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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萬能管家吉夫斯.5 伍斯特家訓》(2)

不知大夥兒有沒有關注過我和果絲·粉克-諾透早年的歷險記——可能是一直想讀但是總抽不出空兒——要是關注過,那就該記得,上次糊塗事的導火索就是潮水般湧來的電報,因此,要說我瞧著這座電報山心裡疑竇叢生,也就不足為奇。其實自打那次以來,凡是電報,不管數量幾何,對我來說都預示著不祥。

本來一瞥之下,我還以為這厭惡東西足有二十來封,但細查之後發現其實只有三封,都是從托特利高地村發來的,而且落款相同。

具體內容如下:

第一封: 倫敦伯克利廣場伯克利公寓 伍斯特(收) 即刻趕來。瑪德琳與本人嚴重失和。盼復。果絲

第二封: 前封電文稱即刻趕來,瑪德琳與本人嚴重失和。未見回覆。失望。盼復。果絲

第三封: 我說伯弟,幹嗎不回我電報?今兒拍了兩封,稱即刻趕來,瑪德琳與本人嚴重失和。你若不及早趕來使出渾身解數促成和解,婚禮就要取消。盼復。果絲

剛剛說到,土國浴場逗留已經讓我的身體大大恢復,但對這些驚悚的電報一番埋頭苦讀後,我頓時舊病復發。之前的疑竇的確並非亂生,看到那些可惡的電報我就犯琢磨,怕是又要出事。果然出事了。

這時,耳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吉夫斯從後屋裡飄了出來。他一眼就看出,其主公並非一切安好。

“少爺病了?”他憂心忡忡地詢問。

我跌進沙發,焦心地以手撫爛額。

“不是病了,吉夫斯,是心神不寧。看電報吧。”

他掃視過檔案,重新將目光投向我。從那關切而不僭越的眼神裡,我看出他很掛懷小主的幸福。

“著實不妙,少爺。”

他的聲音很嚴肅,我知道他領會了關鍵所在。這些電報隱含的惡意我很清楚,他也很明白。

當然,我們不會對這事兒發表議論,否則就等於輕薄了某位小姐的芳名。吉夫斯完全懂得巴塞特暨伍斯特冤案的來龍去脈,並且也相當知曉這件事於我有性命之憂,因此也就不用我費神解釋,本人怎麼會點起一支焦躁的香菸,勉強合攏下巴。

“吉夫斯,你猜是怎麼回事?”

“現在不好妄加揣測,少爺。”

“他說婚禮可能要告吹。為什麼?真叫我費腦筋。”

“是,少爺。”

“無疑也很叫你費腦筋。”

“是,少爺。”

“真是一趟渾水。”

“深不見底,少爺。”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不知怎的——大概稍後就會見分曉——果絲又鬧了大笑話。”

我回想了一下奧古斯都·粉克-諾透問題。作為笨蛋族的一員,他向來自成一格。最有權威的判官在多年前就下了裁決。說起來,我在私立學校結識此人的時候,他已經享有“呆瓜”的美名,要知道,這稱號是競爭得來的,炳哥·利透、弗雷迪·韋珍和本人均敗給了他。

“我該怎麼辦哪,吉夫斯?”

“我想最好是前往托特利莊園,少爺。”

“行得通嗎?老巴塞特得立馬把我扔出去。”

“也許少爺可以發電報給粉克-諾透先生,解釋為難之處,或許他能想辦法解決。”

聽起來可行。我匆匆奔到郵局,發出以下電文: 托特利高地村托特利莊園

粉克-諾透(收) 是,你說得輕巧。叫我即刻趕去,我哪有什麼鬼辦法?你不曉得巴塞特老爹和本人的狀況。反正他不會恭迎伯特倫,定會揪著我的耳朵將我趕出來,再放狗來咬。什麼貼上假鬍子冒充水暖工,也是白費,這老夥計記得我相貌,準會立刻識破身份。如何是好?出了什麼事?為何嚴重失和?哪種嚴重失和?婚禮取消是什麼意思?搞什麼鬼?你把那丫頭怎麼著了?盼復。伯弟

午飯時分收到了回覆: 倫敦伯克利廣場伯克利公寓 伍斯特(收) 曉得難處,但應該可以解決。雖然關係緊張,但與瑪德琳還說得上話。告知她,你緊急來信懇請允許前來。靜候請柬。果絲

