進。
張世澤詢問要不要追擊。
朱由檢考慮再三,遲遲不能下筆。
鑲藍旗都已經撤走了,不回防盛京,卻反過來重新南下?
那你當時走什麼?而且還沒走大路,化整為零,潛入大山之中。
很明顯就是要避開廣寧衛的張世澤部,從大山中來掏自己屁股。
可大山裡路況那麼難走,就算女真是從白山黑水間走出來的,在山裡行軍,速度也要大打折扣,還帶不了多少馬匹和輜重。
沒了戰馬,清軍又如何發揮超強機動性?正想著,耳邊傳來急呼。
“陛下!黃總鎮請調蒙古騎兵協防西翼。”
滿身血汙的傳令官跪在階下,“李過部還未開戰已有三營士卒潰逃.”
朱由檢一楞,而後不禁嘆息一聲,“傳旨阿布奈,讓他調一萬騎兵去西翼,告訴黃得功,蒙古騎兵也不咋地,讓他小心行事。”
傳令兵離開之後,對張世澤的急報朱由檢也有了答案。
“傳諭英國公,寧遠衛守軍全部出城,建奴不是進山了嗎,那就給朕把山都燒乾淨!燒完之後繼續回守廣寧衛,不用管鑲藍旗了!”
之後便隨手將張世澤的奏章扔到一遍,拿起下面的繼續看。
而越看朱由檢越懵。
宣府鎮外出現三千清軍遊騎,密雲、懷柔等地的烽火臺接連告急。
大的偏師兩三千,小的三百,一夜間多爾袞竟然分出近十支偏師!
粗略一算,最少一萬五千人被多爾袞調走。
多爾袞到底想幹嗎???
那些城裡也沒啥東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