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bbc電臺裡一個嘶啞的聲音廣播道:“各位聽眾,在我們播出北部紐卡斯爾音樂廳的管風琴獨奏音樂會之前,倫敦警察局發來一份緊急通緝令:警方正在搜捕一名外國人,他護照上的名字是d。今天早上他曾被警方逮捕,在大使館受到訊問,然後他攻擊了使館秘書並逃跑。此人年紀大約四十五歲,五英尺九英寸高,黑色的頭髮已經開始發白,上髭濃密,下巴右邊有一塊疤痕。據悉此人攜帶著一支左輪手槍。”
女招待說:“真有意思,你下巴上也有個疤。你走嗎?可別惹出麻煩來。”
“不會的,”d說,“不會。我得小心點兒,是不是?”
“出了這種事,真可怕,”女招待說,“當時我正在街上走,忽然看見前面有一群人。有人跳窗自殺了,他們說。我當然也停下來看一看。可是我什麼也沒看到,所以吃午飯的時候我到旅館去了一趟。我想找愛爾絲打聽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他們告訴我,死的人就是愛爾絲,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你同愛爾絲是朋友?”
“可不是,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一定感到非常震驚。”
“我到現在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像她這麼年紀輕輕的,怎麼可能呢?你不覺得這——也許——是件意外事故?”
“噢,不會是什麼事故。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可以告訴你,這孩子很有心眼兒,外人猜不透。我遇見的人多了,我認為她一定是在愛情上受到了挫折。”
“你這樣想?”
“是的——跟一個住在海伯裡的有婦之夫談戀愛。”
“你跟警察說了嗎?”
“驗屍的時候他們會叫我去的。”
“她自己跟你說過這件事嗎?”
“啊,沒有。她不愛說話。可是有不少事你是可以看出來的。”d驚駭地望著她。啊,這就是友情。在這個女招待信口開河地胡編這個戀愛故事時,他望著她那雙毫無心肝的棕色小眼睛。住在海伯裡的那個人多半隻存在於她羅曼蒂克的烏七八糟的腦海裡。愛爾絲講話總是用廉價愛情小說中的詞句,難道這些書也都是從她這兒借去的?她接著說:“我想,他們無法解決的是怎麼處理那個人的幾個孩子。”從她的聲音也可以聽出來,她充滿了創作的熱情。愛爾絲已經死了,再也無法更深地傷害她了。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給她編造一套瞎話。“愛爾絲愛他簡直愛瘋了。簡直可以說是不能自拔。”
他把要付的錢放在自己的盤子旁邊,說:“好了,聽你講這段——驚險故事,真是很有意思。”
“我可忘不了這件事。我告訴你——我都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了。”
他走到外面冰冷的暮色裡。他之所以到這個咖啡館來完全是件偶然的事,要不然就是因為咖啡館離他住的旅館只隔著兩個街區。他需要立即決定下一步的行動。現在所有的報紙都登載了這件事——印著“使館裡的槍手”這一大標題的報紙廣告到處都對他怒目而視。他們已經知道了他的面貌特徵。他的罪名是使用假護照混入英國。有一家報紙不知從哪個人口裡居然探聽到訊息,他住的旅館有一個女僕上午自殺身亡了。這份報紙把這件事也刊登出來,而且在字裡行間暗示這是一件疑案,暗示這件自殺案還有許多秘密有待發現……一點兒也不錯,事情確實不能只停留在現在這個地方。
他把心一橫,沿著馬路向自己住的旅館走去。霧氣差不多已經散盡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舞臺上的演員,在幕布拉開後,完全暴露在大庭廣眾面前。他懷疑旅館門前會不會站著一個警察。他沿著欄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把一張報紙舉在臉前,假裝邊走邊讀報紙……旅館前邊並沒有人,門像平常一樣敞開著。他很快地走進去,穿過第二道玻璃門,隨手把門關上。鑰匙都掛在掛鉤上,他取下自己房門的那把。一個聲音——老闆娘的聲音——在二樓上喊道:“是穆克里先生嗎?”
他應了一聲“是我”,暗自祈禱穆克里先生沒有什麼口頭禪……如果單聽口音的話,兩個不同國籍的外國人是沒有什麼區別的。老闆娘對他搭了腔似乎感到滿意。他沒聽到她再說什麼。整個旅館顯得出奇的安靜,好像剛被死神觸控過。餐廳裡沒有刀叉的磕碰聲,廚房裡也沒有人講話。他從鋪著地毯的樓梯躡手躡腳地往樓上走。老闆娘的房間門半掩著,他從門前閃過去,踏上木頭的樓梯。她是從哪個視窗跳下來的呢?他把鑰匙插進自己房間的鎖孔,把門輕輕開啟。外面不知道是誰在什麼地方咳嗽,一聲連一聲地傳到他耳朵裡來。他把門開了一條縫,他想聽清門外的動靜。早晚他會聽到k先生的聲音。他已經盤算好,k先生是最容易對付的一個人,只要稍微用點力,他會比老闆娘更快吐露真情的。
他轉身走進朦朧的房間。因為死了人,屋子裡的窗簾已經拉上了。他走到床邊,突然全身一震。愛爾絲的屍體正停在他的床上,已經裝殮好準備下葬。難道他們還要等屍體檢驗?可能這家旅館只有他這個房間是空的——愛爾絲自己的一間沒準兒已經讓接班的人佔據了——生活仍舊按常規繼續下去。她躺在那裡,僵直,乾乾淨淨,但又很不自然。人們總是說,死了就跟睡覺一樣,這是不對的。死就是死,跟什麼也不一樣。他想起曾經見過籠子裡的一隻死鳥,仰面躺著,兩爪僵直,像是葡萄梗,看著真是一點生氣也沒有。他也看見過空襲后街上的死人,他們的姿勢都非常奇怪,總是扭曲著——像是母體裡的無數胚胎。但他現在看到的卻完全不同,這是為了某種需要而擺佈出來的獨特的姿勢。痛苦和睡眠都不會這樣躺著。
有的人也許會為她祈禱。這是一種消極的反應,而他卻一心想用行動來撫慰她的亡靈。她的屍體躺在那裡好像把他對痛苦的恐懼完全消除了,他再也不怕在任何一條荒僻的公路上隻身面對兇暴的汽車司機。他覺得恐懼再也無足輕重了。他沒有對她的屍體說什麼,它什麼也聽不見了,它不再是她了。這時他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他藏在窗簾後面,坐在窗臺上,把兩隻腳從地板上提起來。屋子裡的電燈開啟了。老闆娘的聲音說:“我發誓曾經把門鎖上了。喏,她就停在那兒。”
一個女人的熱切的、充滿感情的聲音說:“你看她多美啊!”
“她總是談起你,克拉拉。”老闆娘語調低沉地說。
“可憐的孩子……她當然會談起我。你想,她為什麼要……?”
“誰也不瞭解另外一個人的心思,你說是不是?”d從窗簾的夾縫裡看到兩個談話者中的一個——一個年輕姑娘,生著一張美麗而粗俗的面孔,淚痕未乾。這個姑娘問:“是從這間屋子的窗戶嗎?”她的聲音裡含著畏懼的感情。
“可不是。就是從那個窗戶。”
這個窗戶。為什麼她不掙扎呢?他想。為什麼沒有留下引起警察注意的痕跡?
“是從這個窗戶嗎?”
“是。”
她們開始往窗戶這邊走過來。是不是這兩個人想仔細看一看出事地點?那可就要發現他了。腳步聲一點一點向他移近,但是忽然又停住了,因為克拉拉又講起話來: “她要是到我那裡去,就不會出事了。”
“在那個人到這裡來以前,”老闆娘說,“她在我這兒過得很好。”
“那個人肯定做了虧心事。她給我寫信說要跟他走,我可沒想到是這麼個走法。”d心想:這麼說那封信也一點兒不起作用了。這個可憐的孩子,腦子裡充滿了愛情小說的詞句,直到最後也沒把事情說清楚。
老闆娘說:“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去把穆克里先生找來。他非常想最後見她一面。”
“你儘管去找吧。”克拉拉說。他聽見老闆娘走出了屋子。從窗簾的夾縫裡看得到克拉拉正在化妝——塗粉、抹口紅。房間外邊響起腳步聲。克拉拉並沒有把眼淚抹掉,臉上應該帶著點兒眼淚。
回來的是老闆娘,只有她一個人。老闆娘說:“真奇怪。穆克里先生沒在房間裡。”
“也許還沒回來吧。”
“我聽見他回來了。他在門廳裡自己取的鑰匙。我跟他打招呼,他還應了一聲呢。”
“也許他——你知道——在那個地方。”
“沒有。我推了一下門。”老闆娘感到很不安,她說,“我真不懂是怎麼回事。有人進來過。”
克拉拉說:“出了這種事,有點兒叫人疑神疑鬼的,是不是?”
“我想我該到樓上去看一眼了,”老闆娘說,“我得把那間屋子整理一下,叫新來的女僕住。”
“愛爾絲不太注意整潔,是嗎?可憐的孩子。我猜想,她到我那兒也不太合適。我那兒有上流社會的男友來,家裡得像個樣子。”克拉拉正好站在窗簾的夾縫前邊,她有些得意地望著被布蓋上的屍體。“好啦,我得走了。一位紳士跟我約定了,準八點到我家去。他不喜歡不守時。”克拉拉的身體移動到d的視線之外。老闆娘的聲音說:“我不陪你下樓了,親愛的。你不會介意吧?有些事……”
d把手放在手槍上,等待著。電燈熄了。關門的聲音。鑰匙在鎖孔裡響了一下,老闆娘一定隨身帶著一把鑰匙。d等她走遠了才從窗簾後走出來。他沒有再看一眼床上的屍體,沒有聲音,不會思想,愛爾絲已經不再引起他的興趣了。如果一個人相信上帝,也許會相信愛爾絲現在是得救了,不用再受苦受難,有了更好的歸宿。你也許會把惡人受報應的事交給上帝去安排……因為兇手乾的事不過是把被害者還給上帝,所以根本不需要什麼報應。但問題是,d並沒有特殊的信仰。在他的心目中,如果做壞事而得不到懲罰,這個世界就成了一片混沌,他的生活就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他把鎖從門裡邊開啟了。
老闆娘正在樓上跟人說話。d輕輕把門關上。他並沒有鎖上——叫他們去疑神疑鬼吧。突然,他聽到了k的聲音:“我想你準是忘了。還會有別的什麼人?”
