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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萬能管家吉夫斯.3 謝謝你,吉夫斯》(1)

1 吉夫斯請辭

我心裡有點亂。其實也算不上什麼事,但終究忍不住有一絲憂慮。這天,我坐在公寓裡,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班卓裡裡[1]——我近來的新寵——的琴絃。雖然說不上愁眉不展吧,但話說回來,也不能說是絕對的眉開眼笑。如果一定要挑一個詞,或許就是“若有所思”吧。我琢磨著,看這情況,未來似乎危機四伏。

“吉夫斯,”我說,“這事你知道嗎?”

“恕我一無所知,少爺。”

“你猜我昨天晚上看見誰了?”

“猜不出,少爺。”

“j.沃什本·斯托克和他的千金玻琳。”

“果然,少爺?”

“他們準是到這邊兒來了。”

“想必是,少爺。”

“真叫人尷尬,啊?”

“可以想見,經過紐約一事,少爺遇見斯托克小姐不免手足無措。但以我之見,少爺倒不需要杞人憂天。”

我一陣沉吟。

“吉夫斯,你說杞人憂天的時候,我的大腦好像忽閃了一下,沒抓住要點。你是不是想說,我應該不用和她碰面?”

“是,少爺。”

“避開她?”

“是,少爺。”

我彈起了《老人河》[2],縱情彈了五小節。吉夫斯這一席話叫我鬆了一口氣。他的論斷很有道理。倫敦畢竟不是小地方,只要有心,想躲個人還是很容易的。

“我當時可嚇得不輕呢。”

“可以想象,少爺。”

“尤其是看到和他們坐在一塊的還有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

“果然,少爺?”

“是啊。就在薩沃伊小餐廳[3],他們在靠窗的位置湊了一桌。而且還有一件更蹊蹺的事。在座的第四位食客竟然是扎福諾勳爵的嬸嬸默特爾。她怎麼會和那幫人混在一塊兒?”

“或許夫人認得斯托克先生、斯托克小姐或者羅德里克爵士,少爺。”

“是,有可能。對,這就說得通了。但坦白說,我覺得挺不可思議。”

“少爺是否上前攀談一番?”

“誰,我嗎?沒有啊,吉夫斯。我一溜煙跑了。除了不想撞上斯托克父女,我難道還會主動故意跑去和格洛索普閒話家常不成?”

“根據過往經驗,和他相處的確稱不上如沐春風,少爺。”

“要說這世界上我永遠不想和誰打交道,那就屬那個老討厭鬼了。”

“剛才忘了通報,少爺,早上羅德里克爵士曾登門造訪。”

“什麼!”

“是的,少爺。”

“他要見我?”

“是,少爺。”

“舊賬還沒算,他居然敢來?”

“是,少爺。”

“嘿,該死!”

“是,少爺。我回答說少爺尚未起身,他表示稍後再來。”

“他這麼說了,啊?”我哈哈大笑,是那種居心叵測的笑,“哼,等他來了,放狗。”

“少爺,家裡沒有狗。”

“那就到樓下跑一趟,借廷克勒–莫爾克太太的博美犬一用。他在紐約陷害我的事兒還沒了,就跑來串門!真是聞所未聞。吉夫斯,你聞過嗎?”

“坦白說,爵士此次登門,的確出乎意料,少爺。”

“想想也是。神呀!上帝呀!老天爺呀!這老先生臉皮厚得像犀牛。”

至於我為什麼這麼激動,相信聽我陳述過前因後果,大家準能理解。這就容我梳理一下事實,緩緩道來。

大約三個月前,我注意到阿加莎姑媽有點蠢蠢欲動,因此決定,還是跑路去紐約,等她消消氣為妙。待了大概三四天吧,我在謝里–尼德蘭酒店[4]參加什麼豪飲宴,從而結識了玻琳·斯托克。

我對她一見傾心。既瞻芳澤,如飲醇醴,我心若狂[5]。

“吉夫斯,”我記得返回公寓時問他,“有個老兄看什麼東西覺得像誰看那什麼玩意,是誰來著?上學的時候背過,一時想不起來了。”

“想必少爺是指詩人濟慈初讀賈浦曼譯荷馬時,將心中所感比作‘像科爾特斯以鷹隼的眼凝視凝視著太平洋’[6]。”

“太平洋,嗯?”

