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檸記事起，就幾乎沒見過爸爸媽媽。

倒不是因為什麼父母關係不和，重男輕女這些狗血劇情，純是因為她的爸爸媽媽太忙，忙著加班，忙著賺錢，把她扔到爺爺奶奶家，一年只有春節的時候才能見五六天。

爺爺奶奶雖然有點重男輕女，但因為她是他們的長孫女，所以他們對待江檸也不錯，只是有的時候，他們會和她說，不要煩我。

奶奶是集市上的攤販，小時候她經常跟著奶奶去各個村子裡，她趴在電動車上，看著奶奶賣東西，和那些人討價還價。奶奶聲音很大，有的時候全集市的人都會被奶奶的聲音吸引過來，他們異樣的目光看的小江檸很害怕，但是她拉起奶奶的手，說想走的時候，奶奶總會和她說，別鬧，她在忙。

有的時候她也跟著爺爺去工地，爺爺說一名農民工，跟著工地那些老闆幹活，年底了，老闆不給爺爺發工資，爺爺就一直在工地跟老闆耗著。江檸覺得冷，想走，但是她讓爺爺帶她回家的時候，爺爺也總是說，別鬧，他在忙。

江檸知道爸爸媽媽也在忙，一年也就只能回家一趟。

久而久之，江檸的潛意識裡就一直在想，他們都很忙，我能照顧好自已，我不能給別人添麻煩。

但有的時候她不找麻煩，麻煩也會找上她。

上幼兒園的時候，爺爺給她買的娃娃被一個小男孩搶走了，那是爺爺去城裡打工的時候給她買的，爺爺回家的時候和她說，城裡的小女孩都玩這樣的娃娃。

那天，她很開心，一個人和娃娃玩了一天一夜。

當小男生搶走娃娃的時候，她沒有哭鬧著去告老師，她覺得老師也忙，她不想麻煩老師，所以她自已從園子裡撿了一根小樹枝，追著那個小男孩滿幼兒園跑。

小男孩被她打了，氣不過，把她的娃娃扔到了幼兒園前面的一塊荒地上。剛下過雨，溼漉漉的泥巴弄髒了布娃娃。

江檸回家也沒有告訴爺爺奶奶，也沒有落眼淚，只是自已一個人撿起娃娃，拿著肥皂，用小手沾著冰涼的水，一遍又一遍的洗著布娃娃。

後來，小男孩的家長找上門來，說江檸打了他們的兒子，幼兒園老師把她的爺爺奶奶也叫了過來。只是幾道很小很小的劃痕，那個小男孩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一直哭，哭的江檸心煩意亂。

這件事，爺爺奶奶賠了那對家長兩百塊錢才罷休。

她本來沒想惹麻煩，但還是讓爺爺奶奶為她操了很多心。

這件事以後，幼兒園的小朋友都不敢再招惹江檸了，也沒人敢和江檸玩了。她只能抱著自已的布娃娃一個人坐在教室裡。

沒事，不找別人玩，也就不會給別人添麻煩了吧。

直到上了小學之後，江檸才交到第一個朋友，是一個很可愛到小女孩。她沒有像那個男生一樣搶她的娃娃，而是很禮貌的問她：“你的娃娃真漂亮，我能玩一下你的娃娃嗎？”

江檸想了想，把娃娃遞給她。

小女孩拿到娃娃並沒有離開，而是坐在她旁邊，和她說話。“我叫李寧茹，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江檸。”小江檸小聲回答。

“呀，我們名字裡都有一個‘寧’字呢！”小女孩笑著和她說。

江檸也以為她們名字裡的寧，都是檸檬的檸，直到她看見李寧茹寫在語文課本上的名字才知道，她們的名字，不是一個寧。

李寧茹和她一起玩了三年，四年級那年，李寧茹轉學了，聽老師說，是去了城裡的實驗小學。市實驗小學師資和環境都比村裡的小學好，江檸也為李寧茹開心。

但是李寧茹轉學以後，江檸就又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她看著那群女生成群結隊，也很想加入她們，但是她在走過去之前，都會想，我加入她們，她們是不是會覺得我給她們添麻煩，如果我加入，寧茹又回來了呢？

但她知道，李寧茹不會再回來了，市實驗小學哪哪都比這裡好，她沒必要再回來了。

四年級那個暑假，一向只有過年才能見面的爸爸媽媽忽然都回來了，江檸很開心，當她推開門想去找爸爸媽媽抱抱時，卻看見爺爺奶奶都皺著眉，氣氛很凝重。

媽媽起身，帶著江檸去外面玩。

江檸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勁，她和媽媽說她肚子疼，想回家上廁所，媽媽急匆匆的把她帶回家。剛回家，媽媽看著江檸進了廁所，就又進了房間。

江檸蹲在牆邊，聽著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在屋裡說話。

她先聽到了爸爸的聲音。

“爸媽啊，我知道你們養了檸檸十幾年，捨不得檸檸……但你們也知道，村裡的環境太差了，以前是我們沒能力才把檸檸放在村裡，現在我們在青市買了房子，檸檸可以去青市上學，你們作為她的爺爺奶奶，不應該同意才對嗎？”