“我是不會忘事的,”老闆娘說,“再說,如果不是穆克里先生,搭腔的是誰呢?”
“沒準兒他又出去了。”
“不會。他不是那種一會兒進、一會兒出的人。”
空氣裡有一股刺鼻的油漆味。d慢慢地走上樓去。他現在可以看到屋子裡的情況了。屋子裡開著燈。d俯身在黑暗的樓梯陰影裡向裡面窺視。k先生站在窗戶前邊,手裡拿著一把漆刷。d一下子就明白了:愛爾絲是從她自己房間的窗戶掉下去的。窗臺上曾經有一些痕跡,現在已經沒有了。屋子已經為新來的女僕重新收拾過,牆壁刷白了,到處乾乾淨淨,什麼地方也看不出犯罪的痕跡了。但是k先生使用油漆刷子時手腳很笨——他們不敢找另一個懂行的——不僅西服上衣有好幾塊綠漆,而且連金屬框的眼鏡也沾上漆點了。他說:“到底是誰呢?”
“我想到的是d。”
“他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可是他對自己說的話也沒把握,馬上又像吵架似的加了一句,“他想必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吧?”
“一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多大的膽子都有。”
“可他不知道啊。你真的以為他現在就在這幢房子裡——在哪兒藏著嗎?也許——在她那間屋子裡。”聽得出來他已經有些害怕了。“他到這兒來幹什麼?”
“說不定是來找咱們的。”
看到k先生的臉在眼鏡後邊抽搐起來,d先生非常舒服。毫無疑問,對這個人只要施加一點兒壓力,他就會吐露真相的。k先生又說:“啊,上帝,收音機裡說,他還帶著一支槍呢……”
“說話別這麼大嗓門。說不定他正聽咱們講話呢。咱們弄不准他在什麼地方。我記得清清楚楚曾把那間屋子的門鎖上了。”
k先生對她尖聲吼叫起來:“他有沒有鑰匙你總該清楚吧?”
“噓!”老闆娘心裡也不踏實了——一張斑斑點點的大臉更加灰白了。“要是剛才我跟克拉拉在那間屋子裡,他就躲在我們身邊的話,那可太……”
d開始一步步地退下樓梯來。他聽見k先生沒好氣地喊:“別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又聽見老闆娘輕蔑的聲音:“咱們得把事情弄清楚。我下樓去看看他的鑰匙在不在架子上掛著。如果鑰匙沒有了,咱們就給警察局打電話。”她有些猶猶豫豫地說。
d快步走下樓去,他不再管樓梯是否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也不去想會不會在三樓上碰見那個印度客人——說不定那個人已經卷鋪蓋走了,誰願意住在一家死了人的旅館裡?他一個人也沒碰見。他把鑰匙掛在架子上——他要辦的這件復仇的事不需要驚動警察——站在餐廳門後邊支稜著耳朵聽著。他聽見老闆娘小心謹慎地走到樓下的前廳裡,喘著粗氣,大聲喊道:“鑰匙在這兒呢。”他又聽見k先生在樓上走動的聲音。k先生腳步匆忙,油漆在桶裡發出拍濺的響聲。老闆娘好像報喜似的又在大聲喊:“準是我弄錯了。你走過那間屋子的時候推推門,看看鎖上了沒有。”
“我不幹。”
“傻瓜,你就推一推。我一分鐘以前把它鎖好的。”
k先生氣喘吁吁地向樓下喊:“鎖已經開啟了。”
d從葉蘭花上面的一面鏡子裡望到了她的臉,臉上的神色不只是恐懼,還有算計和窺伺……他忽然想:她也許不想叫警察來,因為樓上剛剛塗過油漆,整個旅館充滿了油漆氣味。她引起的懷疑越少,事情就對她越有利。k先生這時已經到了樓下的前廳裡,只聽他焦慮不安地說:“你大概是記錯了,自以為把門鎖上了。他沒有這個膽子。”
“那我聽到的聲音呢?”
“當然是穆克里先生的。”
“好吧,”她說,“穆克里先生這不是來了!你可以自己問問他。”前廳的門開啟了。d在鏡子裡看到了她的眼睛……心事重重,正在盤算著什麼……她說:“你回來晚了,穆克里先生。我以為十分鐘以前就聽到你的聲音了……”
“那不是我,太太。我今天很忙,非常忙……訪問了很多鄰居。”
“啊,上帝,”k先生說,“你是在……”
“你在忙些什麼,穆克里先生?”
“啊——希望你們別見怪——你們有一句話:‘戲已經開場了’,對不對?自從那可憐的孩子自殺以後,我覺得這是一個大好時機——進行社會調査。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門德瑞爾太太,於是我們這些群眾心理觀測家就開始調査了。”
調査什麼?d迷惑不解。他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我一直忙著蒐集材料。對於這件自殺案的種種解釋——海伯裡的一個有婦之夫啊,蘭伯茲的一個年輕人啊,等等——當然了,這都是臆測,但這卻說明了人們的腦子對這件事的反應。我們當然知道,是那位外國紳士……”
“聽我說,”k先生說,“聽我說,我可不在這兒待著了。去叫警察吧。”
穆克里先生不以為然地說:“很多人都有些歇斯底里。你可能對這個感興趣,門德瑞爾太太。有一個人說那個女孩子墜樓的時候她正好看到了。實際上她並沒看到。”
“沒看到?”
“沒有。因為她把窗戶說錯了。別的什麼都對——因為她看了報,你知道,所以別的細節她都知道——什麼你正在場啦,想拉住她啦……還有那尖叫的聲音……什麼她都知道。但是她把窗戶說錯了。這真有意思,我覺得。”
“你搜集這些材料幹什麼?”老闆娘問。
“我用我的皇冠牌小打字機打下來,把材料送交組織調査的人。我們管這個叫群眾心理調査。”
“以後要印出來嗎?”
“他們留起來作檔案資料。也許有一天收在一本厚書裡——不登我的名字。”他不無遺憾地補充說,“我們只是為了科學而工作。”
k先生說:“你得去叫警察了。”
“別犯傻了。”老闆娘一點兒也不客氣地說。她解釋道:“他總是以為自己看到了那個人——就是把愛爾絲逼上死路的那個人,你知道——走到哪兒他都以為看見了那個人。”
穆克里先生機械地說:“真有意思。”他打了個噴嚏,“啊,油漆味。這也很有意思。你們是不是很講求實際——正在消除痕跡——或者這是一種迷信?”
“你說痕跡是什麼意思?”k先生緊張地問。
“啊,我是說一些汙垢、髒痕……你們這樣一家像樣的旅館理應乾乾淨淨,反正你們早已計劃粉刷一次,所以就趁現在做了。要不然,也許是出於迷信。因為旅館裡死了人。你們知道,西非的某些部落就有這種迷信。只要死了人,他們就把死人的東西全部毀掉,衣服啊,房子啊,什麼都不留。他們想徹底忘掉死人的事。我很你們重新粉刷是不是也屬於這種情況。”
k先生說:“我走了。我受不了。如果你還要人幫忙……”
d突然發現,老闆娘從鏡子裡也完全可以看到自己。他們倆的目光對在一起了。老闆娘慢條斯理地說:“我沒有關係。有穆克里先生在這裡。你自己可要當心一點兒。”她轉過身來對那個印度人說:“你不是要看看屍體嗎,穆克里先生?”
“是的,如果方便的話。我買來一些花……這是迷信,但也有實用價值。花的香氣……”
“一般來說,我不喜歡在臥室裡擺花。但是出了這樣的事,我想放一點兒花也沒有什麼。”
d緊緊地盯著她,她也從鏡子裡看著他。有的人會這樣互相槍擊,d想。在電影裡,藉助一面鏡子。
k先生說:“我走了,瑪麗。”好像除了老闆娘那句冷酷的警告外,他還期待著什麼似的。正如d從鏡子裡看到,老闆娘似乎在鼓勵他幹出最壞的事來。她很強壯,她不是那麼容易被別人的氣勢壓倒的人。身體方方正正,滿臉斑點,意志堅強,這個女人好像正在把一個犧牲品交到他手裡……
穆克里先生說:“等一會兒。我想,我在吃早飯的時候把眼鏡放在餐廳裡了。”d把手槍從口袋裡拿出來,等待著。
“啊,不會的,穆克里先生,”老闆娘說,“你會在你的房間裡找到的。我們總是把客人落掉的東西收起來。”她用一隻手挽著他的胳臂向樓上走去。穆克里先生拿著幾枝不很乾淨的花,用報紙裹著。說起來也真怪,只因為發生了一次暴力事件,就可能改變整個世界。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本來想把他處置掉,沒想到他現在倒有一種安全感了……因為他如今一心要復仇,別的什麼也不去想了,連他擔負的重大職責暫時也置諸腦後了……那天早晨還是他在歡迎穆克里先生,現在歡迎這個印度人的卻變成他們了。
前廳的門關上了,他隨著k先生走到街上。k先生夾著一把雨傘,步子很快,並沒有回頭看。d落在他身後大約二十步遠,兩人很快地向格雷律師學院路走去。d並不想遮掩自己的行跡,他料想k先生絕不敢叫警察。k過馬路的時候他也跟著過馬路,k停下來他也跟著停下來。最後,k一定是發現了身後的腳步聲,他突然在人行道上一處公共汽車站停下來,就像一隻野獸被獵人追急了反身相向一樣。他轉過身來看著d一步步向他走來,他拿著一支紙菸,紙菸在他手中索索地抖動著。他說:“對不起,借個火可以嗎?”