“是,少爺。‘而他的同夥在驚訝的揣測中彼此觀看,盡站在達利安高峰上沉默’。”

“可不是。我這會兒想起來了。嗯,下午人家介紹玻琳·斯托克小姐給我認識的時候,我就是這感覺。晚上熨褲子的時候特別留心著,吉夫斯,我要和她用飯。”

我不止一次發現,身在紐約,“心之所好”這種問題起步一向很快。我認為這和當地空氣有關。兩週後,我開口向玻琳求婚,她欣然應允。至此為止,一切順利。但慢著,還有後續。訂婚還不到四十八小時,機器就被一隻活扳手給卡住,導致婚事告吹。

而甩出該活扳手的那隻手,正是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之手。

諸位應該記得,我這些回憶錄中,這個毒藥罐兒的亮相似乎很頻繁。此君穹頂荒蕪,眉毛茂盛,打著神經科專家的旗號,實際上誰不知道,他不過是個拼命訛錢的精神病大夫。不少年來,他時不時就要跟我狹路相逢,每次影響都至為深遠。說來也巧,我的婚訊在報紙上刊出的時候,此君恰好也在紐約。

至於他蒞臨紐約,則是為了探視j.沃什本·斯托克的遠房堂兄喬治。說起這位喬治呢,一輩子欺壓孤兒寡母什麼的,老了良心不安了。他整天胡言亂語,還喜歡倒立著走路。羅德里克爵士接管這位病號也有好些年了,還會定期奔到紐約查探病況。說巧不巧,上一回,他在享用早餐咖啡和雞蛋的當兒,恰好讀到報紙上伯特倫·伍斯特先生和玻琳·斯托克小姐即將表演“婚禮對舞”的訊息。據考證,他立刻撲向電話,撥通了準新娘父親的號碼,嘴都顧不上擦。

哎,他跟j.沃什本說了我什麼壞話,我自然沒法知曉,不過據猜想,不外如下:我曾和他的千金霍諾里婭有婚約,但經他確認,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於是果斷制止。他無疑要講述我“臥室裡貓、魚並養事件”,八成還會提到“帽子被偷風波”以及我“爬排水管之癖好”。煞尾處興許會添一筆“威克姆夫人家中戳熱水袋倒黴事故”。

他既然和j.沃什本是至交好友,而對方又深信他的判斷力,因此據我分析,他沒費多少工夫就讓對方相信了我不是乘龍快婿的料。總之,神聖的訂婚期持續不到48小時,我就接到通知,不必訂購新的闊腿褲和梔子花了,因為我的提名已被取消。

就是這個人,居然還有那什麼跑到伍斯特家裡來。大家評評理! 我主意已定,絕不跟他囉唆。

他登門的時候,我還在彈班卓裡裡。伯特倫·伍斯特的知己都清楚,他這個人經常心血來潮,每到此時,他就化身成一臺百折不撓的機器——緊張、專注、心無旁騖。彈班卓裡裡就是一個例子。那天晚上在阿罕布拉劇院,“本·布魯姆和他十六位巴爾的摩夥伴”的卓越琴技將我折服,從而激發了我學習這一樂器的熱情。打那以後,我每天都要花上個把鐘頭埋頭苦練,沒有一天例外。我正輕攏慢捻,如有神助,這時門開了,接著吉夫斯就把上述那位可惡的束縛衣專家推搡了進來。

得知此君意欲和我面談後,我已經抽空琢磨了一番。左思右想之後,只有一個結論:他準是轉變了心意,決定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跟我當面道歉。因此,此刻起身致意的伯特倫·伍斯特,較之最初已經有些心軟了。

“啊,羅德里克爵士,”我寒暄道,“早啊。”

說到彬彬有禮,伯特倫·伍斯特絕對無人能及。可是他的回答卻是一句“哼”,而且毫無疑問是句不滿的“哼”。我頓時吃了一驚。看來我對情勢判斷有誤,根本是脫靶了。這位客人哪裡是誠心道歉來了。他瞪著我,嫌惡之情再明顯不過,彷彿我就是早發性痴呆[7]細菌。

哼,既然他是這副態度,那還有什麼可說的。我的一腔善意立刻煙消雲散。我冷冷地挺直身板,同時堅定地豎起一道眉毛。我正要來一句“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他卻搶先開口了。

“應該拉你去做精神病測試!”