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一口氣收到三大封。

第一封: 已解決。請柬已發。來時望一併帶來《我的水螈之友》一書,落雷塔·皮博迪著,波珀古德與格魯力出版,各大書店有售。果絲

第二封: 伯弟,小渾蛋,聽說你要來。正合我意,有重要事情吩咐你。史呆

第三封: 若你希望如此,那就來吧。啊,只是伯弟,這樣明智嗎?見到我,你怕是又要承受不必要的苦痛,不過是觸動舊傷口罷了。瑪德琳 這時,吉夫斯端了早茶進來,我把電報遞給他,一語不發;他接過讀了起來,同上。這期間我汲取了半兩熱飲,變得堅強有力。他開口道:

“我想應該即刻動身,少爺。”

“是吧。”

“我立即打點行裝。少爺,要不要我打電話給特拉弗斯夫人?”

“怎麼了?”

“夫人早上已經來過幾通電話了。”

“哦?那你還是打一個過去吧。”

“大概不必了,少爺。我猜是夫人親自來了。”

門口傳來一陣綿延不絕的鈴聲,好像姑媽把拇指按上去就掛在那兒了。吉夫斯前去應門,很快就證實他的預感果然不錯。公寓裡滾過一陣轟鳴,當年這副嗓子提醒大家有狐出沒時,常使得闊恩及派齊利的各位同人抓緊帽子,在馬鞍上一個驚跳。

“吉夫斯,那個小渾蛋還沒醒吧?啊,在呀。”

達麗姑媽雄赳赳地跨過門檻。

說起我這位親戚,她多年來不論風吹日曬都致力於招惹狐狸,因此不分時間場合,永遠是一副紫紅色面孔。但此刻,這木槿紫竟比往常還深了一點。她氣喘吁吁,眼光瘋癲,就算洞察力遠不如伯特倫·伍斯特,也能猜到面前的這位姑媽正為什麼事情發火呢。

很明顯,她有話憋在胸中不吐不快,饒是如此,她還是將其壓後,先聲討我日上三竿還賴在床上。她毫不委婉地指出:沉睡如死豬。

“才不是沉睡如死豬呢,”我糾正道,“都醒了好一會兒了。其實我正打算享用早飯,一起吃點兒,好不好?煙肉、雞蛋,不在話下,不過要是你想吃,咱們就動手加兩條燻魚。”

她兇惡地噴出一聲鼻息,放在二十四小時前,一定叫我徹底癱倒。縱使我此刻身心還算強健,也還是感到有如遭遇瓦斯爆炸,短了六條命。

“煙肉!雞蛋!我需要的是白蘭地兌蘇打。叫吉夫斯給我調一杯。忘了加蘇打也不要緊。伯弟,出了一件可怕的事兒。”

“移步餐廳好了,瞧你抖得像白楊樹,”我安慰道,“那兒沒人打擾咱們,吉夫斯一會兒要進來收拾行裝。”

“你要出門?”

“去托特利莊園。我有件特別棘手的……”

“托特利莊園?嘿,該死!我來就是要叫你給我馬上動身去托特利莊園。”

“嗯?”

“事關生死。”

“什麼意思?”

“聽我解釋完你就懂了。”

“到餐廳來,儘管解釋。”

“好啦,愛吊胃口的神秘人,”待吉夫斯擺好食料退下後,我才開口,“從頭道來吧。”

有那麼一會兒,大家都默默無語,房間中只回蕩著姑媽喝白蘭地蘇打和本人吞咖啡的美妙聲響。然後,她放下酒盞,深吸一口氣。

“伯弟,”她開口道,“首先,我有幾句話要說,是關於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大英帝國二等勳爵。願他種的玫瑰生青蟲,願他家廚子在盛大晚宴上醉倒,願他養的母雞染上蹣跚病。”

“他養母雞?”我直戳重點。

“願他家水箱漏水,願托特利莊園地基被白蟻啃——不知英國有白蟻沒有。等他挽著瑪德琳走上教堂送到粉哥-撓頭那個笨蛋身邊時,願他噴嚏個不停,一掏口袋發現出門沒帶手帕。”

她說完了。我覺得雖然聽著痛快,但這些都無關宏旨。

“不錯,”我表示贊同,“我同意,in toto[1]。他究竟做什麼了?”

“這就說到了。你還記得那隻奶牛盅吧?”

