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指望白振還會來救你。”裴明淮道,“不要說他已經死了,就埋在雀離大寺下面,就算他活著,他一直也不過是利用你罷了。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旁人都認為是你與白尼合謀殺死龜茲王,你還挾帶了摩尼寶珠逃走,這事在延城早已經傳遍了,你永遠都不可能再回龜茲當他的王后的,只能繼續在這沙海里面漂盪,繼續當你的羅剎妖女!”
紅衣女郎聽著他說,渾身抖得像一片葉子。她那張臉迅速地起了變化,片刻間就像是被吸盡了身上的血肉,從一個年華正盛、鮮花嫩柳一般的美豔女子,化成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竟甚者像是整個身子都縮了水,本來豐盈的軀體也變得瘦骨伶仃,豐豔肌膚也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那身嬌豔至極的紅衣此時披在她身上,可謂是刺目之極。
她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連一把本來烏黑及地的長髮都變得枯黃,全是就是個老婦了。那個白髮老婦哭著喊著,倒在了她身旁,也漸漸地不動了。
曇秀低低地道:“降魔變。”
吳震道:“什麼?”
“釋伽在菩提下結跏趺坐,須臾間就要得道,此時魔王率魔軍相擾,派出了自己三個美麗無比的女兒前去引誘佛祖。”曇秀道,“可佛祖不僅絲毫不為所動,還把那三個魔女變成了醜陋之極的老婦形容。魔誘菩薩言:汝若不樂人間安樂,今者便可上升天宮,我舍天位及五欲具,悉持與汝。菩薩答言:汝於先世,修少施因,今故得自在天王,此福有期,要還下生沈溺之塗,出濟甚難,此為罪因,非我所須。魔問菩薩:我之果報,是汝所知,汝之果報,誰復知者?菩薩答言:我之果報,唯此地知。”
吳震卻道:“我倒覺得,她確是不折不扣的羅剎女啊。她到了龜茲,龜茲王被她美色所迷,納她為後,結果又被她殺了!她不是羅剎女,還有誰是?還真是那個奪一切眾生精氣之羅剎,十羅剎的最後一尊!照我看,白振這計策,多少也是自她身上想到的吧!”
一顆珠子自紅衣女郎懷中滾落了出來,裴明淮伸手撿了起來,凝視片刻,道:“這想必就是耆尼所說的寶珠吧?只是於我們,也沒多少用處。”
他默然片刻,道:“宋兄,把這裡料理完,一把火燒了。水中有毒,將這水源堵了,再別讓行人來誤喝了。”
宋紹祖道:“公子,請只管出去歇息,這裡交給我便是。”
華英臨去的時候,回頭看了那伏在地上的紅衣女郎一眼。她忽見那女子好像身上又起了什麼變化,倒像是有什麼細小的東西在她身上爬行一樣。華英忍不住走過去想看一看,她剛走到那女子面前,女子忽然一抬頭,從嘴裡吐出一樣東西,直射向華英的臉。
華英大驚,忙側頭避過,可那竟是個活物,在空中又一個轉彎,仍是朝她臉撲了過去。此時裴明淮等人都已經走了出去,聽到風聲欲回身相救,已經趕不及了,只宋紹祖人在房中,又一直在留意華英,見狀疾衝過去擋在華英身前,那活物已一口咬在宋紹祖肩上。
裴明淮、祝青寧雙雙出劍,裴明淮劍已刺中死死咬在宋紹祖肩頭的那物,一挑挑開,祝青寧劍尖已釘在那紅衣女郎咽喉上。女郎臉上失望、憎恨、怨恨之色一時交織,最終頹然倒了下來,這一回是真斷氣了。
吳震此時已看清楚她身上蠕動之物都是不知什麼黑黝黝的小蟲,在她肌膚上爬來爬去,有些竟是從她口鼻間爬出來的。只覺毛骨悚然,喃喃道:“又是一個楊甘子!”
“宋兄,你……你……”裴明淮見宋紹祖一張臉都發黑了,知道不妙,自身上取出一小瓶藥,全倒在了宋紹祖口裡。“快吞下去!”