“什麼?”

“你是個公害。聽說幾周以來,你用什麼可惡的樂器攪得四鄰不安。看來就是你手上這個玩意兒了。你膽敢在這麼體面的公寓大廈彈那東西?鬼哭狼嚎!”

我依然鎮定自若,不動聲色。

“您是不是說‘鬼哭狼嚎’?”

“沒錯。”

“哦。那,讓我來告訴您,靈魂裡沒有音樂的人……吉夫斯,”我走到門口,對著走廊喊話,“莎士比亞說靈魂裡沒有音樂的人都善於什麼來著?”

“‘為非作歹、使奸弄詐’,少爺。”

“謝了,吉夫斯。都是善於為非作歹、使奸弄詐的。”我轉身回屋。

他踱了一兩步。

“你知不知道,樓下公寓的廷克勒–莫爾克太太,也就是我的病人,精神一向極度緊張。我不得不替她注射鎮靜劑。”

我伸手打住他。

“你們院子裡的八卦我不想聽,”我不為所動。“至於我,也有一句話要問。您又知不知道,這位廷克勒-莫爾克太太養了一隻博美犬?”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沒胡說八道。那隻畜生成天到晚地叫,叫到深更半夜的時候也不在少數。這麼說,廷克勒-莫爾克太太也敢投訴我的班卓裡裡,啊?哼,伊先拔去目中之博美再說。”我引經據典起來。

他明顯發火了。

“我來不是為了跟你理論狗的問題。我要你保證,立刻停止滋擾這苦命的婦人。”

我搖搖頭。

“她不懂得欣賞,我很遺憾,但我的藝術必須佔首位。”

“沒得商量?”

“正是。”

“很好。這事兒沒完,你靜候佳音吧。”

“廷克勒–莫爾克太太也要靜候佳音噢。”我衝他揮舞班卓裡裡。

我一按電鈴。

“吉夫斯,”我吩咐,“送客!”

實話實說吧,在剛才那場意志的對決中,我對自己的表現相當滿意。要知道,曾經一度,只要一瞄到格洛索普出現在我家客廳,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尋找掩護,動如脫兔。但打那以後,我經過烈火之爐的歷練,如今再看到他,已經不會感到莫名的恐懼了。因此,我心中竊喜,連續彈起了《彩繪娃娃的婚禮》《雨中曲》《三個小字眼》《晚安寶貝》《我的愛的巡禮》《春天來了》《你是誰的寶貝》,以及半段《我的汽車喇叭要嘟嘟響》,曲目順序如上所述。彈到近最後一首尾聲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

我走到電話旁,拿起聽筒。聽著聽著,我的神色變得嚴肅堅定起來。

“很好,曼格爾霍弗先生,”我冷冷地說,“您可以通知廷克勒–莫爾克太太及其一干人等,我選擇後者。”

我一按鈴。

“吉夫斯,”我說,“出了個小麻煩。”

“果然,少爺?”

“西一區伯克利大廈中煞風景的事兒昂起了醜惡的面孔。我還發現,此地謙讓作風凋敝,睦鄰精神缺失。大廈管理員剛剛打過電話,下了最後通牒。他叫我要麼不彈班卓裡裡,要麼捲鋪蓋走人。”

“果然,少爺?”

“聽說投訴的有丙6座的‘尊敬的廷克勒–莫爾克太太’,乙5座的‘鴇斯特中校(優異服務勳章)’,還有乙7座的‘埃弗拉德·布倫納哈塞特爵士夫婦’。好啊。那就順他們的意。我才不在乎呢。沒有這些個廷克勒–莫爾克,這些個鴇斯特,這些個布倫納哈塞特,咱們更暢快。我還會心痛不成。”

“少爺打算另遷他處?”

我一揚眉頭。

“自然,吉夫斯。難不成你以為我會考慮另一個選擇?”

“只怕少爺在別處也同樣會成為眾矢之的。”

“我選的這個地方肯定不會。我打算隱居到僻靜的鄉間,在一個古意盎然人跡罕至的角落找一間茅舍,繼續研習。”

“茅舍,少爺?”