我叉起一隻煎蛋,略略抖了一抖。

“記得?我怎麼忘得了。姑媽,你可能不信,昨天我去店裡,結果怎麼有這麼巧的事兒,偏偏叫我碰上了這個巴塞特。”

“不是巧,他就是去看看那玩意兒是不是像湯姆說的那樣。伯弟呀,你那叔叔發起瘋來,你肯定想不到。你這傻瓜叔叔居然把這事兒說給人家聽。他早該知道,那魔頭要設計出邪惡的點子算計他。果然吧。昨天湯姆跟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去他的俱樂部吃午飯,選單上有一道龍蝦冷盤,這個馬基雅維利就百般唆使他。”

我半信半疑地看著她。

“不是吧?”我大驚失色。我很清楚,湯姆叔叔的腸胃構造精巧,運作有條不紊,“湯姆叔叔吃龍蝦了?還記得去年聖誕節……”

“此人一陣煽風點火,叫湯姆不僅吃掉幾斤龍蝦,還大嚼了幾畝黃瓜片。他今天早上跟我交代——昨天到家以後他就只剩下哼哼的力氣了——他最初是拒絕的,意志堅定。但是最後還是沒忍住。有些俱樂部把冷盤都擺在當中的桌子上,據說巴塞特這家就是,所以不管坐在哪兒都能瞧得見。”

我點點頭。“螽斯也是這樣。有一回凱特貓·波特-珀布萊特坐在窗邊角落,朝野味餡餅連扔了六個麵包卷,全都砸中了。”

“苦命的湯姆就是栽在這上頭。本來,不管巴塞特怎麼把龍蝦吹得天花亂墜,湯姆總是能聽而不聞的,但是擺在眼皮子底下可就受不了啦。他放棄抵抗,敞開肚皮,活像餓了幾天的因紐特人。六點的時候我接到行李員的電話,叫我派車過來收拾殘骸,還是門童發現湯姆在閱讀室的角落裡打滾。半小時後,他一到家,就虛弱地叫碳酸氫鈉水。氫鈉水個頭!”達麗姑媽恨恨地一聲冷笑,“還不是叫了兩個醫生洗胃?”

“與此同時呢?”我大概知道這故事如何結局了。

“與此同時呢,巴塞特這個惡魔當然是跑去買下了奶牛盅。店主答應湯姆給他留到三點,過了三點他還不見人影,而另一個客人還叫囂著要買,人家自然就賣了。事情就是這樣。奶牛盅落在巴塞特手裡,昨天晚上給帶回托特利了。”

這個故事充滿悲劇色彩,當然,也印證了我對巴塞特老爹的一貫看法:本來連一番訓誡還嫌過分的事兒,他偏要剋扣人家五鎊,這種裁判官自然什麼都做得出來。但是我想不通達麗姑媽還有什麼對策可想。“我覺得,這種事兒呢,只能握緊雙拳,默默地朝天上翻個白眼了事,然後開始新生活,努力遺忘過去。”我一邊往麵包片上抹橘子醬,一邊如是說道。

她盯著我,沉默了一會兒。

“哦?你這麼想是嗎?”

“是啊。”

“你應該承認,無論從哪條道德律看,這奶牛盅都該歸湯姆所有吧?”

“嘿,斷然絕然!”

“但是你就甘心忍受這人神共憤的惡行?你就由著這個匪徒揣著贓物,逍遙法外?眼看著他在咱們文明國度裡耍這種無比齷齪的下三爛伎倆,你還穩穩地坐在那兒嘆兩聲‘哎,哎!’袖手旁觀?”

我考量了一下。“大概不會嘆‘哎,哎!’吧,”我承認,這種情況下要加以嚴正的批判,“不過我只能袖手旁觀。”

“哼,反正我不會袖手旁觀。我要去把那該死的玩意兒偷回來。”

我吃驚地看著她。雖然沒有在口頭上加以斥責,但我的眼神明顯“嘖嘖”有聲。誠然,這挑釁著實嚴峻,但是我不贊成這種強硬的手段。我正想喚醒她沉睡的良知,輕聲細語地問問她,闊恩的諸位對這事兒得作何想呀——嗯,說起來還有派齊利——只聽她又說:“不,還是你去!”

她這話出口時我剛點了支菸,按照廣告上的說法,應該是泰然自若的[2]。一定是這煙不對頭,因為我一躍而起,好像椅子下面戳出來一隻錐鑽。

“誰?我?”

