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為續絃太子妃之前,顧今禾身邊的人都會叫她“今禾”“禾姑娘”。
可入東宮嫁給太子,就沒有顧今禾,只有太子妃了。
今禾想想就覺得倒黴,堂姐那個短命心狠的,怎麼偏偏前一年撒手人寰,顧家這輩又只有自己一個未嫁的姑娘。
哪怕再熬一年呢,等到十八歲,她指定已經嫁出去了!
“太子妃,太子殿下回來了!”
唉,儲君回來了。
她連忙收斂懶散的姿態,下頜不敢託,腿也不敢岔開,像婦容書上畫的那樣,畢恭畢敬坐好。
見人進門,她立刻起身,“臣妾見過姐夫……太子。”
真要命啊,醞釀半天,結果喊了人一聲姐夫?
倘若這不是在東宮,今禾已經找個藉口跑了,可現在,她只能維持著行禮的姿態,屈膝候著她的前堂姐夫,現任丈夫發落。
“坐吧。”
還好,男人並未深究。
兩人在炕桌邊落座,今禾低下頭,不亂說也不亂看。
入東宮前,母親曾千叮嚀萬囑咐:
“太子是儲君,也是將來的一國之君,並非尋常男子,你嫁過去要賢惠大度,萬不可再如家中這般使小性。”
“……半路夫妻終歸比不上元配,初一十五能相見已是給足體面,若有什麼苦處難處,也只能你自己,多多忍耐了……”
母親說到這裡便哭了,今禾也哭了。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今禾的父親只是個小官,在家族裡根本說不上話,大伯要她嫁,她只能嫁了。
“太子妃平日,好讀什麼書?”
太子比她年長十二歲,這一年二十九,今禾倒不覺得他老,相反,他很有些儒雅寬仁的俊逸,看著十分溫柔穩重。
可今禾不敢忘母親的囑咐,忙道:“臣妾讀書不多,只略識幾個字罷了,閒來愛讀讀詩經、道德經什麼的。”
才怪。
在不用做太子妃之前,她的閨房裡藏著整整一櫃話本子。
她最愛讀話本子了,還喜歡去茶樓聽說書,坊間出書往往趕不上她讀得快;可這些喜好“難登大雅之堂”,父親叫她千萬別說,千萬藏好了。
唉,入東宮一個月,一個月沒看話本子了。
對面太子望見她低垂著,掩不住有些難過的面龐,唇角輕輕揚了揚。
“是嗎?原來太子妃愛看那種書。”
今禾強顏歡笑,“是啊。”
“我還以為太子妃這個年紀,會愛看些坊間盛行的話本子。”
今禾笑容一僵,“……不會!怎麼會?妾身從不看那些低俗讀本的!”
男人盯著她認真到十分刻意的面龐,瞧了又瞧。
最終意味不明說了句:“我知道了。”
隔天,今禾看見兩個小太監抬著個楠木箱,在她用完早膳出來散心時,剛好經過她面前。
“這是什麼呀?”東宮太悶了,她從不放過院裡半點新鮮事。
其中一個小太監告訴她:“這是太子為太子妃蒐羅的書冊,說太子妃不喜歡,就要拿去丟了。”
今禾一時覺得奇怪,她還沒見過這些書冊呢,怎麼就知道不喜歡了?
“開啟來我瞧瞧。”
不看還好,一看,她的眼睛就恨不得長在這箱子裡。
“這些,都是太子讓你們蒐羅的?”
“回太子妃,是的。”
居然是滿滿一箱最新的話本子!
今禾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抱住這箱子,卻還要顧及太子妃的體面,清咳兩聲,挺胸抬頭道:“既是太子一番好意,便不要丟了,送到寢殿裡吧。”
“這……”兩個小太監相視一眼,立刻道,“是!”
當晚太子有事,傳話回來要她早些歇息。
今禾高興得不得了,她一讀話本子就是個停不下來的,乾脆抱著一本上了床榻,打算讀完再叫貼身丫鬟拿走。
誰知,她興頭太足,反倒是守夜的丫鬟坐在殿前玉階下睡著了。
她正撐著手臂趴在絲枕上,忽然就有一隻手,輕輕搭上她後背。
“好看嗎?”
“好看啊,就是這姐夫與妻妹合奸,實在太膈應了些……”
今禾答完才覺不對,猛一抬眼,就見太子坐於床沿,正靜靜看著自己。
“啊!殿下,殿下你怎麼回來了?!”
“這是我的寢殿,我不能回來?”
“不是,我的意思是,怎麼沒人通傳呢……”
弄得她就這樣水靈靈地,和話本子一起,被“捉姦在床”了。
男人大手探來,從她身側抽走那書冊。
今禾一見他要讀,頓時更無地自容。
她正好讀到女主角心懷不軌的妹妹戲份,她勾引姐夫,兩人暗度陳倉,對白寫得格外放肆過火。
她小心去看太子的臉色,卻見男人眉目照舊平和。
放下書,只說:“你我並非合奸,明媒正娶,你也覺得膈應嗎?”