“當然可以。”d擦著了一根火柴,遞了過去,火柴的光照亮了他的兩隻近視眼,眼中充滿了驚懼的神色。這雙眼睛打量了對方一會兒,逐漸變得釋然了,他並沒有認出d來。沒想到刮掉鬍鬚竟有這麼大差別。真叫人吃驚。k先生用另外一隻手把抖動的紙菸拿穩,說:“我看到您口袋裡帶著一份報紙。能借給我看看嗎?”k先生是一個只要能借就絕不自己出錢買東西的人,他省了一根火柴,又省下一份報紙的錢。
“你拿去吧。”d說。k先生同d見過兩次,這時他似乎聽到對方的聲音有些耳熟,不禁又擔心起來。他狠狠盯了d一眼,立刻又低頭看起報來。他還沒有看清對方是誰。一輛公共汽車開進站來。他說了聲“謝謝你”,就上了汽車。d緊跟著他走到汽車的頂層上。兩人一前一後搖搖晃晃地找座位。k先生在前排的一個位子上坐下來,d坐在他後面一排。k先生猛地一抬頭,看到d映在窗玻璃上的面孔。他顧不得看報了,開始沉思起來。他坐在那裡,縮著肩,身上的一件破舊大衣像貓皮一樣給人一種生了癲病的感覺。
公共汽車轉入霍本。人們正排成長隊走進韋斯頓音樂廳。從街道兩旁的大櫥窗裡可以看到室內的辦公傢俱。一家牛奶店,更多的傢俱。公共汽車這時正向西開。d也藉助窗玻璃觀察k先生的臉。這個人在哪兒住?他有膽量回家嗎?汽車這時穿過了聖吉爾斯圓環,轉入了牛津街。k先生向窗外望去,他看到在崗位上值班的警察,看到在阿斯托里亞飯店外面跳舞的男男女女,臉上流露出依戀的神色。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他想看得更清楚些。報紙鋪在他的膝頭上,開啟的正是登載著槍手大鬧使館那一版。他開始讀起這篇報道來;他似乎更相信報紙上的描述,而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力。他又偷偷地瞟了d一眼,這次他的目光正好落到d臉上的疤痕上,不禁“噢”的一聲叫出了聲音。
“你是跟我說話嗎?”d探著身子問。
“我?啊,沒有。”k先生說。他乾咳了幾聲——咳、咳、咳。他站起身來,身體隨著汽車的晃動左搖右擺。
“你在這站下車嗎?”
“我?是的,是的。”
“我也是,”d說,“你好像是生病了,要不要我幫你一把?”
“不用,不用。我很好。”
他向車門走去,d緊跟在他後面。
他們倆肩並肩地站在人行道上,等著交通訊號燈放行。d說:“現在好多了,是不是?”他有一種幸災樂禍、不顧一切的感覺,他甚至因為這種激動的心情而有些發抖。
“你說什麼好多了?”k先生問。
“我是說天氣。今天早上還是大霧。”
交通訊號燈變換成綠色,他們兩人並排走進了邦德街。d發現k先生不斷地斜眼看著鋪面的窗玻璃,想透過玻璃觀察走在他身邊的人。但是他什麼也看不清,貧困和讀書已經把他的視力毀掉了。他不敢直接開口問。看來只要d不公開自己的身份,他也就裝糊塗不把他當作d。
k先生突然把身子一轉,拐進一個門道,走入一條幽暗的過道,他像小跑似的向過道盡頭的燈光奔去。d覺得這條過道有些熟悉,他剛才的思想過於集中,沒有注意他們走進了一幢什麼建築物。他一步不落地緊緊跟著k先生。一架老舊的電梯吱吱嘎嘎地降了下來,門口正對著d的獵物。k先生突然尖聲喊叫起來,他的聲音順著電梯的升降井一直傳到樓上的房間:“你老是跟著我。你跟著我幹什麼?”
d和和氣氣地說:“你應該說世界語呀——對你的學生。”他把手親密地放在k先生的袖子上,“我沒想到,蓄不蓄鬍須會有這麼大區別。”
k先生一把拉開了電梯門。他說:“我不想同你打交道。”
“咱們倆不是站在一邊的人嗎?”
“你的工作已經有人接替了。”
d輕輕地把他往電梯裡一推,順手把電梯的門關上,說道:“我忘了。今天晚上舉行晚會,對不對?”
“你應該回家了。”
“我被事情耽擱住了。你一定知道是什麼事。”他按了一下開關,電梯在兩層樓之間停住了。
k先生說:“你為什麼讓電梯停住了?”他靠在電梯壁上,眼睛在金屬框的鏡片後面眨動著。樓上不知什麼人正在彈鋼琴,彈得很蹩腳。
d說:“你看過高爾德索伯寫的偵探小說嗎?”
“讓我出去。”k先生說。
“學校教師一般都愛讀偵探小說。”
“我要喊了,”k先生說,“我要喊了。”
“在開晚會的時候喊叫可有失體統。順便說一下,你衣服上還沾著油漆呢。你太不聰明瞭。”
“你要幹什麼?”
“穆克里先生遇到的一個女人是個目擊者,她看見的是另外一個窗戶。這真是太巧了。”
“我沒在場,”k先生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真有意思。”
“讓我出去。”
“我剛才給你講高爾德索伯的偵探小說還沒講完呢。一個人在電梯裡把另外一個人殺了。他讓電梯降到樓下。自己走出來,走到樓上。再按電鈕讓電梯升到上面。他當著別的見證人的面開啟門,發現了裡面的屍體。當然了,他很幸運地逃避了殺人的罪名。要想殺人就必須有一隻走運的手。”
“你不敢殺我的。”
“我只是在給你講高爾德索伯的小說。”
k先生有氣無力地說:“沒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作家的名字是你胡謅的。”
“他是用世界語寫作的,你知道。”
k先生說:“警察正在捉你呢。你還是快逃吧——快。”
“他們沒有我的照片。關於我的相貌特徵的描寫也都不對。”他語氣溫和地說,“要是有辦法把你順著電梯井扔下去就好了。你要受到懲罰,你知道,這是你罪有應得……”
突然間,電梯又向上開動了。k先生像取得勝利似的說:“電梯動了,你瞧。你還是快點溜吧。”電梯搖搖晃晃、緩緩地升到三樓上——三樓是《心靈健康》雜誌的辦公室。
d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這麼多嘴。你看到報上登著我有一支手槍的事了。”
“你應該擔心的人不是我,”k先生說,“我對你沒有惡意。可是卡彭特小姐或者貝婁斯博士……”
他的話沒有說完,電梯已經停住了,貝婁斯從一間大會客室裡走出來向他們倆打招呼。一個穿著棕色綢衣的半老徐娘走進電梯來,揮了揮手。她的手上戴著許多假首飾,像是黏附在船底的一堆甲殼動物。她又尖著嗓子說了一句誰也沒聽懂的話。貝婁斯博士說:“晚上好,晚上好。”對d和k先生笑臉相迎。
k先生瞪大了眼睛瞧著他,等待著。d的一隻手揣在口袋裡,但是貝婁斯博士對今天發生的新聞似乎毫無所聞。他拉著每人的一隻手,熱情地握著。他說:“對於新學員我可以破例講幾句英語。”接著他又疑惑不解地說,“你一定是個新學員。我想我認識你……”
d說:“你在尋找我的鬍子。”
“一點兒不錯。你把鬍鬚剃掉了。”
“我下了決心——學一種新語言我得面目一新。你看沒看今天的晚報?”
“沒有,”貝婁斯博士說,“對不起,咱們別談這個。我這個人從來不看報。我發現,一本好的週刊會篩掉所有的謠言、刊登確信的新聞。所有重要的訊息週刊上都有,讓人減少很多煩惱。”
“這是個好主意。”
“我也向別人推薦這個方法。卡彭特小姐,我的秘書——你認識她——也採納了。自從這樣閱讀新聞以後,她比過去快活多了。”
“這的確是個叫人快活的方法。”d說。他這時發現,k先生已經溜走了。“我一定要跟卡彭特小姐談談這件事。”
“她正在招待大家喝咖啡,你會找到她的。開晚會的時候我們不必嚴格遵守這裡的規則。當然了,如果可能,我還是希望大家說世界語——但晚會的主要目的是讓大家互相見見面。”他領著d走進會客廳。臺子上擺著一把大咖啡壺、一盤盤小甜餅。卡彭特小姐隔著煙霧騰騰的水蒸氣向他們揮手致意。她仍然穿著那件藍色的大毛衣。“晚上好。”她招呼d說,“晚上好。”十幾張面孔一齊向他這面轉過來。d看到的是兒童百科全書中的一頁插圖:世界不同人種的大展覽。其中有不少戴著眼鏡的東方人。k先生也在這群人裡面,手中拿著塊小甜餅,但卻沒有吃。
“我一定要把你介紹給我們的泰國人。”貝婁斯博士說。
他輕輕地推著d,向屋子的另一頭走去。“這位是d先生。這是李博士。”
李博士戴的眼鏡鏡片很厚,他有些困惑不解地盯著d。“晚上好。”他說。
“晚安。”d說。
談話在皮製扶手椅之間時斷時續地進行著。有人在某個角落突然高聲講了幾句,然後又沉寂無聲了,像是植物缺少養料而枯萎下去一樣。卡彭特小姐給大家倒咖啡;k先生盯著手裡的小甜餅;貝婁斯博士一會兒遊蕩到這裡,一會兒遊蕩到那裡,像是不能堅定持久的愛情。他的一頭白髮梳理得非常光滑,風度高雅卻意志不堅。
d說:“一位理想主義者。”
“什麼?”
“我剛剛學習世界語,”d說,“我還不能用這種語言交談。”
“什麼?”李博士神色冷峻地說。他的眼睛在厚鏡片後面眯縫著,像是兩個舷窗。他緊緊盯著d,似乎害怕他做出什麼野蠻的舉動來。k先生悄悄地向門邊溜去,手裡仍然拿著那塊甜餅。
李博士厲聲說:“說世界語。”
“說英語。”
“不,”李博士十分氣惱,口氣堅決地說,“不說。”
“對不起,”d說,“我有點兒事。”他很快地走到屋子的另一頭,拉住k先生的胳膊說:“咱們不能馬上就走。別叫人起疑。”
k先生說:“讓我走,我求求你,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覺得不舒服。”
貝婁斯博士又出現在他們面前。他說:“你同李博士談得怎麼樣?他是個很有影響的人物,楚拉蘭卡蘭納大學的教授。這讓我對泰國抱有很大的希望。”
“我跟他談話很困難,”d說,“他大概不會說英語。”他的一隻手始終挽著k先生的胳膊。
“噢,”貝婁斯博士說,“他的英語說得好極了。但是他認為——他的想法當然很有道理——學習世界語的唯一目的就是用世界語講話。同大多數東方人一樣,他的性格有些固執。”他們三個人的目光一起轉向李博士。李博士眼睛半睜半閉地靜靜地站在一處。貝婁斯博士向他走過去,兩人開始用世界語認真地交談起來。屋子裡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在傾聽這位世界語的發明人如何運用這種語言講話。這對他們是一種特權。貝婁斯博士像是一個滑冰運動員,正飛快地在障礙物之間繞來繞去。
k先生很快地說:“我受不了。你纏住我不放到底是為什麼?”
