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威揪著周氏娘子的頭髮,把布條塞好,目中淫邪再也遮掩不住。
布衣少女被碎布捆住,發出“嗚嗚”的掙扎聲音,用力睜大雙眼,瞳孔間血絲遍佈。
馬大柱趴在地上,望著這一幕,身軀瘋狂震顫,眼角傳來劇痛,滲出殷紅的血淚。
母親臨死前的話,依舊在耳邊迴盪。
馬大柱神情恍惚,心神混亂。
有紛雜不清的念頭,掠過腦海。
最終,這些雜亂思緒,化作無法形容的錐心刺痛。
如同陰沉烏雲,將馬大柱整個人,都包裹在了裡面。
“真是個至孝之人。”
平靜話語,清晰傳入耳中。
馬大柱驟然驚醒,猛地抬起頭來,卻看到了至死都無法忘卻的一幕。
整個世界,彷彿都靜止了下來。
屋外的風,灶臺下的塵土。
張牙舞爪的村夫,滿臉淫邪的馬威。
還有嘴裡塞了布條,正在拼命掙扎的娘子。
這些種種。
彷彿都在剎那間,停滯在原地。
就連塵風捲起的枯葉,也凝固在了半空中,不再動彈。
在這靜止的世界中。
一個身著玄色衣袍的冷漠少年,手中持著禪杖,輕步走進木屋,停在了馬大柱身前。
他站在那裡,擋住了背後的陽光,看不清面貌。
馬大柱望著這一幕,呆愣在原地,許久說不出話來。
終於。
馬大柱回過神,駭然失色道:“你是誰!”
玄衣少年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馬大柱強自定了定神,環視四周,看到萬物靜止的離奇景象,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驚聲道:“這等手段,莫不是神仙妖怪!”
下一刻。
馬大柱似乎想到什麼,面色激動,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朝著玄衣少年用力磕頭。
“不管你是神仙還是妖怪,求求你救救我的娘子,我願意用我的命來換!”
馬大柱不停的磕頭,力氣極大,腦門磕出裂口,一股一股滲出了鮮血!
玄衣少年站在那裡,只是看著他,沉默不語。
直到馬大柱失血太多,瀕臨昏厥的時候。
玄衣少年終於有所動作,輕輕搖了搖頭。
見此一幕。
馬大柱頓時面露絕望,掙扎著站起身來,走到周氏娘子身邊,滿臉痛苦。
菜刀,就在他的腳下。
馬威伸出的手,距離自己的娘子,只有不到一尺距離。
可是。
馬大柱,只是怔怔的看著,根本沒有任何動作。
“愚孝到這種地步,實是世所罕見。”
玄衣少年輕聲開口。
其語氣中,沒有冷嘲熱諷,只有憐憫與慈悲。
世人愚昧。
除自救外,別無他法。
馬大柱,若是走不出心障。
即使逃過這一劫,此後也會有數不清的劫數,在等待著他。
其最後下場,仍然不會有任何改變。
不知過了多久。
馬大柱在恍惚中,回過神來。
神情間,已是變得有些呆傻。
他掙扎著站起身來,望向平日裡,自己與娘子做飯的灶臺。
馬威等人,早已離開了此處。
馬大柱顫顫巍巍,走到灶臺旁邊。
他低下頭,看著失去聲息,變得冰涼的少女屍身。
雙眼中,無聲流下了兩行血淚。
此後。
偌大的馬家村,少了一個馬大柱,多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傻子。
他每日去村裡幹活,別人若是給他飯食,他就吃些。
別人不給,他也不要。
只是,任由別人如何欺辱打罵,他都從始至終,不曾再開口說一句話。
久而久之。
村裡其他人,也覺得無趣,都說馬大柱是真的傻了。
這個馬家村的傻大個,漸漸變得無人在意,仿如透明。
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
馬大柱逐漸老了,眼睛變得昏花,高壯的背也佝僂起來,再也幹不動村裡的體力活計。
正值饑荒年份。
馬大柱沒有田地耕種,等到家裡餘糧吃完,就連半粒米也不剩了。
吱呀。
有些費力地推開破舊木門。
年逾古稀的馬大柱,揣著一個包裹,一瘸一拐出了馬家村,朝著深山走去。
直到天色昏暗。
馬大柱走到山腳下,在一處林間停了下來。
清澈溪畔,有個鬱鬱蔥蔥的墳包,前面立著結實的木頭牌位。
上面歪歪扭扭,刻著幾個字。
吾妻周氏之墓。
馬大柱趴伏在墳前,伸出長滿老皮的手,用力捂著臉龐,發出沙啞難言的嗚咽。
許久後。
直到眼淚哭幹,雙眼刺痛。
馬大柱倚靠著墳包,睜大渾濁的瞳孔,眼中景物逐漸模糊。
他知道。
自己要死了。
只是。
自己心底深處。
還有著太多的痛苦,太多的不甘。
這些濃郁到極致的情緒,無時無刻不在怨毒撕咬。
讓馬大柱幾十年來,日日夜夜,都活在無盡的折磨中。
“你後悔麼。”
驀地,有平靜聲音,清晰傳來。
下一刻。
馬大柱瞪大眼睛,迴光返照般,用力坐直了身子,朝聲音來處望去。
玄衣少年持著禪杖,在墳前停下腳步。
幾十年過去。
其形貌竟是一如往昔,沒有半分變化。
年歲刻刀,不曾在他眉眼間,留下半點痕跡。
“竟然是你!”