宋紹祖將藥全吞了下去,臉色仍是青黑,全沒見變好。吳震靈機一動,叫道:“把那珠子給他!不是說能解毒嗎?快弄碎了服下去!”
裴明淮把那珠子放到紅衣女郎身邊,果見著那些小蟲都紛紛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再無他法,指尖用力,捻碎了那珠子,對宋紹祖道:“宋兄,只能如此了。”
宋紹祖叫道:“這……這不成,這是寶珠啊……”
“什麼寶珠!”吳震道,“快服了吧!”
曇秀問華英道:“沒傷著你吧?”
“沒……沒有。”華英再看被裴明淮刺死的那物,竟是一隻藍得發亮的蠍子,知道是劇毒之物,臉色雪白,哭叫道,“宋大哥,你……你怎能拿你的性命來救我?我……我……我……”
宋紹祖吞了珠子捻碎的粉末,此時臉色已略好了些,笑道:“華英姑娘,莫說是我,這裡換了誰都會拼命來救你的。你別多想,沒什麼,真沒什麼。”
裴明淮怒極,喝道:“把這些妖女全都給殺了,一個也別留!連同這地方,一把火全燒光!即刻備車,送宋將軍回敦煌郡醫治!”
宋紹祖搖頭道:“公子,不必麻煩了。我認得那蠍子,是這沙漠上最毒的毒物之一。被它咬了,沒治的。若非公子的靈藥,還有那珠子,我現在已經是死人了。”
吳震叫道:“宋兄,既然沒死,那肯定要治。天下靈藥眾多,說不定就有得治了呢!”說著朝華英使了個眼色,華英淚早流下,道:“宋大哥,你這是為了救我,才中毒的。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我這一輩子如何心安?”
宋紹祖無法,只得道:“好,不過,公子,一起走吧。這裡交給李將軍便是。”
那李將軍忙拱手道:“是,淮州王,皇上旨意已來了多次,要你儘快回京。還是請趕緊回去吧!您吩咐的差事,若我辦不好,便提頭來見!”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宋兄的傷要緊。”
他一行人上了馬,單單讓宋紹祖坐了駝車。華英叮囑道:“宋大哥,你好好歇息,切勿多思。”
宋紹祖笑道:“華英姑娘放心。只是我坐這駝車,倒讓你們……”
“宋兄不要多說了。”裴明淮道,“你只管歇息便是。你救了華英,我對你感激涕零,必當後報。”
宋紹祖躬身道:“那就多謝公子這一言了。”
裴明淮掉轉馬頭,正打算前行,又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那處綠洲此時已是火光熊熊,將那些土屋燒得一座座轟然倒塌,漸漸化為一片廢墟。眾軍士叱喝聲,兵刃砍殺聲,女子慘呼聲合在一處,這本來世外桃源一般的綠洲,頃刻間便化為修羅場。
“此處已離敦煌不遠了。”祝青寧對裴明淮道,“青寧就在此跟你辭行,咱們得分道揚鑣了。”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過段時日再見罷。”沉默片刻,道,“我恨不得就此不回去了,就跟你一起走,浪跡江湖。”
祝青寧淡淡一笑,道:“江湖漂泊,本來也嫌孤單,我倒是巴不得有個人一道呢,還能一起喝杯酒。只可惜,你也知道,你辦不到。”
“原本我還覺著不是全然不能,還總盼著有朝一日,身上的事都了結了,就能走了。”裴明淮道,“可如今,恐怕是真不能了,這一世都不能了!”
祝青寧實不忍看他面上神情,低聲道:“你多保重。”
裴明淮見祝青寧身影越來越遠,廢然一嘆,耳邊卻聽得吳震道:“明淮,我有件事,還想跟你參詳參詳。”
裴明淮道:“什麼?”
“無論黃錢縣和塔縣,那些萬教中人的做派,跟大乘小乘都大不一樣啊。”吳震道,“這事兒,你怎麼看?”
裴明淮道:“西域諸國從前也盛行密教,不論是龜茲還是烏夷。”問曇秀道,“我這話說得可有錯?”
