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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萬能管家吉夫斯.4 行啦,吉夫斯》(14)

經打探,安吉拉去拜訪的這家朋友姓斯特里奇-巴德,家境頗為殷實,據點在金厄姆莊園,往珀肖爾鎮方向約八英里便是。這些主兒我都不認識,不過想必她們有極大的魅力,因為安吉拉好不容易把自己拽回來的時候,剛好該換衣服吃晚餐了。因此,我不得不等到喝過咖啡,才著手行動。我看到她在客廳裡,於是立即下手。

就在二十四小時前,也是在這同一間屋子裡,我邁著同樣的步態,走向了那巴塞特,相比此時走向安吉拉,我起伏的心潮可謂是天差地別。我跟大皮說過,我對安吉拉一向全心全意,能和她一起去散散心,我最享受不過。

看得出,她是多麼強烈地需要我的幫助和安慰啊。

說實話,這不幸的姑娘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心裡著實震驚。在戛納那會兒,她可一直開開心心、滿面春風,帶著英國姑娘那股典型的生氣和勁頭。但現在,她臉色蒼白憂鬱,好像女校曲棍球隊的中鋒,小腿剛吃了重重的一下不說,還因為“舉棍過肩”給判了個犯規。周圍要是一群正常人的話,一定會對她的樣子議論紛紛,但布林克利莊園的暗淡標準節節攀升,以至於無人注意。是的,對窩在角落裡等待末日降臨的湯姆叔叔來說,她八成看起來還太過興高采烈,十分不招人喜歡呢。

我拿出溫文有禮的作風,開始執行計劃。

“嗨,安吉拉妹妹。”

“你好,親愛的伯弟。”

“你終於回來了,太好了。我可想你呢。”

“是嗎,親愛的?”

“可不是。想不想出去轉轉?”

“好啊。”

“好。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是不能給外人聽到。”

這時候可憐的大皮好像突然腿抽筋了。本來他在旁邊一副要把凳子坐穿的架勢,一直瞪著天花板,這時他突然像被叉中的大馬哈魚似的一個驚跳,碰翻了一張小桌子,桌上的花瓶、百香花碗、兩隻瓷器小狗和軟皮裝幀的歐瑪爾·海亞姆[1]落了一地。

達麗姑媽一驚之下喊了一聲打獵的號子。湯姆叔叔聽到聲響大概覺得文明終於崩塌,於是順手打碎了一隻咖啡杯助興。

大皮連聲抱歉。達麗姑媽發出臨死前的呻吟,然後說不要緊。安吉拉傲慢地看了他一會兒,好像舊時的公主殿下遇到極其不懂規矩的笨手笨腳的鄉巴佬,然後就挽著我出門了。一會兒工夫,我就把她和本人挪到花園中那種風格質樸的長椅上,準備開啟夜色行動。

但是,在開始之前,我認為最好還是先隨便聊幾句作為鋪墊。像我手裡這種活兒,必須小心拿捏,不可操之過急。因此我們就從不溫不火的話題聊起。她說,自己在斯特里奇-巴德家耽擱了這麼久,是因為希爾達·斯特里奇-巴德叫她幫忙佈置明天晚上的用人舞會,這活兒她不好拒絕,因為布林克利莊園的全體用人都要參加。我說,晚上好好熱鬧一下,說不定阿納託能樂呵樂呵,忘了煩心事呢。她說,阿納託不去的。達麗姑媽勸他去玩玩,但據稱阿納託只是悲傷地搖搖頭,繼續唸叨著要捲鋪蓋回普羅旺斯,那個懂得欣賞他的地方。

說完是一陣肅穆的沉默,沉默過後安吉拉說草上起了露水,應該回屋去了。

這當然完全有違我的原則。

“別,別回去。自從你回來,我還沒機會跟你說說話呢。”

“我的鞋子沾溼了可就毀了。”

“把腳搭在我腿上好了。”

“好吧,你也可以胳肢我的腳腕。”

“是哈。”

於是我們按部就班,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分鐘,然後就漸漸沒話說了。我點評了一下景色效果,主要提及暮色下的靜謐、一眨一眨的星星、湖面上微微泛光的水波。她說是。我們對面的灌木叢裡一陣窸窣作響,我提出了鼬鼠說,她回答有可能。但這姑娘明顯心不在焉,於是我認為,最好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嗯,老夥計,”我說,“你那點小波折我都聽說了。這麼說,教堂是不會響起婚禮的鐘聲了,啊?”

“對。”

“肯定沒戲了,是吧?”

“對。”

“嗯。按我的意見呢,我覺得這倒是好事,安吉拉妹妹。照我說,你能脫身是再好不過了。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你居然對這格羅索普忍了這麼久。他這個人,算不上什麼好貨色。沒出息,就是這句話。不僅傻得厲害,還特別愛擺架子。哪家姑娘要是讓大皮·格羅索普給拴上一輩子,那真是可憐。”

我縱聲長笑——那種嘲諷的笑。

“我還一直以為你們是好兄弟呢。”安吉拉說。

我再次縱聲長笑,這一次又增加了一點花腔。

“好兄弟?怎麼可能。當然了,遇到的時候總還得禮貌點嘛,但要說跟他稱兄道弟,那可就是笑話了。同在一傢俱樂部,僅此而已。對了,還是同學。”

“是在伊頓吧?”