“為了一點兒正義。”d輕聲說。他一點兒也不憐憫k先生。在這樣一個奇怪的場合裡——由辦公室、咖啡、自制糕點、穿著小得難穿的過時晚禮服的形容憔悴的女人和戴著眼鏡、充滿商人氣息的精明的東方人構成的背景前面——k先生更加不像那種遭受不幸、值得同情的人了。貝婁斯博士又走回來了。他說:“李博士讓我轉達說,他很願意再同你見面——等你世界語學得更好一點兒的時候。”他露出了若有似無的笑容,接著說:“性格真是堅毅,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信仰堅定的人。真的沒有,在全國也找不到。”
d說:“我和k先生感到很抱歉,我們該走了。”
“這麼早就走?我很想再介紹你認識一位羅馬尼亞的女士呢。啊,我看見了,她正在同李博士談話。”他從屋子的這一頭向那兩個人笑了笑,倒好像他們是一對正在談戀愛的年輕人,羞羞澀澀,他在旁邊給他們鼓氣似的。貝婁斯博士說:“看啊!我就是這麼想的。要的是思想交流而不是誤解糾紛……”d想,羅馬尼亞同暹羅大概很少可能鬧什麼糾紛……但是貝婁斯博士又走到別處去了,他正在給毫無關聯的國家牽線搭橋。卡彭特小姐站在大咖啡壺後面滿臉堆笑。
d說:“咱們該走了。”
“我不走。我要送卡彭特小姐回家去。”
d說:“我可以等你。”
他走到窗前,俯視下面的街道。公共汽車像大甲蟲似的在牛津街上緩緩移動。在對面一座建築物的房頂後面,燈光拼寫出了重要新聞的標題:足球賽2∶1。遠處人行道上幾個警察列隊走進馬爾伯勒街。還有什麼新聞?燈光逐漸消失後又重新亮起。另一條最新報道……五千難民……四次空襲……這像是來自他祖國的一系列訊號——你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還浪費時間?什麼時候回來?他想到爆炸後揚起的煙塵和天空中飛機的嗡嗡聲,他非常懷念祖國。一個人應該因為某些事物熱愛自己的國家,哪怕是它的痛苦和暴力行動。l同本迪池達成協議了嗎?他很他已經被排斥在這項交易的大門外了。他正由於殺人嫌疑被警察通緝,在這個令人起敬的國家裡他再有什麼證明檔案也不起作用了。他又想到那個小女孩在窗前喊叫的情景,拼命掙扎,指甲在窗框上抓了好多道道,最後從霧氣裡摔到下面的人行道上。像她這樣死於非命的人真是成千上萬。她好像透過自己的慘死終於歸化到他的國家,成為他國家的一個女孩了。死亡是他的領域,比起活人來,他對死人和將要死的人有更多的愛。貝婁斯博士也好,卡彭特小姐也好,因為他們生活在安全的環境裡,自鳴得意,因此就被剝奪了真實感。除非他們也受到死亡威脅,他是不會把他們當作真實人物的。
他從窗前轉回來,對卡彭特小姐說:“這裡有沒有電話?我想用一下。”
“當然有。在貝婁斯博士的辦公室裡。”
他說:“我聽說k先生準備送你回去。”
“啊,k先生,你太好了。真不應該麻煩你。到摩爾登路去可不近呢。”
“不麻煩。”k先生嘟噥了一聲。他手裡仍然拿著那塊小甜餅,倒好像那是一塊身份證明牌,死後人們可以用它來辨明是誰的屍體。
d開啟貝婁斯博士房間的門,馬上道了聲對不起。一位生著日耳曼人頭顱、鬍鬚剃淨的中年人同一位瘦骨嶙峋的女士偷偷跑到這間屋子裡,正在貝婁斯博士的寫字檯上坐著。聞得到屋子裡有一股洋蔥味,這兩個人中不知是哪個肯定剛剛吃過牛排。“對不起,我來打個電話。”瘦骨嶙峋的女士咯咯地笑起來。她長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吸引人,手腕上戴著一塊很大的手錶,衣領上彆著一枚蘇格蘭獵狐犬形的別針。
“沒關係,沒關係,”那個德國男人連忙說,“咱們走吧,溫尼弗雷德。”他在門口身體僵直地向d鞠了一躬。“柯爾達,”他說,“柯爾達。”
“柯爾達?”
“世界語,意思是‘心肝寶貝’。”
“啊,是這樣。”
“我對英國女孩子很有好感。”德國人坦率地解釋說。
“是嗎?”
徳國人緊緊握住溫尼弗雷德的一隻骨瘦如柴的手。這個女孩子的牙齒很不整齊,頭髮呈灰鼠色,看到她你馬上會猜到她的生活背景:黑板,粉筆末,小學生向她請假上廁所,星期日帶著狗到荒野散步……
“英國女孩子非常天真。”德國人補充道。他又鞠了一躬,然後把門關上。
d撥通了本迪池勳爵家的電話。他問:“庫倫小姐在家嗎?”
“庫倫小姐不住在這兒。”d這次比較走運,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不是上次那個男僕——那人說不定還會聽出他的聲音。d說:“我在電話簿裡査不到她的電話號碼。你能不能告訴我?”
“噢,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這麼做。”
“我是她的一個老朋友。路過英國,只停留一兩天。”
“是嗎?”
“她會很失望的,如果……”
“是嗎?”
“她特別囑咐我……”
“庫倫小姐的電話號碼是梅費爾區3012。”
他又撥了一次電話,等待著。k先生會不會溜掉,完全要看卡彭特小姐能不能把他留住了。d知道傳統禮儀有時比恐怖力量還大——特別是當恐怖還只是一種朦朧意識,你並不完全相信的時候。要真正懂得害怕也得有個學習過程。他問:“庫倫小姐在家嗎?”
“我想她不在。你先別掛上。”即使他自己買不到煤,也一定得想個辦法不叫l買到。只要他能證明那件謀殺案……只要他能證明那是一次謀殺……
羅絲的聲音突然在他耳旁響起來:“是誰啊?”
他說:“克羅威爾。”
“你有什麼事?我不認識叫克羅威爾的人。”
“我住在柴斯特花園,3號。離大使館只有兩三個門。”
電話線的另一端出現了片刻沉寂。d又接著說:“當然了,如果你也相信那個故事——那件所謂的自殺事件——你今天晚上可以叫警察來。或者,要是你覺得我根本就不是d的話。”
她沒有回答。是不是把電話掛上了?d又說:“那個女孩子當然是被人謀害的。做得很巧妙,是不是?”
她突然怒氣衝衝地說:“你關心的就是這件事?”
他說:“不管是誰幹的,我都要把他殺死……我現在還不太有把握……我要找到真正的兇手。殺也只能殺一個人,不能冤枉了別人。”
“你發瘋了。你就不能趕快離開這兒回國去?”
“他們可能會槍斃我的。這倒也沒什麼。可是我不想叫l……”
她說:“你太晚了。他們已經簽字了。”
“我怕……”他說,“你知道合同是怎麼寫的?我不明白他們有什麼辦法把煤運出港口去。有一箇中立國協約呀。”
她說:“我問問福爾特是怎麼回事。”
“他也簽字了?”
“他也簽了。”又有人彈起鋼琴來,還有人在唱歌。唱的多半是個世界語的歌曲,“柯爾達”這個詞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她馬上接著說:“他也只好這樣做了。”她在為他辯解,“既然別的人都簽了字……所有的股東……”
“當然了。”因為她居然出面為福布斯辯護,d心中有一種奇怪的嫉妒的感覺。他覺得這就像一隻凍僵的手又恢復了知覺一樣。他並沒有愛上這個女孩子,他已經不可能愛任何活著的人了,儘管如此,那嫉妒的感情還是刺疼了他。
她說:“你現在是在什麼地方?我在電話裡聽到一些非常古怪的聲音。”
“在一個晚會上,”他說,“至少他們管這個叫晚會。是世界語學校主辦的。”
“你是個大傻瓜,”她絕望地說,“你還不明白他們正在緝捕你嗎?抗拒逮捕,偽造護照,天知道還有什麼罪名。”
他說:“我在這裡似乎很安全。我們正在吃小甜餅。”
“你幹嗎這麼傻?她說你的年紀夠大了——不是嗎?——你應該有能力保護自己。”
他說:“你能不能替我打聽一下——從福布斯那裡?”
“你真的想那麼做——你剛才說的殺人的事?”
“是的,我準備這樣。”
她的聲音突然從話筒裡非常清晰地傳出來,就好像站在他身旁似的。聽得出她非常氣憤,正在譴責他:“這麼說你還是愛上了那個小丫頭?”
“不是,”他說,“我對她就跟對別的人一樣,並沒有特殊的感情。今天一天就有四次空襲。我敢說,除了她以外,他們已經害死了五十個像她這樣的孩子了……應該報復他們一下。”他突然覺得這一切是多麼荒謬。他到英國來的身份是充當秘密使節,他來的目的是談一項與他的國家命運攸關的煤炭交易。庫倫小姐是位年輕姑娘,是他購煤要找的一位貴族的女兒,另外,她多半還是某個福布斯先生的情人,而福布斯也擁有好幾座煤礦,在謝波德市場還養著一個情婦(這件事倒無關緊要)。一個小姑娘被旅館的老闆娘或者k先生殺害了——他們儘管是自己人,但幹這件事很可能是受了叛徒唆使。情況就是這樣,既有陰謀詭計,又牽涉政治與刑事犯罪。但現在他同庫倫小姐在電話裡通話卻充滿了人情味,互相嫉妒,好像在談戀愛,好像是和平年代,人們什麼時候都可以在這個天地裡自由行動。
她說:“我不相信。你一定愛過她。”
“我想她最多不過十四歲。”
“啊,我敢說你已經到了喜歡小姑娘的年齡。”
“沒有。”
“可你在這裡不能幹那件事——殺人,我是說——你還不懂?他們會弔死你的。只有愛爾蘭人才為了復仇互相殺人,而他們總是要被吊死的。”
“啊,好吧……”他含含糊糊地說。
“天啊,”她說,“門一直開著。”沉默了片刻,她又說,“說不定我把你的行蹤給洩露了。他們會猜到——報紙上登了那麼多。也許警察局正在竊聽我的電話。他們可以從樓下的一臺電話機撥999。”
“你說的他們是誰?”