曇秀道:“雖說高僧常習密教之術,鳩摩羅什也譯過密教經文,但總歸還是有部在龜茲長年興盛。後來連大乘都在龜茲被壓制得厲害,甚或如六師外道一般,被視為邪說,密教地位終是不能與說因部相比的。”
“但既然能以吐火羅語抄經,對常人而言,此二者就並不互斥。就是高昌那老人說的話,什麼都信的人多了去了。”裴明淮道,“白純大敗,棄城逃亡,一定是把能開啟寶庫、讓佛寶重現的血玉鑰匙交給了信得過的人,這人應屬密教高僧,先到了塔縣,後又遣了一批人到黃錢縣。數十年後,烏夷國破,流散的萬教中人也到了塔縣,跟從前那批人又彙集到了一處。至於呂光藏珍為何在黃錢縣,英揚已不在人世,我們也再不會知道了,想必是還是跟密教高僧脫不了干係,甚或是呂光託付的都不一定。英揚只說呂光藏珍在西域,他知曉的,比告訴我們的多得多……萬教想必是把西域一直興盛不衰的胡天拜火融了進去,我疑著那萬教實與襖教相關,‘萬’與‘襖’本來讀法就像。所以百年之後,我們已經不怎麼看得出來萬教是起於何處了。就像靈岩石窟的造像,或是敦煌的千佛洞,源頭雖是耶婆瑟雞寺,卻已經大大不同了……我是頭一回知道,因果竟也能如此……如此……”
吳震笑道:“你能想到小小黃錢縣一案,竟會一路走到今日,行至龜茲嗎?不能!”
眾人越行越遠,頃刻間便把那綠洲丟在了後面。前面只見紅日漸漸升起,知道朝這個方向一直走下去,便是敦煌了。曇秀回頭面西,閉目合掌,只聽他誦道:“眾生見劫盡,大火所燒時,我此土安隱,天人常充滿。園林諸堂閣,種種寶莊嚴,寶樹多花果,眾生所遊樂。諸天擊天鼓,常作眾伎樂,雨曼陀羅花,散佛及大眾。我淨土不毀,而眾見燒盡,憂怖諸苦惱,如是悉充滿……”
聽他娓娓誦來,眾人只覺洋洋盈耳,這一回,就連華英也細細聽著,若有所思了。
****** “陛下,陛下,你也好得差不多啦,你就讓我出宮去一趟大道壇吧!”凌羽坐在文帝身邊,拉著文帝道,“你看,這些日子我天天煎藥煉丹,服侍你可沒一日歇下來的,都快累死了,你就讓我去玩玩吧!”
文帝這日氣色甚佳,聽凌羽如此說,眼中也現出了笑意,道:“著什麼急?等過幾日閒了,朕帶你出去。”
凌羽不依,在他身邊扭來扭去地道:“不成!不成!你說的話,老是不算話!你一忙起來,哪裡還顧得上陪我出去!”
文帝被他纏得不行,無奈之下,只得喚道:“斛律莫烈!”
斛律莫烈本在太華殿門口,忙進來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陪凌羽去大道壇。只准在大道壇裡面待著,若是讓他溜出去了,我唯你是問。”文帝吩咐道,“明兒就帶他回宮。”
凌羽一聲歡呼,跳了起來就往外跑。斛律莫烈笑道:“陛下,阿羽在宮裡也憋壞了,讓他出去逛逛也好,臣自會看好他。”
文帝道:“不許他帶他的仙鶴!”
這時候蘇連從外面匆匆進來了,斛律莫烈看他神色,就知道他有事要奏,忙道:“臣告退了。”
凌羽是一刻也等不得,回九華堂拿了幾樣東西,便要出宮。本想帶上自己的新坐騎——仙鶴,但文帝不許,只得悻悻地走了。到了大道壇,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把所有人都支了出去。凌羽吹了一聲口哨,一隻小貓頭鷹就撲扇著翅膀,從樹上飛了下來。凌羽拍拍它,道:“快去,快去告訴阿桓,我在老地方等他們!”
小貓頭鷹飛走了,凌羽一臉得意,喃喃道:“不讓我帶仙鶴,就想不讓我出去?沒門!”