“老天爺,不是。伊頓怎麼可能收這種人。那是伊頓之前,幼兒園同學。我記得他是個髒兮兮的毛頭小子,總是一身墨水泥巴,每週四才洗一回,還是隔週。總而言之,沒人愛搭理他,都是見了就躲。”

我停頓片刻,心裡異常不安。這番話不僅我說得吃力——其實大皮他除了扣上吊環害我穿著正統晚禮服墜落游泳池以外,一直是我珍視且敬愛的密友——而且好像也沒有產生任何效果。不見成效。安吉拉除了一聲不吭地盯著灌木叢,對我這些明槍冷箭似乎事不關己地冷靜。

我再接再厲: “沒教養,就是這個詞。要說哪家孩子比這個格羅索普更沒教養,好像還真沒見過。隨便問問他當時的同學怎麼概括他這個人,回答一定是沒教養。他現在還是一點沒變。有句老話說得好:孩子是成人之父。”

她好像沒聽見。

“孩子,”我不希望她錯過這一句,於是重複道,“是成人之父。”

“你說什麼?”

“我說格羅索普啊。”

“我以為你說誰的父親。”

“我說孩子是成人之父。”

“哪個孩子?”

“格羅索普啊。”

“他父親不在了的。”

“我也沒說在啊。我說他是孩子之父——不,是成人之父。”

“什麼人?”

我意識到,這場對話進行到此,必須仔細應付,否則就要和稀泥了。

“我是想說,”我說,“小時候的格羅索普,是格羅索普這個成人之父。換個說法,小格羅索普各種討厭的、遭人白眼的缺點和不足,都體現在成人格羅索普身上,並且讓他——我這裡指的是成人格羅索普,在螽斯等場所招人嫌棄,淪為笑柄,因為我們俱樂部對會員設有一定標準的要求。隨便問問螽斯的各位,他們準會說,格羅索普這傢伙混進會員名單的那一天,真是俱樂部的災難啊。有討厭他那張臉的;能受得了那張臉的呢,又都受不了他那個人。總之,大家一致同意,這個人粗魯又招人厭,當初他露出入會的苗頭,就應該堅決來一個nolle prosequi,痛快地否決掉。”

說到此處我又停頓片刻,一半是為了緩口氣,一半是因為對可憐的大皮說了這些壞話,我感覺像受了苦刑似的。

“有的人,”我硬著頭皮,再次迎頭趕上這讓我反胃的任務,“雖然總是一副衣冠不整的樣子,但是性格和善,談吐文雅,因此很受歡迎。還有的人,雖然又胖又沒教養,但是風趣幽默、字字珠璣,所以總是站在勝算這一邊的。但是這個格羅索普啊,很遺憾,兩邊都夠不上。除了像樹洞裡爬出來的東西不說,他可是一流水準的榆木腦袋,這是公認的。沒心沒肺,不會說話。總之,哪個女孩沒考慮清楚就跟他訂了婚,最後在危急關頭能全身而退,那絕對應該暗自慶幸。”

我再次停頓片刻,斜眼瞟了瞟安吉拉,看看收效如何。我說話期間,她一直默默地望著灌木叢,讓我頗感不可思議的是,她到現在還沒有搖身變成母老虎撲向我。那可是範例啊。真想不通她怎麼還沒行動。在我看來,要是母老虎聽到我這般侮辱她心愛的公老虎,即使只聽了十分之一,她——我是指母老虎——也要鬧上房頂了。

但是接下來的事則讓我瞬間石化。

“對,”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說得很對。”

“呃?”

“我自己也正是這麼想的。”

“什麼?”

“榆木腦袋。這麼說他太恰當了。全英國的六隻笨驢裡頭,肯定有他一個。”

我沒作聲。我正忙於安定神智,因為它迫切需要一點急救措施。

我是說,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設想我剛剛執行的這個妙計的過程中,有一個情況不在我的預算範圍,那就是安吉拉會對我所表達的感情產生共鳴。我還以為要面對血雨腥風般的情緒爆發。我預想的是怒極而泣啦,發發小姐脾氣啦,總之就是這些手段,八九不離十。

但是對我的評論積極響應,是我沒有想到的,這給了我一個所謂的“思考餘地”。

她進而展開論述,聲音放得很開,充滿熱情,好像特別熱愛這個話題似的。吉夫斯肯定知道我想說哪個詞兒。好像是“面紅耳赤”,我忘了這是不是指臉上起疹子得塗點藥膏。總之,如果真是這個詞兒,那她論述這個話題時就是這副樣子,可憐的大皮啊。要是光聽聲音,說不定會以為這是宮廷詩人正對哪位東方皇帝詩興大發,或者以為果絲·粉克-諾透在描述剛到貨的一批水螈。

“真好,伯弟,終於有個人看出這個格羅索普的真面目了。媽媽說他是一表人才,真是可笑。人人都看得出,他完全不上路,又自大又固執,老是沒完沒了地跟人爭辯,其實他知道自己就是空口胡說。還有,他又愛抽菸,又能吃,還愛喝酒,而且他頭髮的顏色我也瞧不上眼。不過再過個一兩年也就沒什麼頭髮可言了,現在他頭頂上都沒幾根了。要不了多久,他就只剩一個光頭,可他光頭還怎麼能見人。還有,我看他一天到晚都在吃,真讓人倒胃口。知道嗎,今天凌晨一點鐘,我發現他在食品櫃那兒,臉埋在牛肉腰子餡餅裡大嚼,整張餅都要被他吃光了,而且你也知道他晚飯吃了多少。倒胃口,真的。好了,我不能整個晚上都在這兒說他的事兒,這人根本不值一提,還一點辨別力都沒有,連鯊魚和比目魚都分不清。我要回去了。”

她撩起抵禦寒露的披風,裹在瘦削的肩膀上,然後就快步走開了,留下我獨自待在寂靜的夜色裡。

嗯,其實呢,不能說是獨自,因為過了一會兒,面前的灌木叢裡一陣動盪,大皮走了出來。

[1]omar khayyam(1048—1131),波斯詩人,著有《魯拜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