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城，攝政殿。
曾經象徵著無上威嚴的蟠龍金旗被隨意丟在角落，覆滿塵土與血汙。
梁玄帝李玄身上素袍取代了破敗龍袍，癱坐在冰冷的石階下。
他臉色灰敗如死，渾濁的目光掃過殿內肅立的青衫衛，掃過那些昔日對他山呼萬歲的降將，最終定格在王座之上面容平靜的李清婉和站在她身側的葉昆身上。
“逆賊！朕乃天子！爾等豈敢……咳咳咳！”李玄試圖挺直脊樑，換來的卻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佝僂的身影蜷縮如蝦，曾經的滔天怨毒，此刻只剩下色厲內荏的嘶吼。
“葉昆！你這弒君奪國的逆種！就算朕化為厲鬼，也必…”
“夠了。”李清婉的聲音清冷如冰玉相擊，打斷了父親的瘋癲叫囂。
她起身，緩步走下臺階，行至李玄面前，俯視著他。
鳳眸之中，痛楚、悲憫、決絕交織，最終盡數化為凜然帝威。
“父皇。”她語氣平靜，卻字字如刀，“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你非敗於奇技淫巧，亦非敗於兵少將寡。你敗在視天下萬民為芻狗，敗在為一己私慾可蕩盡祖宗基業！你驅使子民為奴僕，煉生靈為傀儡，吸乾民脂民膏。此等行徑，何堪為帝？”
她微微閉目，復又睜開：“念及父女之情，念及你曾為大梁天子。自今日起，廢帝李玄隨朕返回京都，圈禁太上皇寢宮。”
“哈哈哈！”李玄發出淒厲的慘笑，指著李清婉，手指劇烈顫抖，“好！好一個‘仁德’女皇！囚父以博仁名！朕的好女兒！這大梁江山，你就這樣坐得安穩嗎？！朕…朕不甘心啊——！”最後一句化作絕望的悲鳴，他猛地噴出一口黑血。
李清婉見狀秀眉緊蹙，“你……”
可剛說了一個字，她便收聲，滿臉心痛的表情，閉上雙眼，深深嘆息。
葉昆緩緩起身。
馮衝一步上前，將還處於虛弱階段的葉昆攙扶住。
“首長，您……”
他哽咽著說不下去。
跟了葉昆這麼久，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葉昆受傷如此嚴重，甚至比落神坡那次更為慘烈。
他帶人衝上山峰之時，甚至都認為跪坐在地上的葉昆已經死了。
此刻，葉昆身上爆裂的面板雖然已經開始修復，但看著依舊有種支離破碎的感覺。
葉昆帶著往昔的笑容，擺了擺手，“不礙事。扶我過去。”
葉昆在馮衝的攙扶下，緩緩坐在癱倒在地的梁玄帝對面。
看著葉昆那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梁玄帝彷彿看到當初自己引狼入室，在金殿上下旨冊封葉昆為皇城司副統領的那一幕。
他苦笑著輕輕搖頭，“一步錯，步步錯。當初如果朕沒有被你迷惑，不給你機會。現在也不至於落得如此地步。”
葉昆笑著搖頭，“你錯的不是當初在金殿之上給我機會，而是你對忠心護國的忠臣猜忌太深。若非你對葉家薄情寡義，你覺得憑我家老頭子的那份忠肝義膽，會眼睜睜看著我造反嗎？”
“如果你這些年不把精力都放在帝王權衡之術上面，而是大力扶持民生的話，你造武器的那些銀子，根本就不用去搜刮民脂民膏。”
“那樣的話，百姓不會揭竿而起。大梁也不會變得如今這樣滿目瘡痍。你更不會如此狼狽，做了階下囚。”
葉昆又指了指臺階上的李清婉。
“你要是對她親孃好一些，她會如此對你嗎？不過即便如此，在開戰之前，她也哭著求我一定不要殺了你。這也是你活到現在的原因之一。”
李玄皺眉沉吟，似乎想要問問還有什麼別的原因，但他又把話嚥了回去。
“我知道你為什麼還能過來跟我說話。”李玄頓了頓，抬眼看向高坐的女兒，“因為你知道若是沒有我的首肯，即便婉婉稱帝，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你……”
不等他說完，葉昆擺手打斷他。
“我知道你的想法，也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這樣吧，你都已經把大梁百姓坑慘了，而且打了敗仗，把家底兒給敗光了，還欠了一屁股饑荒。不如……”
這次換到李玄打斷他。
“別說了！自古便沒有女人稱帝的先例。李家的江山更不會交到女人手中。朕有兒子！”
葉昆頓了頓，沒有馬上開口。
李玄說得沒錯。
當今這個時代，名不正則言不順。
李清婉登基，必須名正言順才行。
否則將來一定總會有人用這件事來詬病她。
她跟葉昆不同，如果是葉昆登基大統，天下人不會有怨言。
官逼民反，推翻腐敗的統治，改朝換代，開創盛世，一切都是合理的。
但葉昆是真不想幹那個活兒——太累了。
他曾經在嬌妻們坐月子的時候替李清婉和諾敏代理過一陣子。
可那也就一個多月，他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