馬大柱聲音嘶啞,汙濁瞳孔間,顯現出從未有過的亮光!
“你到底是誰。”
馬大柱掙扎著爬起來,仰望著玄衣少年,用盡自己生命最後的餘光,問出了這個問題。
玄衣少年走到近前,俯視著馬大柱。
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只有一雙眼眸,冷寂漠然。
感應到目光注視。
下方的馬大柱身軀一顫,不知是不是錯覺,竟然在這其中,察覺到了一絲憐憫。
“你後悔麼?”
玄衣少年再次問道。
這是他第二次,問出這句話。
馬大柱愣了愣,終於開始認真思索。
半晌後。
馬大柱渾身一軟,癱坐在墳前,渾濁的眼中,流出兩行淚水,嘶啞嗚咽道:“我何止是後悔,我恨透了我自己,只是時間不能倒流……”
他扶著亡妻墓碑,痛苦低泣。
玄衣少年低垂目光,望著即將死去的老人,說出了第三句話。
“世間因緣,原本不可改變。”
說到這裡。
其語氣中,竟是多出幾分冷冽。
“可你若當真能夠打破桎梏,參透心障。”
“待到再抬眼望時。”
“花草皆為世界,砂礫即是人間。”
……
耳畔熙攘嘈雜。
馬大柱驀地睜開雙眼,低下頭去,望向自己孔武有力的健壯手臂,神情滿是驚駭。
“我竟然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馬大柱瞳孔急劇收縮,猛然站起身來,環視四周。
頃刻間。
馬大柱就發覺,這是自己家徒四壁的茅屋!
下一刻。
馬大柱忍不住面露狂喜,目中滿是激動:“娘子!這次我一定要救你!”
“馬威這畜牲!我一定要把他碎屍萬段!”
馬大柱懷著滿腔熱血,用力一把推開木門。
刺眼陽光映入瞳孔,讓他稍稍眯起了眼睛。
年輕的身體充滿力量,給了他久違的無所不能之感。
馬大柱信心滿滿,原本佝僂的背部,挺的筆直。
就連走出低矮的木門,都要低下頭顱,才能勉強透過。
“馬大柱,愣著幹什麼,快點一起進山!”
吆喝聲遠遠傳來。
馬大柱抬頭望去,看到村子裡不少獵戶,陸續走出家門,都朝村前廣場聚集過去。
有個相熟的獵戶大叔,正朝著自己招手。
見此一幕。
馬大柱不禁怔在原地。
在他記憶裡,村子組織大規模的獵隊活動,有且只有一次,就是在自己遇見娘子之前。
“我沒有回到娘子受辱的時候。”
“現在我跟娘子,還不曾認識。”
馬大柱倚著門框,眉頭緊皺。
原本想要不顧一切,也要救下娘子的熾烈心緒,被澆了一頭冰冷的涼水。
年輕時的馬大柱,並不呆傻。
相反。
在馬家村的村民眼裡,馬大柱很是能幹。
按照原本的記憶。
這個時候,馬大柱並沒有選擇進山,而是揹著竹筐,獨自去郡城出售藥草。
“無論如何,先見到娘子再說。”
馬大柱打定主意,背起盛滿草藥的竹筐,腰間揣著破舊布袋,與進山的獵隊錯開,大步走出了村子。
越靠近郡城。
馬大柱的心緒,就變得越複雜。
他很清楚。
再過一會兒,自己就能見到心心念唸的娘子。
那是幾十年以來,自己魂牽夢縈的心上人。
“都滾開!”
“不長眼麼!”
接連數道呵斥聲音,傳遍官道內外。
大多數行人,都是面露懼怕,躲避到道路兩側。
塵土飛揚間,馬車車隊疾馳而過,極是囂張跋扈。
這些馬車雖然裝潢華貴,行路卻是橫衝直撞,絲毫不顧及兩旁行人。
在車隊後面,足足跟著數十架木質籠車。
每座籠車中,都關著不少表情麻木的少年少女。
他們衣衫雖然髒汙,卻都是綢緞所制,顯然不是尋常人家。
越後面的籠車,關押的人衣著越差。
更有數架籠車中,散發著刺鼻臭味。
顯然,車隊一路行來,有人生生餓死在了車上,屍體無人清理,發出了難聞的屍臭。
“這一路長途跋涉,又死了好幾個!”