大道壇園子裡面種滿奇花異草,凌羽左看右看,見四周並沒有一個人,偷偷摸摸地溜到了西牆根。那牆根下面有個洞,被諸多花花草草給遮住了,全然看不出來。凌羽撥開了幾蓬草,從洞裡面順順當當地鑽了出去。
溜出了大道壇,凌羽簡直像飛出籠子的鳥兒,蹦蹦跳跳地就往河邊走。走了一時,看到前面有株大柳樹,樹下站了幾個少年。凌羽笑道:“你們來啦!”跑了過去,道,“我好久不能出宮了,今兒好不容易出來了!咦,阿桓呢?他怎麼沒來?還有小五,怎麼都沒來?怎麼就你們幾個?人呢?”
那幾個少年都忍不住,哭了起來,凌羽驚道:“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們怎麼了?”
“他們……他們去武周山石窟寺看戲,那一去,就再沒回來。”一個少年哭道,“有個大官來見了阿桓的媽媽,說那日寺中出了事,有反賊鬧起來,逃走的時候撞上了阿桓他們,就把他們殺了!”
凌羽怔在那裡,“武周山石窟寺”和“看戲”,讓他頭痛了起來,有些畫面慢慢地在腦海裡面又聚了起來。他那時頭上捱了一記,渾渾噩噩地也不記得那一陣子的事,自然也再沒人給他提起,此時終於想了起來。又記起阿桓撲在他身上,捱了一刀,凌羽只覺得腦子裡血都在往上湧。
“阿羽,阿羽,你怎麼了,沒事吧?”那幾個少年見他神色不對,牙齒都咬得格格響,忙拉了他道,“官府的人送了很多錢給阿桓媽媽,還有別的人,都送了。你別擔心。沒事的。”
“……送了很多錢?那能換回幾條人命嗎?”凌羽慢慢地說,“他們都是被殃及的無辜之人啊!”
眾少年都暗自抹淚,又怕再多說引得凌羽更是傷心,都不再說話。隔了半日,凌羽方道:“我回去了。”
一個少年道:“阿羽,我們又給你送了桃子去,是今年最後一熟了。”
“我知道了,我回去就吃。”凌羽回頭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回了大道壇,從那個洞鑽回了園子。才一爬出來,就聽到斛律莫烈的聲音在頭頂道:“阿羽,你這又是跑哪裡去了?”
凌羽站了起來,斛律莫烈見他兩眼紅紅,嚇了一跳,道:“怎麼了?”
“斛律大哥,你放心,我不會再跑出去了。”凌羽道,“我跑出去,只會添亂,還會害死無辜的人。”
斛律莫烈見他慢吞吞地就往屋子裡走,甚是不放心,叫了一聲:“阿羽!……”
“沒事,斛律大哥,你別管我,我就想一個人靜靜。”凌羽道,“我若不叫人,誰也別來擾我。”
斛律莫烈道:“阿羽,剛才聽說,淮州王已經回來了,明天就進京。你別亂跑,明兒我們回宮去。”
凌羽聽他如此說,臉上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意,道:“明淮哥哥平安回來了?好,我知道了,明天一早便回去。我哪裡都不去。”
斛律莫烈總算舒了一口氣,道:“好,你聽話便好。”
凌羽在靜室裡面坐了良久,睜開眼來,卻見著一旁堆了偌幹箱籠,都是送來的各樣禮物,個個連箱籠都精巧得很,不是鑲金便是鏤銀的。單單有一樣特別,是個竹簍子,顯得十分寒酸,裡面放了一個一個的桃子,看得出來是精心挑過的,每個都是鮮紅鮮紅,帶著幾片綠葉。
凌羽坐在那裡,坐了也不知有多久,只見香爐裡面的檀香都燒盡了,那淡淡的一縷煙終於沒了。凌羽站了起來,走到靜室門口喚人。
“把這壇虎骨酒給京兆王送去,是他要的,最是延年益壽。還有,去取個見得人的盒子過來,把這桃子裝上。說我的話,這是大道壇今年的仙桃,送來給上谷公主嚐嚐。東西不見得貴重,公主別嫌棄。”
鮮桃上的一片綠葉掉到了地上,凌羽看著,忽然一笑,自言自語地道:“可惜了,這不是春天了,桃花也早開過了。若非如此,我就應該送些桃花的花瓣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