“啊,女僕或者我的朋友。誰都不可靠。快離開那兒——不管你是在什麼地方。”
“好吧,”他說,“我也該走了。晚安。”
“你說什麼?”
“世界語——晚安。”說完他就把電話結束通話了。
他開啟通向會客室的門。參加晚會的人已經陸續走了不少,小甜餅快吃光了,咖啡在壺裡開始涼了。k先生正靠著臺子站著,被卡彭特小姐的談話緊緊拴住,脫不開身。d向他走過去,k先生的身體馬上矮了半截——d忽然覺得他並不像自己要殺的人。可是他既然是個叛徒,就必須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或許這樣做並不光明正大,可是k先生是個最容易幹掉的人。這對其他的叛徒將會是一個警告。d對卡彭特小姐說:“恐怕我不得不把你的護送人拖走了。”他一邊說一邊戴上手套。從現在起他一定得留心不要再摘下這副手套。
“我不走。”k先生說。卡彭特小姐撒嬌地噘著嘴,撥拉了一下臺布的毛線流蘇。
“有一件要緊的事,”d說,“不然我就不會拉他走了。”
“我看不出你有什麼要緊事。”卡彭特小姐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我剛才到我們使館去了。”d說。他信口開河地說。他現在什麼人也不怕。該輪到別的人害怕他了。他非常興奮,腦子裡好像迴盪著笑聲。“我們討論了在國內成立一個世界語中心的可能性。”
“你說什麼?”貝婁斯博士插嘴問。誰也沒注意,他這時已經陪著一位身穿粉紅色印花布、面板黑黑的中年婦女走到擺著茶點的臺子旁邊。他的目光柔和的眼睛因為興奮而炯炯發光。“你們怎麼成立——不是正在打仗嗎?”
“如果我們不在後方興辦文化事業,”d說,“我們為維護某一文明而進行的戰鬥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他對自己居然這樣對答如流不禁悚然一驚,另外他也有些後悔,為什麼要在這間邋里邋遢的辦公室裡,在咖啡壺旁邊,給別人以不切實際的幻想呢?這位自由主義者的昏花老眼激動得滿是淚水,貝婁斯博士說:“這樣說來,這場苦難倒也並不是全無回報。”
“所以你會理解,如果我和我這位同鄉——我們得趕快走了。”d說的當然是個荒唐至極的故事,但是既然他一心想要趕快脫身,即使編造的故事再離奇也就沒什麼不合情理了……這間屋子裡的每個人似乎都不是現實生活中的人,他們聚集在牛津街上這個象牙塔裡,正期待著發生一個奇蹟。貝婁斯博士說:“我今天早上起床時還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們有一位女詩人就是這麼說的。”他拉住d的手。所有的人都緊緊盯著他們。卡彭特小姐揩了揩眼角。d說:“上帝保佑你們,保佑你們所有的人。”
k先生說:“我不去,我不去。”但是沒有一個人理睬他。他被那位穿著印花布衣服的太太推向樓梯,d和他並排走,拽著他的手……他現在真的害怕起來了,在恐懼中他把英語全忘了。他請求大家稍候一會兒聽他講幾句話,但他說的是隻有d同他自己才懂的那種語言。他的樣子像生了一場大病,像遭了厄運……他又試圖用世界語說點兒什麼,不論說什麼都成。他嘟嘟囔囔地說:“我的心,我的心。”他的嘴唇煞白。但是這時誰也不再講世界語了。剎那間,他們已經進了電梯,向樓下緩緩行進。貝婁斯博士的臉消失了,接著是他的西服背心上的扣子,他的皮靴——他穿了一雙靴子。k先生說:“你什麼事也不敢做。你是不敢下手的。”
d說:“如果你同那個女孩子的死沒有什麼關係,你就用不著害怕。站得離我近一點兒。別忘記我帶著槍呢。”他們倆並排走上牛津街。k先生突然橫著邁出了一步,他們被一個人從中隔開了。逛街的人簇擁到他們倆中間來,k先生乘機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拼命往前跑。他的個子矮小,動作也很敏捷,可惜的是他眼睛近視,總是同別人撞個滿懷。他連道歉的話也不說,只顧沒頭沒腦地往前竄。d並沒有追趕他。人行道上擠滿了人,無法跟在他後面跑。他喊住了一輛計程車,對司機說:“你慢慢地開。前面有我的一個朋友喝醉了酒——我們擠散了。我怕他惹什麼事,得用車把他拉回家去。”他從車窗裡看著k先生。k先生累得筋疲力盡。這是個好辦法。
k先生左衝右突,卻被對面的人撞回來。行人個個回過頭來看他。一個女人說:“真不知羞恥。”一個男人說:“酒喝過頭了。”k先生的金屬框眼鏡滑到鼻樑下邊,走幾步路就回頭看一眼。他的雨傘總是絆住自己的兩條腿。一個小孩看到他的一雙驚懼的小眼睛,嚇得叫起來。他惹得每個人都側目而視。走到南奧德利街角上,k先生終於踉踉蹌蹌地同一個警察撞了個滿懷。警察和氣地說:“咳!你在街上這麼走路可不行。”k先生怔怔地盯著警察,因為眼鏡滑落下來了,他什麼也看不清。
“走慢點兒。快回家去吧。”警察說。
“不,”k先生蠻不講理地說,“不回家。”
“用冷水沖沖你的腦袋,上床睡個覺。”
“不。”k先生突然把頭一低,往警察的肚子撞去。他的策略沒起作用,一隻大手毫不費力地把他擋住了。“你想到警察局去一趟嗎?”警察仍然語氣溫和地說。一小群人聚攏過來。一個戴著黑禮帽的人高聲說:“你幹嗎跟他找麻煩,他又沒做什麼事。”
“我只不過說……”警察說。
“我聽見你說什麼了,”那個陌生人立刻反唇相譏,“我能不能問問,他犯了哪一條?”
“酗酒,擾亂治安。”警察說。
k先生好像獲救了似的,臉上煥發出希望的光輝。是的,他忘了擾亂治安這個辦法了。
“胡說,”那個陌生人說,“他什麼也沒做。我願意為他作證……”
“好了,好了,”警察氣哼哼地說,“有什麼值得這樣吵吵鬧鬧的。我不過是叫他回家去睡覺。”
“你暗示說他酗酒鬧事。”
“他是喝醉了酒。”
“拿出證明來。”
“你多管什麼閒事?”
“咱們這裡是個自由的國家。”
警察開始訴苦說:“我要知道的是——我到底怎麼惹著你了?”
戴黑禮帽的人掏出一張名片,對k先生說:“如果你要控告這個警察有誹謗罪,我願意為你作證。”k先生接過名片來,好像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警察突然把雙臂舉起來,向人群揮動著說:“散開,散開。各人走各人的路。”
“大家別走,”陌生人厲聲呵斥道,“咱們都是證人。”
“你快要叫我冒火了,”警察的嗓音變了,“我警告你。”
“警告我什麼?說啊。你要警告我什麼?”
“妨礙警察執行任務。”
“好個任務!”陌生人譏諷地說。
“可我是喝醉了,”k先生突然乞求說,“我擾亂了社會秩序。”人群轟的一聲笑起來。警察轉過來對k先生說:“你怎麼沒完沒了?我們談話跟你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陌生人說。
警察的臉上顯出痛苦的神色。他對k先生說:“你為什麼不叫輛計程車老老實實地回家去?”
“好吧,我就這樣做。”k先生說。
“計程車!”
計程車停在k先生身邊。k先生感激地握住車門把手,開啟車門。d對他笑了笑說:“上來吧。”
“好,現在談談你的事,”警察對那個愛管閒事的人說,“你叫什麼名字?”
“豪格皮特。”[1] “你開什麼玩笑?”
k先生拼命往人行道上退,口裡喊著:“不要那輛計程車。我不要乘那輛車。”
“我是叫豪格皮特。”許多人笑了起來。那個陌生人生起氣來。“不是還有叫斯溫伯恩[2]的嗎?這有什麼可笑的。”
k先生掙扎著想逃走。
“老天爺,”警察說,“你又不老實了。”
“汽車裡有一個人……”k先生說。
d走出車來說:“沒事兒,警官。他是我的朋友。喝多了。我們在卡彭特酒吧走散了。”他緊緊抓住k先生的一隻胳膊,想把他拉回汽車裡。k先生說:“他要殺我。”他掙扎著,一下子摔倒在人行道上。“你幫幫我的忙好不好,警官先生?”d說,“別叫他惹禍了。”
“當然可以,先生,趕快把他弄走吧。”警察俯下身,像抱小孩似的輕而易舉地把k先生抱起來塞進汽車。k先生有氣無力地喊:“我告訴你,這人一直追著我……”自稱豪格皮特的人插嘴說:“你有什麼權力這樣做,警察先生?你聽見他說什麼了?你怎麼能知道他講的不是真話?”
警察啪的一聲關上車門,轉身說:“因為我用了我的判斷力……你現在還不想乖乖地走開?”計程車開動了。看熱鬧的人向後退去,指點著汽車。d說:“你只是叫自己丟了醜。”
“我要打碎玻璃。我要叫了。”k先生說。
“你要是再不老實,可就自找倒黴了。”d低聲說。他好像在說一個什麼秘密。“我會開槍的。”
“你開槍是逃不掉的。你不敢開槍。”
“你是根據小說裡的推理。在今天的現實生活中可不是這樣。現在正在打仗——看來咱們誰也‘逃不掉’,早晚都要喪命。”
“你預備做什麼?”