“沒錯。看,這正合適啊。你正要去托特利莊園做客,到時候有無數下手的好機會。”

“可,見鬼——”

“我一定要搶回來,不然怎麼可能叫湯姆開支票給波摩娜·格林德爾呢?不過他現在可沒這心情。我昨天和這姑娘簽了份價格不菲的合同,要預付一半報酬,一個禮拜後就是期限。所以嘛,抓緊行動吧,小侄兒。你怎麼小題大做的,我看哪,為了親愛的姑媽,這都是小事。”

“我看哪,為了親愛的姑媽,這事可大了。我做夢也不會……”

“哼,你不得不做,否則,你知道會怎麼樣。”她故意頓了一頓,“懂了嗎?”

我沉默了。她的意思不用說我也明白。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又亮出了口腹裡的蜜劍——呃,好像說反了。我這冷酷無情的親戚有一個殺手鐧,一直當作那個誰的寶劍一樣在我頭頂上晃——叫什麼來著?吉夫斯肯定知道。總之,她用這個手段總能讓我乖乖就範。要是我不照做,她就不許我在她家搭夥,生生將阿納託的美味從我嘴邊奪走。我怎能輕易忘記,有一回她禁了我整整一個月,當時正是野雉肥美的季節,這位神廚自然是無與倫比。

我最後又試著曉之以理:“湯姆叔叔為什麼想得到這隻討厭的奶牛盅?那玩意兒可嚇人了,還是不要的好。”

“他可不這麼想。行了,情況就是這樣。替我完成這個簡單輕鬆的任務,不然府上的客人很快就要議論紛紛:‘這伯弟·伍斯特咱們是再也看不見了呀?’老天保佑,昨天那頓午飯阿納託發揮得太妙了,只能用‘妙極’來形容。也怪不得你推崇他的廚藝。用你的話說,就是‘入口即化’。”

我板起臉:“姑媽,這是勒索!”

“嗯,可不是?”她撂下這句話就閃人了。

我重新落座,嚼了一條老大不樂意的冷煙肉。

吉夫斯走進來。

“行李準備好了,少爺。”

“好,吉夫斯,”我回答,“那咱們出發。”

“吉夫斯,從小到大呀,”我終於打破了長達八十七英里的沉思默想,“我這輩子也算經歷了不少波折,但這回才算贏得了花貝殼呀。”

我們正乘著兩座汽車平穩地駛向托特利莊園,本人掌舵,吉夫斯在側,個人物品擺在折迭加座上。出發的時候約十一點半,此刻這舒適的午後時光正是最美好的時候。這天晴爽怡人,空氣裡飄著一股香氣,要是在往日,我一定覺得自在非凡,一邊愉快地談天,一邊對路邊的山野村夫揮手致意,可能還要哼那麼一段輕鬆的小曲兒。

倒黴的是,今時不是往日,只差那麼一點就和往日大大不同,因此我嘴角也見不到小曲兒的影子。一想到我在那倒黴的莊園裡是凶多吉少,這心情就越發沉重。

“花貝殼呀。”我又唸叨了一遍。

“少爺?”

我皺起眉頭。他這是故作謹慎,但現在不是故作謹慎的時候。

“吉夫斯,不用假裝不知道,”我冷冷地訓誡,“我和達麗姑媽面談的時候你就在隔壁,她那些話連在皮卡迪利都聽得到。”

他卸下了面具。

“咳,是,少爺。必須坦言,我的確領會了對話的要旨。”

“那就是了。我說這事兒大大不妙,你同意吧?”

“少爺所遭遇的難題的確棘手,叫人措手不及。”

我開著車,一陣思索。

“要是能從頭活一次,吉夫斯,我要做個孤兒,一個姑媽也不要。聽說土耳其那兒是把姑媽們裝進麻袋,扔進博斯普魯斯海峽?”

“據我理解是蘇丹宮女,少爺,不是姑媽。”

“哦。為什麼不是姑媽?瞧瞧她們給世界添了多少麻煩。這麼說吧,吉夫斯,這句話你可以拿去引用:‘天真無辜、人畜無害的小夥兒第一次掉進渾水裡,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無一例外都是姑媽推的。’”

“少爺的話確有幾分道理。”

“什麼姑媽也分好壞,胡說八道。本質上根本沒有分別,遲早‘唰’的一聲露出魔鬼的蹄爪。就說我這個達麗姑媽吧。吉夫斯啊,我一直覺得,她這個人最講道理,比如怒罵獵狐犬跑去追兔子什麼的,結果她卻跑過來把這麼一件差事交給我。伍斯特——警盔扒手,咱們都知道。伍斯特——所謂的搶錢包犯,咱們也曉得。但是這位姑媽給全世界樹立了這麼個伍斯特形象:跑到退休裁判官的府上,一邊大嚼人家的麵包鹹鹽,一邊順走人家的奶牛盅。嘁!”我這麼說都是因為心煩意亂。