江檸愣了一下，又聽見媽媽也開口了。

“對啊爸媽，村裡的學校師資力量太差了，小檸以後在初中跟不上，考不上高中怎麼辦啊？不如就讓小檸跟我們走吧。”

又是長久的寂寞。

“小檸這孩子太文靜了，我們怕她到新環境不適應，受委屈，之前就被一個熊孩子搶了娃娃……”

“沒事爸媽，這些我們會看好的，不會讓檸檸受委屈的。”屋裡傳來了爸爸信誓旦旦的保證聲。

再次靜默。

屋子裡響起了爺爺奶奶下炕的聲音。

江檸趕緊爬起來，快步跑到院子邊去擺弄那裡被爺爺奶奶養的很好的一棵月季花。

夏天正是月季的花期，這棵花被爺爺養的很好，是爺爺的寶貝。沒開花的時候江檸總是去擺弄，總會被爺爺訓斥一頓，但開花後，爺爺卻也會拿起大剪刀，剪下最好看的一朵花遞給江檸。

爺爺先走出屋子，看見江檸在擺弄月季花，沒說什麼，從窗臺上拿起剪刀，剪下開的最好的一朵遞給江檸。

江檸伸手接過月季花，抬頭看向爺爺，發現爺爺眼圈紅了。

媽媽兩步走上來，抱住她，問她：“檸檸，跟爸爸媽媽一起去青市上學好不好？”

江檸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想爸爸媽媽，也捨不得爺爺奶奶。她問媽媽，可以讓爺爺奶奶一起去青市嗎？

媽媽說，等他們以後賺更多的錢，再買一套房子，就會把爺爺奶奶接去青市和她一起住。但江檸不知道以後是什麼時候。她知道，爸爸媽媽只在青市買了一套房子，就讓她做了十幾年的留守兒童。

奶奶走過來，塞給江檸一個只有過年才能有的大紅包。她皺巴巴的手輕輕摸著江檸的臉，她聲音很輕的和江檸說：“檸檸，以後要聽爸爸媽媽的話。”

就這樣，爸爸媽媽用一週的時間辦完了轉學手續，然後帶著江檸坐上了去青市的火車。到青市後，江檸開啟奶奶塞給她的紅包，和以前的二十塊不同，這次的紅包裡面有很多一百元。

那天晚上，江檸的爸爸媽媽給江檸做了一頓很豐盛的飯，江檸邊吃邊想，還沒有奶奶做的好吃。江檸爸媽面面相覷，確實，她奶奶之前當過廚師。

吃完飯，媽媽讓江檸去洗澡，自已坐在沙發上拿著電腦辦公，她似乎忘記了村子裡沒有熱水器，江檸沒見過熱水器，更不會用熱水器，但她不想麻煩別人，她用涼水洗了個澡。

也好在是夏天，水涼也能洗的過去。

一個月後，青市市南區實驗小學開學了。

江檸依稀記得，李寧茹也去了實驗小學，她以為全世界只有一個實驗小學，她以為她能再見到李寧茹了，報到那天，她很開心。

爸爸媽媽都去上班了，沒人陪江檸報到，好在一個月的時間，江檸在跟著爸爸媽媽辦手續的時候記住了去學校的路。

她一個人跟著指示走到大會堂坐下，填完了問卷，聽完了校長的講話，在各個年級主任帶走各自年級的學生時，也是一個人跟著年級主任走。

但是很快，她就被那些牽著孩子的家長擠到後面去了。

“別擠別擠！”年級主任好像也很無語，他扶了扶眼鏡，帶著一群孩子家長走到一個教室門口，又開始翻他的名單。

“五年級三班，江檸！”

小江檸舉起了手，喊了一聲，那些家長給她讓開了一條路。

年級主任又推了推他的眼鏡，往江檸左右兩邊看了看，然後問她：“你家長呢？”

“爸爸媽媽去上班了。”

江檸看到年級主任皺起了眉，又翻起了他的名單，翻了一會兒，他又推了推眼鏡，然後敲響了五年級三班的教室門。

江檸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很漂亮很有氣質的女老師。她怯怯的和女老師打了招呼。

這裡的老師和村子學校裡的老師一點都不一樣，村子學校裡的老師總是板著個臉，一點都不笑，這個老師不一樣，她很溫柔，對她笑眯眯的。

老師把她帶進講臺，讓她作自我介紹。

江檸從來沒作過自我介紹，她之前的學校都是學生自已成群結隊，混一段時間就眼熟了，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做自我介紹。

“我叫江檸。”江檸搓了搓衣襬。“江是長江的江，檸是檸檬的檸。”她邊說，邊掃視整個教室，想找找李寧茹在不在這個班裡。

她沒找到。

“還有呢？”江檸抬起頭，看見女老師正一臉期待地看著她，在用眼神暗示她，她應該再多說點什麼。

江檸實在想不出來該說些什麼，畢竟她從小在農村長大，農村沒有什麼興趣班，她也沒有什麼特長，要真說特長，她割麥子割的很好算嗎？但她又怕這事說出來這群城裡的孩子會笑話她。