“我要帶你回家去,好好同你談一談。”
“回哪個家?”d沒有回答他。汽車顛簸著緩緩駛過海德公園。在大理石拱門一帶,幾個街頭演說家正站在肥皂箱上演講,個個把雨衣的領子豎起來護住脖子,抵禦寒風。一路上停著不少小汽車,伺機勾搭女人。不少下等娼妓無望地坐在燈影的黑暗裡。也有一些準備進行敲詐勒索的人眼睛盯著草坪,看看是否有人在那裡偷偷摸摸、匆匆忙忙地進行不法勾當。這就是人們所瞭解的一個和平城市的景象。一張招貼上寫著:布盧姆茨伯裡區駭人聽聞的悲劇。
二
k先生的反抗已經告一段落。他一言不發地走出汽車,沿著臺階走進一間地下室。d把這間狹小的起居室兼臥室的燈開啟,點著了煤氣爐。當他手裡擎著火柴,俯身在煤氣爐上面的時候,心中不禁疑惑起來,難道他真的要謀殺一個人嗎?克羅威爾——不管她是什麼人——似乎太不走運了。一個人的家是不應該叫別人闖入的。當一枚炸彈把一幢房屋臨街的牆壁炸燬,使屋子裡的鐵床、椅子、醜陋的畫片甚至一把夜壺完全公之於眾的時候,你會覺得這簡直是對婦女肆行強暴。闖進陌生者的住屋也是一種強暴行為。但是你的一言一行總是不由自主地模仿敵人的行為。你像他們一樣投擲炸彈,像他們一樣毀壞別人的私生活。d突然怒氣衝衝地轉過身來,對k先生說:“這是你自找的。”
k先生向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沙發床上。沙發上面有一個小書架,書架上稀稀拉拉地擺著幾本羊皮面的薄書,看來是一位信仰虔誠的女人的藏書。他說:“我向你發誓,出事的時候我不在場。”
“你不否認你同那個女人想合謀偷走我的證件吧?”
“你的工作由別人接替了。”
“這我知道。”他逼近k先生。該是在他臉上狠狠打一拳的時候了。他的怒火已經被煽起來了。前一天晚上那些人不是教會了他怎樣打人嗎?但他還是下不了手。只要他的手觸到k先生身體的某一部分,就意味著同這個人開始一種新的關係……他的嘴唇因為厭惡而顫抖起來。他說:“如果你還想活著離開這間屋子,只有向我坦白。你們兩人都被他們收買了,是不是?”
k先生的眼鏡掉到沙發上,他在罩著沙發的透眼網扣上摸索著。他說:“我們怎麼知道你沒被收買呢?”
“沒有別的法子,是不是?”d說。
“他們並不信任你——不然的話他們幹嗎又叫我們監視你?”
d在聽他為自己辯護的時候,手指一直摸著槍。如果你既是陪審員又是法官而且身兼律師的話,你就得聽被告把話講完。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偏心眼,你也一定要公正。“說下去。”
k先生恢復了一些勇氣。他的紅眼圈的眼睛向上翻了翻,想把視力集中。他的嘴部肌肉扭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嘲諷的笑容。他開口說:“再說,你的行動也很奇怪,你說是不是?我們怎麼知道在別人出了一定價錢後你不會把自己出賣?”
“有道理。”
“誰都得為自己著想。如果你把自己出賣了,我們就一個錢也拿不到了。”
真沒想到k先生會這樣毫無顧忌地把墮落的人性公開暴露出來。這個人在害怕的時候,在畏縮奉承的時候還比較能令人忍受。可是現在他的膽子又大了起來。他說:“不能落在別人後面。反正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你讀一讀今天的晚報就明白了。我們叫人家打敗了。你自己也知道,有多少個部長都變節投降了。你認為他們都沒有得到好處?”
“我得到了什麼好處。”
k先生找到了自己的眼鏡,在沙發上挪動了一下身體。他這時差不多完全沒有了恐懼感。儘管年紀已經不小,卻依然靈活狡猾。他說:“我想早晚咱們都得走到這一步。”
“你最好把一切事都告訴我。”
“如果你想得到一點兒好處,”k先生說,“那你是白搭。即使我願意,你也撈不到……”
“你們還不會那麼愚蠢,只憑人家一張空頭支票就把自己出賣吧?”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他們懂得最好不給現錢。”
d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半信半疑地說:“你是說你幹這件事什麼也沒拿到?”
“我拿到了一封信件,有l的簽名。”
“真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大傻瓜,如果你要的是別人向你許諾,從我們這邊你要多少都可以。”
“不是許諾,是任命書。校長簽了字。你知道,l現在是校長了。從你離開以後。”k先生已經完全恢復了鎮靜自如的態度。
“什麼校長?”
“大學校長,這還用說。我被聘任為教授了。在教授會里。我可以回國去了。”
d笑出聲來,他無法控制住自己。在他的笑聲背後流露出厭惡的情緒。這就是未來的文明,這樣一個人將要登上學術界的寶座……他說:“我現在要是殺死你,我殺的將是一個k教授,這倒是一種安慰。”他腦子裡想的是一大群詩人、音樂家、藝術家和學者,個個紅眼圈,戴著金屬框眼鏡,一腦子背信變節的思想。這是腐朽的舊世界的一群殘渣,年輕人就要從他們這裡學習到如何當叛徒、當奴才的有益課程。這一前景叫d不寒而慄。他把那個第一秘書的手槍掏了出來,說:“我倒他們會派誰來代替你在這裡的工作。”但是他知道,他們是有上千的人可供選擇的。
“別那麼擺弄手槍。太危險了。”
d說:“你現在要是在國內,就得受軍事法庭審判,就要判刑。你為什麼想要離開這裡?”
“你在開玩笑。”k先生說,尷尬地笑了笑。
d開啟手槍的彈盒看了看,裡面有兩顆子彈。
k先生氣急敗壞地說:“你剛才說,如果那個女孩不是我殺害的,就沒有我的事了……”
“那又怎麼樣?”他把彈盒重新關上。
“不是我殺的。我只不過給瑪麗打了電話……”
“瑪麗?啊,是的,旅店的老闆娘。說下去。”
“l叫我這樣做。他從大使館給我打來一個電話。他說:‘你只要對她講,叫她盡力而為就成了。’”
“你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不太清楚。我怎麼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知道她有一個計劃……想法使你被驅逐出境。她從來沒有叫我看出來像要謀殺什麼人。只是在警察讀了那本日記以後……才叫人自然而然地獲得一種印象。日記裡記載了你說的話,你要把她帶走。”
“你什麼事都知道。”
“是瑪麗告訴我的——事後告訴我的。她看了那本日記像是一下子得到了靈感。本來她想偽造一樁搶劫案,栽贓給你。另外一個原因是那個女孩子頂撞了她。她只是想嚇唬嚇唬她,後來她就發起脾氣來了。你知道老闆娘的脾氣很壞,自己管不住自己。”他又擺出一副用以考察對方心理的笑容,“那個女孩子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他說,“這種人成千上萬。在國內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這種人死於非命。在打仗啊。”d臉上的表情使他趕快又添上一句,“這是瑪麗的理論。”
“那你呢?”
“啊,我當然反對。”
“在事情發生以前——你就反對?”
“是的。啊,不,不,我是說……事情過後。我後來見到她的時候。”
d說:“你的話漏洞百出。你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知道。”
“我向你發誓,出事的時候我不在場。”
“好,我相信你。你沒有這個膽量。這件事是留給她乾的。”
“你應該找她去算賬。”
“我這人有一點偏見,”d說,“不太願意殺害女人。但是在人們發現你的屍體之後,她也會吃苦的……她會整天提心吊膽……坐臥不安……再說我只有兩顆子彈。我弄不到更多的。”他把保險栓開啟。
“這是在英國。”那個瘦小、蒼白的人尖聲喊叫起來,好像在安慰自己似的。他跳了起來,把書架上的一本書碰到沙發上。這是一小本聖詩,在翻開的那頁,“上帝”一詞是用大寫字母拼寫的。這當然是在英國——沙發也好,印著老式花卉圖案的廢紙筐也好,鑲在鏡框裡的汽車路線圖也好,靠墊也好,一切都表明這是英國——異國氣氛不斷地扯動他的袖口,叫他不要任性從事。他氣沖沖地說:“別靠著那張沙發。站過來。”
k先生顫抖地站著,說:“你放我走?”