“著實令人煩惱,少爺。”

“不知道老巴塞特見到我會怎麼樣,吉夫斯。”

“想必他的反應會是有趣的觀察物件,少爺。”

“我猜他怎麼也不能把我扔出去吧,我是巴塞特小姐請來的。”

“不錯,少爺。”

“但另一方面呢,他能——並且會——從夾鼻眼鏡上頭打量我,鼻子裡討厭地哧哧作響。這幅畫面真叫人不舒服。”

“不錯,少爺。”

“我是說,就算沒有奶牛盅這碼事,情況也夠複雜的。”

“是,少爺。冒昧問一句,少爺是否打算滿足特拉弗斯夫人的意願?”

伍斯特駕駛著時速五十英里的車,實在沒辦法激動地高舉雙手,不然我肯定照辦。

“我就是在苦惱這個問題啊,吉夫斯。現在也決定不了。記得你以前提過一兩回,說有個傢伙讓什麼怎麼來著?你知道我說什麼吧,就是那個像貓的傢伙。”

“麥克白,少爺,是已故作家莎士比亞同名劇作中的人物,其中稱他讓‘不敢’耽擱了‘想要’,如同一隻畏首畏尾的貓[3]。”

“嗯,我就是這種狀態。我搖擺不定、踟躕不知所措——這個詞兒沒說錯吧?”

“恰如其分,少爺。”

“想到以後吃不到阿納託的佳餚,我就暗暗決定還是要搏一搏。但是轉念一想,我已經在托特利莊園著了汙名,老巴塞特堅信我是雅賊萊福斯[4]加街頭騙子,凡是能偷的東西,是見什麼偷什麼——”

“少爺?”

“我沒跟你說過?哎,我昨天又跟他狹路相逢,這次最慘烈。現如今他把我當成犯罪分子中的渣滓,就算不是頭號人民公敵,肯定也排個第二第三。”

我對他概述了事情經過,結果令我震驚的是,他聽著這段陳情似乎覺得有幽默可循。要知道吉夫斯可不常笑,但現在他嘴角上明顯漾起了一抹微微的笑意。

“是個好笑的誤會,少爺。”

“好笑,吉夫斯?”

他認識到高興得不是時候,於是重新調整五官表情,撫平了笑意。

“對不起,少爺。我應該說‘令人煩惱’。”

“可不。”

“在這種情況下再見沃特金爵士,一定難堪之極。”

“是,要是再讓他逮到我偷他那隻奶牛盅,不知要難堪多少倍呢。我眼前老是浮現出這幅場景。”

“我十分理解,少爺。決心的熾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在這一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

“太對了!我正要這麼說。”

我開著車,越發思索起來。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吉夫斯。就算我打算偷奶牛盅,我哪來的工夫?這玩意兒又不是能隨隨便便就到手的。得出主意,列計劃,想方案。還有,我還得解決果絲那事兒,由不得一點兒分心。”

“正是,少爺。複雜程度令人生畏。”

“且慢,好像還嫌我事兒不夠多,史呆還有電報。還記得今天早上的第三封電報吧?[5]是史黛芬妮·賓小姐發來的。她是瑪德琳的表妹,也住在托特利莊園。你見過她的,一兩個星期前她到家裡吃午飯來著。個子小小的,體積像傑西·馬修斯[6]。”

“啊,是,少爺,我記得賓小姐,很有魅力。”

“可不。她能有什麼事兒吩咐我呢?問題就在這兒。估計絕對是叫人吃不消的任務。所以這事兒我也得擔心著。人生啊!”

“是,少爺。”

“不過,還得沉著應對,是不是,吉夫斯?”

“千真萬確,少爺。”

對話交流期間,我們徐徐前行,速度還算可以,之前路邊閃過的路標我也沒有忽略,那上面刻著“托特利高地村八英里”的字樣。如今只見樹木掩映下,一座氣派的英式莊園就呈現在我們面前。

我踩了一腳剎車。

“旅程的盡頭,是不是,吉夫斯?”