“好的，讓我們掌聲歡迎江檸同學！”

在她想不出要說什麼的時候，老師及時止損為她解了圍，接著給江檸挑選座位。

“好，那江檸同學就先坐在……”老師說到這裡愣住了，她發現除了最後一排，好像沒有別的空位置了。

江檸抬頭看了看老師，又看了看教室僅剩的幾個在最後一排的空位，似乎明白老師為什麼會頓住了。如果讓老師給她找位置，不僅會麻煩老師，還會麻煩那個換位置的人，她不能麻煩別人。

江檸想了想，抬起頭對老師說：“老師，我坐在……”但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老師正好我不想坐第三排了，讓新同學坐唄！”一個胖胖的男生站起來，說完對老師和江檸做了個鬼臉，就拖著他的桌子去了最後一排，還幫江檸把最後一排的桌子拖到前面。

“馬鈞豪！”老師好像有些生氣“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去後面玩的！”

雖然馬鈞豪做的有點惹老師生氣，但他確實是幫老師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江檸心想，要是我也能當那個幫別人解決麻煩的就好了。可是她能做的只有不麻煩別人。

江檸坐到了馬鈞豪原來的位置，在她們村裡的學校那是最好的位置，是每個人都想搶的位置，她們學校按名次來選座位，一般第三排的幾個好位置都被前幾名選了，她差了一點，從來沒坐到過那個位置。

現在，那個位置就那麼輕易地讓給她了嗎？

她再次抬頭看老師，老師向她點了點頭，她才走下講臺，走到她的新位置上去。

她的同桌是一個瘦瘦的男生，光看眉眼感覺長的溫溫柔柔的，他看著她走到他旁邊坐下之後，笑著和她打了個招呼，聲音也溫溫柔柔的。“你好新同桌，我叫許程。”

許程？是爸爸姓許媽媽姓程嗎？

江檸也笑著揮了揮手。

許程告訴她，這個溫柔的女老師是他們的語文老師，姓秦，聽說帶他們那一級的時候剛畢業，對他們的事情很上心，有什麼事情找她，到最後都會給個說法的。

這個老師真好，不怕別人麻煩她。江檸心想。但是也還是少麻煩老師比較好。

班會開完下課，許程找出了下一節課的課本擺在桌子上，江檸看見他桌子上的課本愣住了，她沒有那樣的課本。她又翻了一遍書包才發現她的課本和青市的課本是不一樣的。

江檸抓著書包，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剛來第一天就給老師找麻煩，會不會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啊……最後她就像下定了決心一樣，問了許程老師的辦公室，走到辦公室去向老師借書。

“這……我也沒有全套書啊。”秦老師翻了翻自已面前的書架，基本都是用過的和備課材料，她哪裡有多餘的課本呢？

“沒事，下節課也是我的課，上課之後我問問同學們有沒有多餘的書借給你，有的時候家長喜歡提前給咱們同學買書預習。”秦老師溫柔的拍了拍江檸的肩膀。“你先回去吧。”

“好，謝謝老師，麻煩您了。”江檸像個大人一樣，一直對老師說著謝謝。

上課的時候，秦老師先問了一下有沒有同學有多餘的書借給江檸，教室裡先寂靜了一瞬，接著許程就站起來。

“老師，我這裡有多的數學課本，我媽媽暑假給我買的，我先借給江檸同學。”說完，許程就把課本遞給江檸。

其他有多餘課本的同學也都站起來，紛紛把自已有的多餘的書遞給江檸。

麻煩了這麼多人，江檸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很認真的和借她書的同學道了謝，並記下了每個同學的名字。還有人送了她學校專用筆記本，還有些找出書來晚的沒來得及給她的同學，她也都記了名字道了謝謝。

算了算，幾乎全班人都幫了她。他們不嫌她麻煩，把他們能幫到的忙都幫完了。

她把全班人的名字都記在了她日記本的第一頁，尋思著哪天請全班同學喝個奶茶。

秦老師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她開始講課文。

江檸翻開借來的語文課本，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在無聲的告訴她，不要麻煩別人，但是今天，她發現，她的這群新同學好像並不嫌她麻煩。他們幫了她很多。

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他們對她都很友好，同學不會在下課的時候往她桌子裡扔亂七八糟的東西，老師也不會上課的時候把她晾在一邊。

江檸又看向她的同桌，他是在老師借書之後，第一個站起來的人。他和他們村子裡那群喜歡欺負她的男生不一樣，不對，這裡所有的男生都和他們不一樣。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潛意識裡仍舊覺得，麻煩一次兩次就好了，如果經常麻煩他們，他們也會覺得你煩，會像村子裡學校那群男生一樣欺負她。

她又一遍一遍告訴自已，江檸，你不能麻煩別人，你麻煩別人麻煩的多了，他們會討厭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