多年的大學教師生活教會了一個人如何做公正的法官,卻沒有教會一個人當麻利的劊子手。
“你幹嗎不去找l?”k先生懇求說。
“我遲早會找l算賬的。但他不是咱們這邊的人。”界限是不容混淆的,對於一件博物館裡的老古董你不可能這樣義憤填膺。
k先生伸出沾著墨水的雙手,做出苦苦乞求的姿勢。他說:“你要知道了所有事實就不會責備我了。你不知道我過的是什麼生活。完全是個奴隸,這類書人們寫得還少嗎?”k先生開始哭起來。“你可憐那個女孩子,但你更應該可憐的是我……”他說,“應該是我……”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你身後有個門,進裡邊去。”d說。這是一間衛生間,室外無法見到。只有通風裝置,沒有窗戶。握著槍的一隻手因為即將發生的慘劇而顫抖起來。他是被逼得反身相撲的……現在輪到他懲治別人了。儘管如此,他熟悉的那種恐懼感卻又回來了,只不過這次是為別人的痛苦、生命、絕望而感到害怕。他像是一個作家,註定要同情別人的疾苦……他說:“快一點兒。進去。”k先生開始一步步地向後挪動。d想從腦子裡搜尋出一句冷酷的玩笑話:“我們這裡可沒有刑場的大牆……”但是他發現自己不能把這句笑話說完。一個人只能同自己的死亡開句玩笑,別人的死亡是件嚴肅的事。
k先生說:“她沒有經歷過我受的這種罪……受了五十五年罪……只能再活六個月,什麼希望也沒有了。”
d並不想聽他在說什麼,他也沒聽懂他的話。他舉著槍,緊緊逼著他,心裡有一種嫌惡的感覺。
“要是你只能再活六個月,你也會尋找一些安慰的……”眼鏡從他的鼻樑上滑下來,掉在地上摔碎了。他嘟囔著什麼“受到別人尊敬”。他說:“我一直在夢想,有一天……在大學。”他這時已經進了浴室。他使勁盯著d站立的方向(沒有眼鏡他什麼也看不清),退到浴盆邊上。“大夫說我只能活六個月……”他像一隻狗似的痛苦地號叫了一聲,“臨死還要幹這個苦差事……在牛津街那個傻瓜手底下……‘早安’‘晚安’……教室冰冷……暖氣從來也不開。”他像是一個病人在說胡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似乎認為只要他不沉默,生命就有保障,從他充滿痛苦和仇恨的腦子裡迸出的每句話總是離不開他的生活經歷——湫隘的辦公室,剛剛能轉過身來的小教室,冰冷的暖氣片,牆上的活動掛圖:名為“一家有錢人”。他嘮嘮叨叨地說:“那個老頭總是穿著軟底鞋偷偷地監視我……我難過得要命……我得不斷用世界語道歉……不然就要受罰……一個星期抽不到紙菸。”他越說越來勁……但這個被判處死刑的人是不該有這麼大精神的,早在法官宣判他死刑以前,他就是一具行屍走肉了。“住嘴。”d說。k先生的腦袋像烏龜的頭一樣向旁一扭,他一直沒弄清楚d站立的方向。“你能怪我嗎?”他說,“在國內再生活六個月……當一名教授……”d把眼睛一閉,按動了手槍的扳機。子彈砰的一聲射出去,手槍震動了一下,把他嚇了一大跳。一塊玻璃嘩啦一聲被擊碎了。就在這時有人按了門鈴。
他睜開了眼睛。他的子彈並沒有打中,他一定沒有擊中k先生。離k先生的頭足有一英尺遠的衛生間。鏡子被打碎了。k先生仍然站在那裡,眨動著眼睛,顯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有人在敲房門。白白浪費了一顆子彈。
d說:“不許動。別出聲。第二次我就不會打偏。”他把衛生間的門關上,一個人站在沙發旁邊,聽著過道房門上的敲門聲。如果來的是警察,他要用僅有的一顆子彈做什麼呢?一切又重歸寂靜。沙發上的那本小書仍然開啟著:
上帝在陽光裡 愛撫地看著彩蝶的羽翼, 上帝在燭光中 在你家中靜靜等候著你。
這首荒唐的小詩印在他的腦子裡像按在火漆上的印痕。他並不相信上帝,他也沒有家。這首詩有點兒像野蠻部落在宗教儀式中唱的歌,即使非常文明的旁觀者也會被它觸動。啪、啪、啪,敲門的聲音又響起來。接著又按了一下門鈴。說不定是房主的哪位朋友,也可能是女房東本人。不會,她自己有鑰匙。一定是警察。
他向房門慢慢走過去,手裡還拿著那支槍。他已經忘記該怎樣用手槍,正像他長久不習慣使用剃鬍刀一樣。他像迎接厄運一樣開啟了房門。
站在門外的是羅絲。
他語言遲緩地說:“啊,當然是你。我忘了。我把我的地址告訴過你,是不是?”他從她的肩頭上望過去,好像預料她背後一定還站著警察——或者站著福布斯。
她說:“我來告訴你福爾特對我講的事。”
“啊,好吧。”
她說:“你沒有幹出什麼——荒唐事來吧?”
“沒有。”
“幹嗎拿著槍?”
“我以為敲門的是警察。”
他們倆走進屋子,把走廊上的門關好。他的眼睛望著衛生間。不行了,他知道他絕不會開第二槍了。他可能是個英明的法官,但永遠不能成為一名劊子手。戰爭會使一個人變得冷酷無情,但還沒有使人殘酷到這種程度。他的頭腦裡裝著中世紀傳說的講稿,裝著《羅蘭之歌》和伯爾尼的原稿,就像脖子上掛著一個會給他帶來災禍的不祥之物。
她說:“親愛的——你的樣子變了。更年輕了。”
“鬍子剃掉了。”
“可不是。這樣對你更合適。”
他不耐煩地說:“福爾特說什麼了?”
“他們簽字了。”
“可是這違反了你們的中立法啊。”
“他們並沒有同l直接簽訂合同。總有辦法把法律繞過去。先把煤運到荷蘭……”
他覺得自己徹底失敗了,他連槍斃一個叛徒的膽量都沒有。她說:“你得離開這兒。在警察抓到你之前。”他坐在沙發床上,手槍懸在兩個膝頭之間。他說:“福布斯也簽了字?”
“你不能責怪他。”他又一次感到妒火中燒。她說:“他也不願意這樣做。”
“為什麼?”
她說:“從某些方面看,他是個正直的人,你知道。如果風向轉過來,這個人是可以信賴的。”
他沉思地說:“我還有一粒子彈。”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的聲音裡帶著驚懼的成分,眼睛盯著那支槍。
“啊,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他說,“我想的是煤礦工人。他們的工會。如果他們知道了事實真相,說不定……”
“說不定什麼?”
“會出面反對。”
“他們能做什麼?”她說,“你不瞭解這裡的情況。你從來沒見過礦井封閉時礦工的村鎮是什麼景象。你一直生活在革命裡——呼口號、吶喊、揮舞旗幟,你經歷的這種事太多了。”她又說,“我曾經跟我父親到過他們住的一個地方。我父親那時隨著幾個貴族去視察。那裡的人個個無精打采。”
“這麼說你也關心他們?”
她說:“我當然關心。我的祖母……”
“你認識不認識那些礦工中的哪個人?”
她說:“我的老保姆還在那兒。她同一個煤礦工人結了婚。可是我父親給了她一筆養老金。她跟別人不一樣,日子比較好過。”
“開始的時候只要找到個熟人就成。”
“你還是不理解。你不能到那裡去發表演說。馬上就會蹲監獄。你正在受到通緝。”
“我還不打算就這樣自認失敗。”
“聽我說,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讓你偷渡出去。有錢能使鬼推磨。從一個小海港。斯旺塞……”
他抬起頭來仔細打量著她的臉。“你願意讓我走嗎?”
“啊,我知道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喜歡一個人活著。我不喜歡死人和關在監獄裡的人。你要是死了,我對你的愛不會超過一個月。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會對我看不到的人永遠忠實。跟你一樣。”他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手裡的左輪槍。她說:“把那東西給我……我受不了……”
他默默地把手槍遞過去。這是他第一次對另外一個人表示信任。
她說:“啊,上帝,就是這支槍的火藥味兒。我一進來就聞到了。你開過槍。你殺了人……”
“沒有。我想殺死他,可是我下不了手。我想我是個膽小鬼,只打碎了一面鏡子。太不走運了,是不是?”
“是在我按鈴以前嗎?”
“是的。”
“我聽見了。我還以為是汽車發動的聲音呢。”
他說:“幸虧附近一帶沒有人聽出是什麼響聲。”
“那個人在哪兒?”
“那裡面。”
她把門拉開。k先生一定是正扒在門上偷聽,他從屋裡跪著爬出來。d耷拉著臉說:“這位是k教授。”k教授身體向前一傾,軟綿綿地摔倒在地上,兩條腿仍然蜷曲著。d說:“他暈過去了。”羅絲俯身看了看,充滿厭惡地說:“你肯定沒有打中他?”
“沒有。確實沒打中。”
“他斷氣了,”她說,“誰都看得出。”
三
他們把k先生的屍體小心翼翼地停放在沙發床上,那本宗教詩集就擺在他的耳朵旁邊。“上帝在燭光裡,在你家中等待著你。”他的鼻樑上仍然印著眼鏡架壓出來的一道紅印,這個小人物躺在那裡顯得那麼無足輕重。d說:“他的醫生說他只能活六個月。他害怕自己會突然死掉,教著教著世界語就斷了氣。他們每小時只給他兩先令。”
“咱們怎麼辦?”
“這是一次意外事故。”
“他是因為你衝他開了槍才死的——他們會認為這是一次謀殺。”
“真正意義上的殺人?”
“是的。”
“這是第二回了。我倒想換換口味,叫人控告一次真正的蓄意謀殺。”
“凡是關係到你自己的事你總是開玩笑。”她說。
“是嗎?”
不知為什麼她又生起氣來。她一生氣就像個孩子似的,又是跺腳又是辱罵一切權威和理性。每逢這樣的時刻他對她就產生出一股柔情,因為她很可能就是他的小女兒。她對他也不要求熱烈的愛情。她說:“別在那兒傻站著,好像沒事兒似的。咱們怎樣處理——這個?”
他溫和地說:“我正在想呢。現在是星期六晚上。這套房子的女主人貼了一張條子。‘星期一再送牛奶。’這就是說,她最早也要明天晚上才回來。我整整有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我明天早上就可以到達礦區,如果我現在就乘火車走的話。”
“他們會在車站把你抓住的。你已經被通緝了。再說,”她又生起氣來,“你這是白白浪費時間。我告訴你,那些煤礦工人才沒有那麼大勁頭呢。他們只求能夠活下去就知足了。我是在那裡出生的。我知道那裡的情況。”
“不妨試一試。”
她說:“你要是真死了我倒不介意,可是我受不住老是這樣提心吊膽,擔心你會死。”她現在已經顧不得害羞了,她毫無顧慮地把心裡的話都講了出來。他又記起他們在月臺上會面的事,她拿著一個小甜麵包從大霧裡走過來。要想對她不產生一絲愛情是不可能的。他們倆畢竟有些相同的地方。他們倆的生活都被世事弄得顛三倒四,他們倆都在用一種並非他們本性的暴力對過去默然忍受的一切進行反抗。她說:“你用不著像小說中那樣對我講甜言蜜語。這我知道。”
“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他說。
“啊,上帝,”她說,“別演戲了。你還是繼續做你的老實人吧。我愛你就是因為這個——因為你老實,也因為我的神經機能有些毛病,你可以叫它‘戀父情結’。”
“我沒有演戲。”他把她抱在懷裡。這次並沒有完全失敗,他殷勤備至,就是沒有情慾。他已經失去這種感覺了,為了自己的人民他好像已經使自己成了一個閹人。從某一種意義上說,每個情人都是一個哲學家,這是人的本性。做一個情人,就必須對世界有信心,必須相信生兒育女的價值。即使使用避孕手段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性愛行為始終是一種出於某種信仰的行為,但他已經失掉信仰了。
她不再生氣了。她悲哀地說:“你的妻子是怎麼死的?”
“他們把她錯殺了。”
“怎麼錯殺了?”
