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何處?”
古井無波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她順著聲音看過去,卻看到仙長沒有看任何人,握著靈芝杖的仙長,靜靜地近乎虔誠地望著絲絲縷縷的線圈從杖頭漾開,像是樹幹截斷時的裸露出的年輪,他們似乎在一棵參天大樹之中,看著這棵樹如何長成。
周霂桑收回目光時,瞥見胡玉燭,他正出神望著剛剛少年小跑過去的方向,他比起那時候更高了,肩膀更寬了,更沉穩了。
他們是同一個人,卻又是很不同的兩個人,周霂桑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就算胡玉燭很多時候都是笑著的,但眼底卻總有一種,濃郁得化不開的愁緒,這是兩相對比之下,才能顯現出的不同。
這很合理,看起來他和多吉應該是有過一段很深厚的感情糾葛。
想到他抓著花朵的笑容,周霂桑不由有些擔心,那甚至很可能是愛情,不然也不會為了多吉來找她,基於命運緩緩流轉,無論是人是神,總會有求不得,總會有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的遺憾吧。
在她思考胡玉燭的感情時,還未著漆的木門裡傳出了少年的慟哭,在周霂桑被這聲音吸引而看過去時,錯過了胡玉燭垂眸時砸碎在衣襟上的眼淚。
等到周霂桑又把注意力轉回胡玉燭身上,此時的胡玉燭已經擦乾了臉上的眼淚,只餘下微紅的眼尾,周霂桑略仰著臉看著他的側臉,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高原上的風乾燥凜冽,夾著沙粒,胡玉燭的聲音好像也帶上了沙粒的質感,他抖著唇說了一句什麼,也像是這高原上的一陣風一樣,穿過耳朵,悄無聲息地散去了。
“至少我能陪一陪她……至少,還是陪了陪她……”
罡風狂卷,師兄嘆了口氣拍了拍胡玉燭的後背,胡玉燭試圖克制,卻有成串的淚珠劈里啪啦地隨著狂風,飄落在西南大地上。
他扁著嘴吸了吸鼻子,仰頭看天,這動作像極了小孩子受了委屈,無論是長相還是真實年齡來說,周霂桑都知道胡玉燭要比她大上許多,從來沒有這樣年紀的人在她面前這麼失態,這樣的委屈,讓她感到很新奇,忍不住追著他的臉去看,還未待她再看出什麼名堂,原本只是線狀的圈圈紋路鋪就成了湖面,隨著湖面的波瀾,周圍的場景瞬息萬變,最終定格在了一間寺廟。
此刻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只能看出是個大陰天,平整到像是圖層一樣灰敗的雲層遮天蔽日,光線不足,導致濃墨重彩的壁畫蒙塵,大殿也是昏暗一片,她看不出這是供奉什麼的,門廊處掛著隨風而起的白布簾,在這樣的天氣裡平添幾分詭異。
能精準定性這是個寺廟,還是因為進進出出的都是光頭小和尚,有個看起來很有威望的老和尚正在指揮著他們搬著什麼,態度焦急罵罵咧咧的,然而沒等他罵幾句,天色漸漸變了,赤紅的天光碟機散了陰霾,周霂桑這才意識到,剛剛原來還未日初。
大門處變得吵吵嚷嚷,她循聲望去,見到了很神奇的景觀,一群像是那種抗戰電視劇裡的戰士們,穿著軍綠色的棉襖棉褲,戴著棕色毛帽子,扛著長槍破門而入,那大和尚大驚失色,但想跑已經來不及,當即便被生擒了。
而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一些當地人,他們大多蓬頭垢面,甚至有的肢體殘缺,但是此刻卻都像走失了幼崽的困獸,焦急而慌亂的呼喚。
隨著他們的呼喚,一些小和尚衝進了人堆,和他們抱在一起,久久再難分開。
周霂桑看出來了,是這些小和尚的家人,可是並不是所有小和尚都是有人來找的,沒有人找的小和尚焦急等待後,有的木然,有的開始哭泣,又不知道誰帶了頭,幾個還沒成年人腰高的小孩就要奔出寺去,卻被戰士們攔住了,領頭一個小戰士抓了一把什麼吃的分給他們,似乎在安撫他們。
“這些孩子難不成是被搶來當和尚的?”
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
“舊社會啊……是這樣的……農奴家裡多了的孩子是要支僧差的。”
周霂桑回過頭看向回答她的胡玉燭,下一秒就又被他的眼神吸引了。
他的目光中是一種越過時間滄桑的感慨,似乎還有一些懷念,周霂桑又不自覺地觀察起了另外的三位,她覺得胡玉燭身上比起那三個神仙,好像格外地多了一些人味兒。
不知道是不是活得太久了,看過了太多滄海桑田,又供職地府,那位仙長完全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一般,絲毫不會被牽動任何的情緒。
而神君姐姐則像是擬人化的黑貓警長,她完全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不會被其他事情擾亂她的判斷,她在看一場電影,等待審判這是不是一場有犯罪行徑的影片,除此之外,劇情、人物,她都毫不關心。
而胡玉燭的師兄,可能會多幾分好奇,卻不曾有任何情緒起伏,唯一會牽動他心緒的,也就只有一個和他有關的胡玉燭。
又或許,她實在是見過的人太少了,並不能理解全部的情緒,所以讀不出他們也許存在的動容。
周霂桑想,她可能是把自己代入了這些小和尚吧,而這段社會程序,看起來離她生存的時代又實在是並不遙遠,她會為他們悲哀。
她的低落很快被胡玉燭捕捉到,他第一次用了一種符合兩個人年齡差的語氣,向她表達他的共情。
“霂桑你知道嗎?朝代更替,爭權奪利,真的像潮漲潮落一樣起伏,人的生命真的如螻蟻一般渺小。我雖然活了很久,看了很多,我也知道常常如此,但是很多時候,仍然會為了一些,人自己設定的宏大的命題感到震撼,有的時候,人的生命是那麼脆弱,可有的時候,又那麼頑強,有的時候,好像就要走向毀滅了,有的時候,卻又有人以肉體凡胎前赴後繼……最終,爭出一條出路。天命如此是常態,可是天命,又如何不是數以萬計的鮮活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