“料想如此,少爺。”

此言果然不虛。我們接著轉進大門,一直開到前門,管家告知說,這的確是沃特金·巴塞特的老巢。

“羅蘭騎士來到黑沉沉的古堡前,少爺。”吉夫斯在下車時評論道,具體什麼意思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因此就簡短地應了一句“嗯哦”,並將注意力轉移到管家身上,我看他正在跟我說些什麼。

我這會兒已經聽明白了,他說若是希望即刻拜會屋子的主人,那我來得很不湊巧。他解釋說,沃特金爵士剛剛跑出去放風了。

“我想老爺此刻和羅德里克·斯波德先生在庭院某處。”

我大吃一驚。可以想象,自從古董店那一幕後,羅德里克這個名字就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上。

“羅德里克·斯波德?那個大塊頭的小鬍子,隔著四百米就能用眼神把生蠔撬開的那位?”

“是,先生。昨天他與沃特金爵士從倫敦返回府上,今天用過午飯不久就出去了。瑪德琳小姐現在在家中,不過一時說不好此刻在哪裡。”

“粉克-諾透先生呢?”

“我想他是出去散步了,先生。”

“哦?啊,行啦,那我就先自己轉悠一會兒吧。”

我很高興有機會獨處一下,因為我正想靜心思考。我沿著涼臺踱步,思考開去。

聽到羅德里克·斯波德也在,我大為震驚。我還以為他不過是老巴塞特的俱樂部相識,日常活動僅限於大都市。達麗姑媽的任務執行起來本來就是任憑硬漢也要膽戰,況且是在沃特金爵士的眼皮底下作案。如今又添了一個斯波德,這場行動的嚇人指數立刻提高了一倍。

哎,這個大家自己就能琢磨透。想象一下,某個倒黴的犯罪高手來到老格蘭其想搞一樁謀殺,結果發現,不僅福爾摩斯正巧來過週末,就連波洛也在。

我越想越覺得不該去偷奶牛盅。我覺著應該有個折中的法子,我要做的就是開啟各種渠道找個路子出來。為此,我低著頭在涼臺上踱步,同時想到,老巴塞特的錢果然花在了刀刃上。我呢,算是鑑賞鄉間莊園的行家,我看這一座真是無可挑剔。外表美觀,庭院遼闊,草坪打理得整整齊齊,總體氛圍傳遞出那種古老的“田園般的寧靜”。遠處,牛兒哞哞,羊兒鳥兒各自咩咩喳喳,近處傳來一聲槍響,看來是有人把園子裡的兔子放倒了。托特利莊園縱然人邪惡不堪,但無疑風光秀麗堪誇美[7]。

我踱來踱去,默默計算著這老夥計如果按每人五英鎊每天罰二十人計,要攢多久才能買下這莊園,這時我突然注意到一層有一間屋子,裡面的擺設透過敞開的落地窗一覽無餘。

這屋子大概是間小客廳——我這麼說大家能懂吧——有種過分裝飾之感。究其原因,是因為這屋子裡擠滿了玻璃櫃,而玻璃櫃裡又擠滿了銀器。顯而易見,我眼前的就是巴塞特藏品。

我停下腳步。好像有什麼指引著,我走過落地窗,下一秒,我和我的老朋友銀奶牛就像俗話說的那樣面面相覷了。這奶牛盅擺在門口處的小型玻璃櫃裡,我湊近細看,重重的鼻息噴在玻璃上。

我發現原來櫃子並沒有上鎖,心情一陣起伏。

我轉動把手,探囊取物,手到擒來。

要說我原本只想審視一番呢,抑或是豁出去了,還真說不好。我只記得自己其實根本沒什麼板上釘釘的計劃。當時我的精神狀態就像傳說中那隻畏首畏尾的貓。

不過,我並沒有充分的空閒來分析此刻的感想,就像吉夫斯說的那樣“終其本源”,因為就在這個節骨眼,身後傳來一聲“雙手舉起來”!我回過頭,看到羅德里克·斯波德正站在窗外。他手裡舉著一杆獵槍,槍口馬馬虎虎地對準了我背心的第三顆紐扣。從他的姿態判斷,他是那種容易擦槍走火之人。

[1]拉丁語,意為全然。

[2]1927年美國羅瑞拉德菸草公司的穆拉德牌香菸廣告,尷尬時分可“泰然自若,點一支穆拉德”。

[3]引自《麥克白》第一幕第七場,朱生豪譯,略有改動。

[4]a. j. raffles,英國作家霍爾農(e. w. houng, 1866—1921)筆下的“紳士小偷”。

[5]應該是第二封電報,可能是作者筆誤。(編者注) [6]jessie matthe(1907—1981),英國演員、歌手。

[7]出自英國主教雷金納德·海伯爾(reginald heber, 1783—1826)的讚美詩《福音要遺傳》(from greenland’s icy mountains, 1819):“風光秀麗堪誇美,唯人邪惡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