一架在旁行駛、專門監視籠車的華貴馬車上,總管模樣的人捏著鼻子,滿臉都是嫌棄,“趕快把死人丟出去,動作麻利點!”
“是!”
籠車兩側,當即有侍衛應聲,開啟木籠大門,把發臭的屍體踢了出去。
“總管,還有個中毒的婢子,看樣子也活不久了。”
有個侍衛走到後面,掃了一眼,高聲稟報。
總管遠遠瞥了下,見是個嘴唇泛白、面色青黑,穿著粗布衣裳的垂死少女,面上嫌惡愈加明顯:“立刻丟下去!”
轟!
髒汙泥土揚起,那少女直接被扔下來,摔在了馬大柱身前!
原本在籠車上,她沒有發出聲息,像是一個死人。
可她摔落下來後,眉頭卻緊緊皺起,毫無血色的嘴唇翕動,發出一聲虛弱的嗚咽。
在過往行人的古怪目光中。
馬大柱半跪下來,怔怔望著眼前的垂死少女。
腦海深處,那些不曾遺忘的記憶,洶湧熾烈而起。
與眼前情景,重合在了一處。
不顧別人的注視。
馬大柱像記憶中一樣,伸出有力的雙臂,抱起一息尚存的少女,沒有嫌棄她身上散發的惡臭,徑直走下官道,朝山林間大步走去。
他很清楚,少女中的毒極深。
若是沒有山裡的草藥,必死無疑。
半個時辰過去。
天色漸暗。
馬大柱一路抱著她,終於在山崖底部,找到一個棲身山洞,暫且安頓下來。
下一刻。
馬大柱取下背後竹筐,拿出裡面狀若碧柳的草藥,神情間沒有半分不捨,徑直將其揉成了碎末。
這些草藥,喚作馬糞草,是生長在深山的解毒良藥。
此藥雖好,可其生長的地方,卻在陡峭無比的山崖上,非常危險。
除了天生蠻力、身長腿長的馬大柱,馬家村中,沒人採得到這種草藥。
很快。
馬大柱把馬糞草碎末,聚在一處,收集其滲出的綠色汁水。
塗在少女的嘴唇臉面上。
以及她渾身上下,所有裸露出來的地方。
這些馬糞草,馬大柱攢了五年。
原本想去郡城,賣上一個好價錢,以求回村後,能夠買得兩畝薄田,有土地能夠耕種。
只不過。
這些珍貴草藥,還沒來得及賣出去。
現如今,就都用在了少女身上。
“還是不夠。”
馬大柱嘆了口氣,望著氣息微弱的布衣少女,閉上眼睛,將她發臭的髒汙衣衫輕輕脫下。
他伸出一隻手,把剩餘的馬糞草揉碎,取得汁液,將草藥塗遍了她的全身。
此時。
天色已經全黑。
馬大柱側過頭,看了眼空蕩蕩的竹筐,低聲自言道:“明日還要再採些草藥來。”
這話落下。
他拿起少女的衣物,赤膊走到冰涼溪水邊,認真將其洗的乾乾淨淨,晾在洞外的山石上。
第二日。
馬大柱被冰冷山風吹醒。
甫一睜開眼睛,就下意識回頭望去。
見那少女披著自己的衣服,仍在安睡,原本微弱呼吸,也相較昨日平穩許多。
馬大柱不禁鬆了口氣,神情卻逐漸黯淡下來。
所有的一切。
都跟記憶中相同,沒有半分改變。
“只是……”
馬大柱神情複雜,靠近了些,伸出手,輕輕掀開少女肩膀的衣物。
一團慘綠色的淤血,在她白皙的肩膀上淤積。
這是馬糞草的藥效,起作用後,逼出的膿毒。
只是。
布衣少女,不曾修有吐納功夫。
就算馬糞草起了效,也只能讓毒素堆積在一處。
如果不管不顧,任由其堆積下去,反而會讓淤血逆流,侵蝕心臟,最終更為慘烈的毒發身亡。
望著那些綠色絲線,還在朝著肩膀蔓延。
馬大柱神情間,沒有半分猶豫。
他大步上前,竟是扶著少女手臂,用力咬破她肩膀上的皮肉,直接吸出了一大口碧綠膿毒!
“嘔!”