今禾不知,太子怎麼忽然就問到這上頭了。
難道就因為自己昨日口誤,喊了他一聲姐夫嗎?
實在不知要怎麼答,她只能跪在榻上給人磕了個頭,“殿下乃人中龍鳳,是臣妾高攀了您!”
她的額頭貼著枕蓆,也不知頭頂的男人作何反應。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幾刻,太子道:“先安寢吧。”
今禾剛要鬆一口氣,誰知今夜竟不似往日兩人規矩平躺,一條手臂伸過來,將她拉進懷中。
“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好嗎?”
今禾的後背抵著片溫熱的胸膛,熱得她心怦怦跳,耳朵也跟著發紅。
點點頭,遲鈍地“嗯”了聲。
“從前有個富可敵國的商賈,他有五個兒子,其中長子被選定繼承家業,在長子二十二歲那年,商賈便將身邊心腹的女兒,許配給了他。”
今禾讀多了這樣的故事,或許是此刻背靠著人,瞧不見對方的緣故,她大著膽子問:“那個長子,是不是心悅一個出身平平的姑娘,不願娶那心腹的女兒?”
這套路她熟啊!
誰料身後人輕笑一聲,說:“非也。”
“那長子雖不心悅那姑娘,卻也沒有心愛之人,只因他很清楚,身為家中繼承人,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兒女情長。”
“那婚後兩人如何相處?”
“給足體面,相敬如賓,每月的初一十五,他們夫妻就相見一回。”
今禾總覺得,這故事似乎有些熟悉。
可不待她想清楚,身後男聲又沉緩道:“直到有一日,那長子的第一個兒子降世,滿月時,他陪著妻子回家省親。”
“那一家人奉他為座上賓,宴請招待,一刻不敢怠慢;更是叫來家中所有小輩,在底下正襟危坐地陪著。”
“可那長子往下一看,你猜,他看到了什麼?”
今禾被吊起胃口,艱難扭轉頸項問:“他看到什麼了?”
錦帳掩映的燭火浮著紅光,鍍到男子面上,蔓開一陣旖旎之態。
今禾吐息頓了頓。
聽到太子說:“他看到那群姑娘中,有名十三四歲的少女,從袖口中摸出一本書冊。”
“她的大伯在主位上口若懸河,她則在下面顧自讀得津津有味。”
“後來客人走,所有人都站起來了,唯獨那小姑娘反應不及;所幸身量還沒長足,混在人堆裡,倒也不是很扎眼。”
今禾越聽越臉熱,越聽眼睛睜得越大。
“這是,是我啊……”
她就是那個小姑娘,當年太子駕臨顧家,大伯叫全家十二歲以上的小輩作陪。
今禾卻正好讀一本話本子,讀到實在放不下,想著自己也不惹眼,藏在袖子裡悄悄讀便是。
沒想到,太子竟是瞧見了的。
見她聽懂了,男人也不再故弄玄虛:
“那日之後,我時常會想起你,可你那般年少,又天真爛漫,我不想毀去你,讓你姐妹共侍一夫反倒耽誤你。”
“後來你姐姐撒手走了,父皇要為我續絃,你的名字和兩位貴女一起呈到我面前。”
“今禾,得知你還未嫁的那日,我是歡喜的。”
夫妻二人平日以太子、太子妃相稱,今禾也是頭一回聽他喚自己的名字。
低低的,響在耳邊,有些酥麻。
那夜她想了很多很多。
次日起來服侍人換上朝服,今禾看太子就有些變了。
不再刻意避諱,而是帶著點探究,小心翼翼從那護身殼裡,探出腦袋來。
“今禾,在東宮裡,可會覺得憋悶?”
今禾沒再說場面話,而是猶豫又堅定地,點了下頭。
“我在宮外接辦了一所私宅,離順天門很近,往後無事咱們就住到那裡去,如何?”
今禾眼睛一亮,“真的嗎?”
“真的。”
又後知後覺想起規矩體統,行禮道:“臣妾謝殿下體恤!”
她被男人扶起,卻見男人眼底縈繞著些說不出的情緒。
“殿下怎麼了?”
“沒什麼,總聽你自稱妾身,又喚我殿下,總覺生分得很。”
“那……要怎麼辦?”
這是規矩啊,母親說東宮裡多少雙眼睛,萬不可壞了規矩的。
面前男人溫和揚唇,撫了撫她的面頰。
“待到了宮外,你我便如尋常夫妻,喚彼此的名字,如何?”
宮外,那畢竟是宮外啊。
今禾很快就說服了自己。
只是又犯難:“那……殿下叫什麼名字啊?”
男人又笑了,這回笑得更開懷,“我叫濟良,和衷共濟的‘濟’,忠誠良將的‘良’。”
說完,見今禾只是默默點頭,他又忍不住催促:“你喚一聲試試?”
今禾小心翼翼:“濟……良?”
“嗯,再試一次。”男人語含鼓勵。
她這回底氣足些,“濟良。”
“嗯,再叫。”
“濟良。”
“濟良……”
“濟良!”
像是終於聽夠了,男人揉一揉她尚未梳好髮髻的腦袋,這才出門上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