跟身體健康程度無關，以他的修為，雖然誰都說不準，但估計活個三五百年還是沒問題的。
問題是他不喜歡那種生活方式，勤政愛民的事情還是交給媳婦去做吧。
他自己就負責勤勉愛老婆，每天逗娃就行了。
享受生活、體驗人生才是他的終極理想。
猶豫片刻後，他輕輕拍了拍梁玄帝的肩膀。
“現在你家老二到老八都已經沒了。除了老五是自己作死，被我親手送走的之外，其餘那六個都是因為你廢太子那段時間太過於激進，把小命搭進去了。你真不覺得自己也挺作的嗎？”
一提起這個事情，梁玄帝氣就不打一處來。
“老五的死，我已經查清了，的確是他的問題，就算你做了大不敬的事情，我也不想跟你計較了。但其餘五個皇子，都是因你而死！”
葉昆看對方上套了，馬上再次擺出人畜無害的嘴臉，語氣黯然道：“你呀，怎麼說呢，思路太窄，格局受限。我的確派黃泉到你那裡‘助紂為虐’了。但你如果是個勤政愛民，心懷天下的好皇帝，能被黃泉忽悠嗎。”
“你那些兒子一聽說太子被廢，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一樣，每天搜刮民脂民膏，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他們處心積慮要打擊對方，甚至在二皇子宣佈退出競爭，還是沒逃過手足相殘的下場。”
“而這一切都是你那個所謂太子競爭機制搞的。還有就是你養的孩子，你都只負責種種子，不負責教育，或者說你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榜樣。所以才搞到這種地步。如今反過來怨我？”
李玄被葉昆的話給噎住了。
他的皇位也是殺了三個手足才到手的。
不過，有些事情就算是死也不能承認。
他梗著脖子，聲音有些發顫，道：“你別說了！女子誤國，朕絕不會把江山送給女人。”
喊完之後，他喘著粗氣，平靜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你為何不自己稱帝？只要你率軍南下，可以一路暢通，那些孬種會跪在地上迎接你的。”
這是困擾梁玄帝的問題，他覺得葉昆一定還有更大的陰謀。
但……連整個大梁都能推翻，葉昆還能有什麼比這更大的陰謀呢？
葉昆嘴角掛起一抹甜蜜的微笑，眼神瞟向正坐在龍椅上的李清婉。
“有些事情，你不懂。”
李玄不解地追問：“朕乃九五之尊，天下事還有朕不懂的？”
葉昆看著他，戲謔道：“我可以用自己的一切去成就自己的女人，只要是她們想要的，我都會滿足。而你呢，認為所有的女人都只配做你的工具。就連婉婉親孃那麼愛你，你都可以利用她對你的感情，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甚至讓她去送死。”
李玄聽完之後，心裡的確生出一些愧疚，但，他依舊不理解，為什麼一個如葉昆這麼成功的男人會將女人看得如此重要。
只要他想，完全可以現在就對天下宣佈改朝換代的訊息。
難道他真的只為了……女人？
“你……還真是個情種！”
“哈哈哈，也許吧，但這只是我的一部分而已。這樣吧，剛才還沒說完。現在讓你從李宸和婉婉中間選一個繼承人，你會選誰？”
李玄想也不想，直接開口道：“朕已經將宸兒立為太子。”
葉昆卻搖頭，“你覺得交給李宸就算是自己守住了李氏王朝？”
李玄理所當然地點頭，“當然！”
葉昆衝著旁邊的蘇十娘招了招手，“寶貝，把京都最新的訊息拿過來。”
蘇十娘將密信遞向葉昆，可葉昆卻對著李玄努嘴，“給他。”
李玄皺眉接過迷信，展開觀瞧。
但看到三日前，太子李宸已經宣佈繼位，還向全天下昭告李玄的諸多罪狀，稱李玄德不配位，導致大梁民不聊生。
當日便將李玄的龍袍掛在正陽門，親自動手，來了一出“打龍袍”。
李玄沉默了，手中的迷信掉落。
堂堂大梁君主，潸然淚下。
葉昆拍了拍李玄肩膀，“想開點。最起碼，你如願以償了。”
李玄現在很想說“殺了那個畜生”，可一想到目前的處境，李宸只不過是稍微提前了幾天而已。
他滿臉幽怨地嘆了口氣。
“為何他不能等到朕兵敗絕境之後再圖朕的江山呢？也罷，現在民怨四起，他能夠用朕做墊腳石，讓天下黎民臣服，也算是聰明。朕還是沒有選錯人。”
葉昆“噗嗤”笑出聲。
“你真是這麼想的？”
李玄揚起下顎，傲嬌道：“當然！在你眼中，這也許是大逆不道，但在朕的眼中，宸兒這一招很高明。如果你繼續發兵入侵大梁，就算得了江山，也會遭世人唾罵。”
葉昆卻笑得很燦爛，顫動的肩膀處，甚至已經有些撕裂剛剛結痂癒合的傷口，鮮血染紅素袍。
“如果我說李宸宣佈登基之後，連龍椅都沒來得及坐就馬上給我寫了一封密信，你猜猜會是什麼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