“茅舍,吉夫斯。最好是金銀花為帳的。”

接下來的一刻絕對叫我始料未及。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吉夫斯,枉我這麼多年來對他視如己出——打個比方——發出類似輕咳的動靜,接著唇間吐出這句不可思議的話:

“既然如此,只怕我只能請辭。”

一時間都沒有話說,氣氛劍拔弩張。我目不轉瞬地盯著他。

“吉夫斯,”此時說我如遭雷擊也不為過,“我沒聽錯吧?”

“沒有,少爺。”

“你確實不打算繼續追隨我了?”

“少爺,其實我也萬分不捨。但假如少爺打算在鄉間別墅促狹的空間內彈奏那把樂器……”

我胸脯一挺。

“你說‘那把樂器’,吉夫斯,而且說得陰陽怪氣,叫人聽了不舒服。這麼說,你不喜歡這把班卓裡裡咯?”

“是,少爺。”

“那你也忍到現在了呀。”

“勉為其難,少爺。”

“那讓我來告訴你,比班卓裡裡還要糟糕的,人家也照樣忍了,那才是好樣的。你知不知道,有一位叫伊利亞·戈斯波迪諾夫的保加利亞人,曾經不間斷地吹了二十四小時風笛?裡普利在‘信不信由你’[8]裡打過包票的。”

“果然,少爺?”

“那,你覺著戈斯波迪諾夫的隨從會棄他不顧嗎?想想都可笑。人家是從保加利亞來的,最講義氣了。我相信,他一定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家少爺,陪他打破中歐紀錄,而且我毫不懷疑,他定然不時奉上冰袋以及各種營養品。吉夫斯,你得以保加利亞為榜樣!”

“不,少爺,只怕我的位子不能動搖。”

“可該死,你明明說你要動位子啊。”

“我應該說,我不能放棄這一立場。”

“哦。”

我一陣沉吟。

“你想好了,吉夫斯?”

“是,少爺。”

“你仔細想過了?從頭到尾、權衡利弊、度長絜大?”

“是,少爺。”

“所以主意已定?”

“是,少爺。假如少爺當真打算繼續彈奏那把樂器,恕我別無選擇,只有離去。”

伍斯特的熱血一陣沸騰。近幾年來,因為種種機緣狀況,家裡一向是這傢伙大權在握,一如墨索里尼。這事先不提,咱們就事論事:說穿了,吉夫斯是誰?區區一個貼身男僕而已,領薪水的僕從。身為少主人,總不能一味地唯貼身男僕馬首是瞻——是不是馬首是瞻?記得是跟馬腦袋有關——沒完沒了啊。總有些時刻,他必須牢記先祖在克雷西戰役[9]中的驍勇,凜然以對。眼下就是這種時刻了。

“那你走吧,該死!”

“遵命,少爺。”

[1]banjolele,結合了班卓琴的琴身和尤克里裡的琴頸,由阿爾文·基奇(alvin d.keech)引入,流行於20世紀二三十年代,因英國喜劇演員喬治·豐比(george formby)而大受歡迎。

[2]old man river,出自兩幕音樂劇《畫舫璇宮》(shoboat, 1927),傑羅姆·科恩(jerome ke)作曲,奧斯卡·漢默斯坦二世(oscar hammerstein ii)作詞,曾拍成電影。劇中歌曲《bill》的歌詞出自伍德豪斯之手。

[3]savoy grill,薩沃伊酒店的餐廳。

[4]the sherry-netherland,位於紐約第五大道,1927年竣工,是當時世界上最高的公寓式酒店。

[5]仿印度英裔女詩人勞倫斯·霍普(laurence hope, 1865—1904)《印度抒情曲》(indian love lyrics, 1901)中《吉卜賽之歌》(gipsy’s song: hillside camp)一句:美如醇醴,我心如狂。

[6]濟慈著名的十四行詩《初讀賈浦曼譯荷馬有感》(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1816),穆旦譯。

[7]dementia praecox,精神分裂症的早期名稱。

[8]羅伯特·裡普利(robert ripley, 1890—1949)在《紐約環球報》供職時開闢了《信不信由你》專欄,介紹世界各地奇聞異事。

[9]battle of crécy, 1346年8月26日,在法國北部克雷西附近,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打敗法國國王腓力六世,是英法百年戰爭中以弱勝強的著名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