馬大柱面色痛苦,轉過頭去,將膿毒吐在山洞另一側。
但其唇齒間,卻依舊有著碧綠殘留。
數息過後。
馬大柱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呆滯。
不過片刻後,就恢復了正常。
馬大柱用力晃了晃腦袋,神色更加複雜。
下一刻。
他轉回身來,繼續吸著少女肩膀上的膿毒,沒有半刻停歇。
膿毒殘留,雖不至死,卻讓馬大柱反應變慢,神智損傷,跟之前相比,呆傻許多。
這正是馬大柱回村後,受人欺凌的原因。
若是他還像以前那樣,思維敏捷、孔武健壯,根本不會發生後來的事。
時間很快過去。
馬大柱白日裡,給少女吸出膿毒。
晌午時,則冒著生命危險,攀爬到山崖上,去採馬糞草藥。
短短几日過去。
布衣少女的氣色,明顯好了許多。
雖然她還沒有甦醒,可在馬大柱喂水喂果、細心照料下,原本青黑的小臉上,已經有了些許紅潤。
“娘子……”
馬大柱坐在山石上,怔怔發呆。
按照自己的記憶。
再過一會,她就會醒來。
到了那時。
她會跟記憶裡一樣,知道自己為她做的一切,感念救命恩情,決定陪自己回到馬家村,做自己的媳婦。
只是。
這一次。
馬大柱在沉默許久後,為她穿好乾淨衣裳,收拾好自己的竹筐,深一腳淺一腳,離開了山洞。
這是馬大柱第一次,做了與記憶中,完全不相符的事。
咣!
重物摔落聲傳來。
馬大柱側過頭,看了一眼。
見是一個揹著書筐的書生,一不留心摔了下來。
書生落下來的地方,有著樹木阻擋,緩了一緩,這才沒受到太重的傷。
陡峭山石的陰影處。
馬大柱怔怔站著,遠遠望著那書生,心臟止不住地一陣陣抽疼。
但他更加清楚。
自己的神智,受到膿毒侵襲,很快就會變得呆傻。
若是與記憶中一樣,把娘子帶回家。
最後的悽慘下場,不會有任何改變。
許久後。
馬大柱依靠著山石,終於在恍惚間,聽到了對於自己而言,刻骨銘心的輕柔聲音。
……
“公子,是你救了我麼……”
……
“這山洞裡的膿毒,都是你幫我吸出來的……”
……
“公子大恩,小女子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
……
人世間的朝夕,輕撫而過。
恍若隔世。
馬大柱還是沒有忍住。
在山石陰影后面,走了出來。
他抬起頭,看向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那人滿面胡茬、蓬頭垢面,似乎是山裡野人,我們小心些。”
書生攙扶著布衣少女,目中有著擔憂。
馬大柱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定定,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她回過頭來,看了眼馬大柱,那眼神似記憶中一般,清澈透亮。
只是。
她看著馬大柱,好像在看山間的花草樹木,眸光雖柔和,卻不含一絲一毫的特殊情感。
“是要小心些。”
少女轉過頭。
與書生互相攙扶著,漸行漸遠。
山林間,恢復了靜謐。
馬大柱站在原地,如同一座天然石雕,彷佛與山石融為一體。
“所困亦非困,地獄亦於無量前,奉往生界道,永失真道,以解眾生之苦,照世往天之行。”
許久後。
有誦讀聲音,自虛無中呢喃而起。
……
“你後悔麼。”
有聲音傳來。
咔嚓。
如石雕的馬大柱,下意識動了動身子。
他費力的伸起袖袍,拂去眉眼上的落霜,沉默著跪伏下來。
“我不後悔。”
馬大柱低聲應道。
在他面前。
玄衣少年持著禪杖,輕輕頷首,道:“你堪破心障,有此因緣,入我門下,可為明王護法。”
馬大柱神情肅然,跪倒在地,拜了一拜。
只是。
下一刻。
馬大柱抬起頭來,仰望著菩薩,眼中還是流下淚來:“我不後悔,可我還是放不下。”
菩薩眸光低垂,沒有說話。
馬大柱跪在菩薩身前,任由滿臉淚水滴落,問出了一句大不敬的話:“菩薩尊者,難道你就沒有放不下的事麼?”
這瞬間。
世界彷佛安靜下來。
馬大柱,沒有等到菩薩的回答。
只有眾生的經文誦讀聲,由模糊到清晰,自四面八方席捲而出,最終瀰漫了天地。
“幽冥,凡所觀界生靈,皆欲脫天之道。”
“眾生祈於無量劫,假臨天之道,照世往天之行。”
……
……
……
太陽系。
月球。
姜見驀地睜開眼,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幽冥劫經》。
這卷經文中,所承載的幻景。
是地藏王菩薩尊者,點化一尊明王護法時。
呈現出的真實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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