“他們把她錯當作人質槍斃了。像她這樣的人關了好幾百。我想,典獄官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他很這樣在一個死人身邊做愛,而且口裡還談論著死去的妻子,對於生活在和平環境的人說來是否太奇特了。他們畢竟感到不很圓滿。即使接吻也會洩露一個人的真實感情……一個人的聲音可以裝假,接吻就不成了。在他們倆的嘴唇接觸到一起的時候,他們感到中間隔著一段無限的距離。
她說:“你這樣一直對死者保持著深摯的感情,我覺得不能理解。”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你的母親……”
“啊,我不愛她,”她說,“我是個私生女。當然,他們後來結了婚,我的身份也合法化了。本來我不應該當回事的,是不是?但說來也怪,我一想到自己並不是他們希望有的孩子,我就非常氣憤——從小就這樣。”
不經過試驗,很難辨識清楚自己對另一個人的感情是憐憫還是愛情。他們又在k的屍體旁邊擁抱了一次。d從羅絲的左肩上看到k先生的眼睛還睜著。他把羅絲放開,說:“不要這樣了。我不配你。我已經不是個男子漢了。也許有一天,當戰爭和屠殺全部停止以後……”
她說:“親愛的,我願意等到那一天……只要你還活在人世。”
從現在的處境看,這幾乎不可能。
他說:“你還是趕快走吧。出門的時候小心別讓人們看到你。走出一英里以外再叫汽車。”
“你幹什麼呢?”
“從哪個車站搭車?”
她說:“午夜前後尤斯頓車站有一趟車……不過誰也說不清星期天早上幾點才開到那個地方……他們一定會認出你來的。”
“剃掉鬍鬚我的樣子改變了許多。”
“還有那塊疤呢。人們會首先注意到你臉上的那個記號。”她說。他還想說什麼,可是她打斷了他:“等一會兒。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要到哪兒去都成。”她匆匆走進衛生間,k先生的眼鏡在她腳下啪嚓一聲被踩碎了。過了一會兒她就出來了。“感謝上帝,”她說,“房東是個細心的女人。”她手裡拿著一塊藥棉和一條橡皮膏。她說:“你站著別動。現在人們就看不到你的傷疤了。”她把棉花貼在他的面頰上,用橡皮膏粘住。“誰都不會懷疑你臉上腫了一個包。”她說。
“你沒把棉花遮在傷疤上。”
“妙就妙在這裡。橡皮膏把傷痕遮住了,棉花球在你的面頰上。誰也不會注意你要遮住的是自己的下巴。”她用雙手捧住他的頭說,“我會成為一個能幹的密使,你說是不是?”
“你太好了,不該幹這個差事,”他說,“誰也不相信密使。”他發現在這個鉤心鬥角、顛三倒四的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他居然還可以信任一個人,心頭不禁湧起一股感激之情。這就像在一片荒無人煙的沙漠中找到了一個伴侶。他說:“親愛的,我的愛情對任何人都沒有什麼用處,但我願意把全部——把我遺留下來的全部都獻給你。”但就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還是感到把他同一個人的墳墓連線在一起的疼痛在不斷扯動著自己。
她語氣溫柔地說,就好像兩人還在談情:“你有可能逃脫別人的注意。你的英文說得不錯,只是太咬文嚼字了。語音也不太正。但是真正洩露你身份的會是你讀的那些書。你應該忘掉自己曾經是法語文學的講師。”她抬起手來想摸摸他的臉,就在這時候門鈴響起來了。
他說:“有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藏起來?”當然沒有地方。他說:“如果是警察,你必須立刻告發我。我不想讓你捲進這場糾紛。”
“那有什麼用?”
“去開門。”他抬起k先生的肩膀,把他的身體轉過去,面對牆壁,接著把沙發上的罩單掀起來,蓋在他身上。k先生躺的地方在暗影裡,如果不注意是看不到他睜著眼睛的。看樣子能夠把人矇騙過去,認為他在睡覺。一個聲音說:“啊,對不起。我是弗爾臺斯克。”
這個陌生人有些膽怯地一步步走進屋子裡來。他是個未老先衰的年輕人,腦門兒上的頭髮已經禿了,身穿一件對襟背心。羅絲想把他攔住。“你要……?”她說。他又重複了一遍“弗爾臺斯克”,他的態度相當和氣。
“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向他們眨了眨眼睛。他既沒戴帽子也沒穿外衣。他說:“你們知道,我就住在樓上。艾米麗——我是說克羅威爾小姐——不在家嗎?”
d說:“她到別處度週末去了。”
“我知道她要去的,可是我看見屋子裡有燈光……”他說,“哎呀,沙發上還有一位。”
“那位嗎,”羅絲說,“就照你的話稱呼他‘一位’吧,是傑克——傑克·歐特拉姆。”
“他病了嗎?”
“他就要病了——他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們有個小聚會。”
陌生人說:“真少見。我是說艾米麗——克羅威爾小姐……”
“你就叫她艾米麗吧,”羅絲說,“我們都是她的朋友。”
“艾米麗從來不請客。”
“她把房子借給我們了。”
“是的,是的。我看到了。”
“你要不要喝一杯?”
羅絲演戲演得太過分了,d想。這間屋子不可能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們可能是在一隻遇難的船上,但這不是小學生故事書裡的沉船,像魯濱孫航海遇難那樣缺少什麼都可以在船上找到。
“不喝,不喝,謝謝你,”弗爾臺斯克說,“說老實話,我不會喝酒。”
“你得喝點兒什麼。不喝怎麼能活著?”
“啊,我喝水。我當然得喝水。”
“真的嗎?”
“那還用說,一點兒也不假。”他神經質地看了看沙發床上躺著的人,又看了看好像哨兵似的站在沙發旁邊的d。他說:“你的臉碰破了。”
“是的。”屋子裡變得寂靜無聲。靜得誰都覺察出來,倒好像寂靜是一位受寵的客人,在所有客人都走掉以後只有他一個還留下似的。弗爾臺斯克說:“好了,我要走了。”
“非走不可嗎?”羅絲說。
“倒不是有什麼事。我是怕打擾你們。”他環視了一下這間屋子,他在找酒瓶和酒杯。這間屋子顯然有些叫他感到不對勁的地方。他說:“艾米麗事先沒告訴我。”
“看來你同艾米麗關係很不錯。”
他的臉漲紅了,說:“噢,我們是朋友,我們倆都是教友會的,你知道。”
“校友會?”
“不,不是。牛津教友會。”
“啊,是的,”羅絲說,“我知道——經常聚會,布朗旅館,在克羅伯勒區……”她一口氣說了一串與此事有關的詞,d聽了莫名其妙,他還以為羅絲在發歇斯底里呢。
弗爾臺斯克的臉上露出笑容。這位未老先衰的年輕人的臉盤像是一塊銀幕,只有把經過審査、適於家庭觀看的影片投射上去才能映現出來。他說:“你也參加過我們的聚會?”
“啊,沒有。我沒有興趣。”
弗爾臺斯克邁步向裡走,朝著沙發走去。他的神情像是一盆晃晃蕩蕩的水,同他說話的時候你必須把盆端正,不然盆裡的水就會潑在地上。他說:“你應該試一次。參加我們集會的什麼人都有——商人,保守黨人……有一次海外貿易部的副部長也來參加了。當然了,每次還有一些外國佬。”在他熱心解釋的同時,他差不多已經走到沙發旁邊了。“這是個宗教性的集會,但也解決了不少實際問題。它能幫助你更好地待人處世,因為參加了這種集會以後你同別人的關係就可以擺正了。我們在挪威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太好了。”羅絲說。她準備把水盆向另一邊傾斜一點兒。
弗爾臺斯克的一雙金魚眼睛停在k先生的腦袋上。“在你情緒不好的時候——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最好是在集會的時候與人談一談,它會使你心胸開闊,像撥開烏雲看到晴天一樣。所有的人對你都非常體貼、同情。他們也都有過這種經歷。”他的身體彎下去一點,說,“他的面色很壞……你們肯定他不會出毛病嗎?”
這真是個荒唐的國度,d想。內戰可不像這裡的和平這樣讓你經歷到這麼多荒唐事。在戰爭中生活變得非常簡單——你不需要為談情說愛、為世界語費腦筋,甚至連怎麼樣活下去也不必自己操心。你擔心的只是能不能吃到下一頓飯以及如何躲避炸彈。弗爾臺斯克繼續說:“他是否會更舒服一點兒,要是——你知道——咱們叫他坐起來的話?”
“噢,不要,”羅絲說,“他就這樣好,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
“當然,”弗爾臺斯克順從地說,“我對這種事不大在行,我是說喝酒。我猜想他的酒量不大。他不該喝這麼多,是不是?對身體不好。年紀這麼大了。對不起——你們跟他熟嗎?”
“不用你操心。”羅絲說。d很個人是不是不想走了。羅絲的態度冰冷,只有最熱的心腸才不會被她的態度結成冰。
“我知道這也許是我的偏見。我們入了教友會的人生活是很規矩的——既合乎人情,又很有節制。”他說,“我想你們大概不想到樓上我的房間去坐坐……我正燒著一壺水,準備喝茶。我來這裡就是想邀請艾米麗……”他突然往前一探身,喊起來,“天啊,他睜著眼睛……”什麼都完了,d想。
羅絲不慌不忙地說:“你覺得他沒有睡著,是不是?”
你可以想象,在弗爾臺斯克的眼睛背後如何升起一團可怕的疑雲,只是因為這塊疑雲找不到適當的依託才又降落下去。一點兒不錯,在他生活的那個溫文爾雅的不真實的世界裡是沒有謀殺的。d和羅絲等待著,看他還要說什麼:他們倆只能隨機應變。他像耳語似的低聲說:“真是可怕,我說的話都叫他聽去了。”
羅絲氣惱地、毫不客氣地說:“你壺裡的水一定都潑到地上了。”
他輪番地看了看這兩個人——一定有點兒不對頭的地方。“可不是,一定早就燒開了。我沒想到在這兒待了這麼半天。”他的目光又在兩個人的臉上移動著,好像要求對方證實似的。今天夜裡他肯定要做噩夢。“可不是,我得走了。晚安。”
他們倆看著他從樓道走進他所熟悉的、叫他心安的黑暗裡。走到樓梯轉角處他又轉過身來猶疑地向他們招了招手。
[1]陌生人說自己叫hogpit, hog的意思是豬,pit有鬥雞場的意思。
[2]起源於英國諾森伯蘭郡的地名“snbue”,該地名來源於古英語“sn”和“bua”,分別意為豬和溪流。——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