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似是將屋裡的夫人和小姨子都驚醒了。
小姨子不知為何,忽然伏在床沿開始哭。
哭什麼,檀頌不得而知。
只想著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怎麼能進產房這種地方呢。
但太好了,夫人總算生完了。
日子應當,很快就能變回從前順遂的模樣……
檀頌的希望落空了。
夫人生產完,小姨子還是在家裡。
有天阿姐和小姨子大吵一架,阿姐罵著“給臉不要臉”收拾行李走了,月子也不照顧了。
而家裡,則多了一把輪椅。
月子裡還要分房,檀頌也不能搬回去,只在看女兒時過問了一句:“這輪椅是給誰坐的?”
滿屋的人,包括丫鬟都沉默了。
最後還是聽夫人說:“我生產時傷了骨頭。”
生產怎麼會傷骨頭呢?
檀頌想問的,可這屋子裡好悶,他有些待不住;於是什麼也沒問,沒多久放下女兒走了。
夫人生完孩子憔悴了不少,也不愛說話,以致許多有關女兒的事,他都是聽說的。
聽說夫人給女兒取了乳名,喚作“阿綏”。
聽說阿綏有些難產,所以身子不太好,總在生病。
但又聽說她是個省心的孩子,極少啼哭,安安靜靜不吵不鬧。
滿三個月就要取名了,雖是個女兒,但畢竟是兩人第一個孩子。
檀頌從書架上取下本詩經,一翻開,便瞧見“靜女其姝”一句。
那時夫人還坐在輪椅上,檀頌抱著孩子說:“就給咱們的女兒取名‘靜姝’,夫人以為如何?”
阿姐走了,這兩月兩人之間似有所緩和。
檀頌以為夫人會喜歡這個名字,卻見她扶著輪椅把手,定定抬眼望向自己。
那種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又做錯、說錯了什麼。
“不好。”
最終,夫人也只說了這兩個字。
女兒最後取了個什麼名,檀頌沒太在意,總歸不是自己取的。
懷這個孩子時在分房,生完照舊聚少離多,現在連名字都不是他這父親取的。
檀頌望著這一屋的人,自己的夫人,夫人的妹妹,還有玲瓏小巧兩個丫鬟,她們似乎更像一家人。
而他不僅和夫人,和女兒有些生分,甚至眾人照顧孩子,照顧不良於行的夫人時,他立在那兒都顯得多餘。
這種境況一直持續到女兒兩歲。
生完孩子兩年,夫人總算擺脫輪椅了。
可檀頌又發覺新的事端,女兒兩歲,卻還不會說話。
“阿綏阿綏,我是爹爹,叫一聲爹爹好不好?”
從一歲,試到兩歲,一年了。
他抱著女兒,女兒只會木訥盯著自己,跟自己不親,也從未開口喚過自己一聲。
“有沒有請大夫來看過?”
“看什麼?”
“女兒不會說話呀。”
“她會的。”
會說話,為何自己從沒聽見過?
檀頌有些不忍,但還是說:“我知道夫人生下女兒不易,可諱疾忌醫也不是辦法,還是請個大夫吧。”
那天又冷場了,夫人幾乎是從自己手裡奪過女兒,揹著身說了句:
“阿綏會說話,她對我說過。”
沒有檀頌想象中,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模樣。
幼時不曾體會過,如今在自己的妻女身上,竟也難以體會。
有一回小姨子來府上看女兒,檀頌正好在院門口,聽見女兒喚了聲“姨母”。
原來她真的會說話。
可自己一出現,她就變回那副木訥安靜的模樣,好像對她說的話,她都沒聽見似的。
和他想象中乖巧溫順,會向父親撒嬌的女兒,一點都不一樣。
那年的年關,阿姐照舊回來,阿綏也是,怎麼都不肯開口喚聲姑母。
氣得檀如意臉都黑了,“這孩子怎麼教的,還不會說話嗎?”
聞蟬解釋:“她會說,只是怕生。”
“我可是她嫡親的姑媽!吶,特意給她備了壓歲錢呢!”
可不管檀如意拿著荷包如何引誘,阿綏躲在孃親身後,就是不肯出聲。
“好了好了,”最後還是聞蟬接過來,“孩子不想開口,便不要逼她了,姑姐的心意我代她領。”
“哼!”
其實阿姐回來的時候,檀頌會覺得家裡特別吵。
可阿姐不在,他如今跟夫人幾乎無話可說,家裡又像一潭死水。
故而他想著,阿姐在也好,至少沒那麼冷清憋悶。
當夜,他仍舊住客房的事被檀如意發現了。
“兩年,算上她懷身子那會兒,快有三年了吧?你就一直跟她分著房?你也真能忍吶!”
“你和她這樣,我們檀傢什麼時候能有個後啊!”
“你今晚就給我搬回去,最好年底就讓我抱上侄子!”
檀頌幾乎是被推搡著,夜半進到了主屋。
夫人似是猜到了,見自己進來,一點不意外似的。
坐起身,將床裡側的位置讓出來,示意自己躺進去。
為什麼是裡側,因為女兒的搖床也在床邊,外側方便照顧女兒。
檀頌俯身躺進去。
雖然什麼話都沒說,可終於又“同床共枕”了。
他去握夫人的手,夫人似乎是縮了縮,到底沒抽回,靜靜叫自己握著。
近三年來的生疏,似乎在無聲中悄然瓦解,找回幾分剛成婚時的感覺。
檀頌覺得氣氛正好,於是輕聲開口:“今日阿姐……”
誰料還沒引出後文,搖床裡的女兒卻“哇”一聲哭出來,掌心夫人的手毫無留戀抽回。
聞蟬跪坐起來,耐心晃著搖床,哄女兒重新入睡。
檀頌等得心煩,覺得女兒打攪了自己和夫人相處,便說:“怎麼不叫乳孃去帶?”
“這是我的女兒,我想親自照料她。”
檀頌不得不承認,他不太喜歡這個女兒。
不僅不親近自己這父親,還佔據了夫人太多精力。
他等啊等,聽著夫人久違溫柔的嗓音,似乎自己也要被哄睡著了。
這時才聽夫人說:“檀頌,我生阿綏時,吃了很大的苦頭……”
他渾渾噩噩,實在困得緊,只知夫人絮絮說了許多,直至聽見最後一句,他才驟然清醒。
聞蟬說:“我不打算再生了。”
檀頌頭暈腦脹坐起來,“那阿姐那邊,要如何交代?”
床頭唯一的燭火已經很暗了,以致他看不太清夫人的神色,只知她在看自己,像她時不時就會出現的那樣,一動不動,定定地望著。
待到殘燭安靜熄滅,最後一點火苗隱於黑暗。
檀頌耳邊響起幻聽似的一聲:“納個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