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輦返回章臺宮時,日頭已然西斜,將巍峨宮殿的陰影拉得很長。
趙凌並未歇息,徑直回到章臺宮批閱文書。
窗外,咸陽城的喧囂被重重宮牆隔絕,室內唯有青銅燈樹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襯得環境愈發靜謐肅穆。
剛剛展開一份來自隴西郡關於新式農具推廣成效的詳細奏報,提起硃筆尚未批閱幾句,殿門外便傳來內侍恭敬而清晰的通稟聲:“陛下,長安侯扶蘇,於宮外求見。”
趙凌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扶蘇被他坑的次數多了,向來對他敬而遠之,若非必要極少主動入宮覲見。
此刻突然求見,幾乎不言自明,定是為了淳于越而來。
“宣。”趙凌放下筆,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目光卻已重新落回奏報上,彷彿接見一位尋常臣子。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卻稍顯沉重。
扶蘇步入殿中,今日他未著隆重朝服,僅是一身素雅的深衣常服,眉宇間帶著一抹揮之不去的凝重。
他依禮向御座躬身:“臣扶蘇,拜見陛下。”
趙凌依舊沒有抬頭,目光彷彿被文書牢牢吸住,只是隨口應道:“長安侯來了。可用過膳了?若還未用,便在此處與朕一同用些。”
語氣像是尋常兄弟間的寒暄,卻又因他那份專注公務的姿態而顯得格外疏離。
扶蘇沒有接這個話頭。
他上前幾步,在御階下站定,深吸一口氣,拱手直言道:“陛下,臣聽聞,陛下已下旨意,命淳于……淳于越前往嶺南。”
“陛下,淳于先生年事已高,體魄亦非強健,嶺南之地,遠在萬里,氣候溼熱,瘴癘橫行,蠻荒未開……此去,恐艱險異常,有傷性命。”
“臣以為處置是否過於嚴苛?可否念其年老,多年侍奉,酌情寬宥?”
他的聲音儘量保持著平穩,但其中焦慮卻難以掩飾。
淳于越是他的授業恩師,眼見老師落得如此下場,他無法坐視不理。
趙凌聞言,手中硃筆依舊流暢地勾勒出一個“可”字,方才輕輕放下。
無錯書吧他並未立刻回應扶蘇的求情,反而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諷的弧度,慢悠悠地問道:“是淳于越自己……請託長安侯來替他向朕求情的?”
他的目光終於從文書上抬起些許,瞥向扶蘇,那眼神銳利,彷彿能穿透一切託辭。
扶蘇連忙搖頭,神情懇切:“回陛下,並非如此。臣是聽聞孟府門前之事後,心憂師長安危,特前往淳于僕射府上探望。淳于僕射病體沉重,精神萎頓,但並未向臣開口求情,只言己過,深感愧對陛下。”
他試圖強調淳于越的“悔過”與未主動求情,以期軟化皇帝的態度。
“打住!”
趙凌驟然出聲打斷,他終於完全抬起頭,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扶蘇臉上,先前那點敷衍的溫和蕩然無存。
“朕提醒你,也提醒所有人,”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晰說道,“淳于越,今日已在孟府門前,親口向朕請辭,朕亦當眾准奏。從那一刻起,他便已辭官!不再是什麼博士,更非僕射!”
“他如今,只是一介庶民,戴罪之身!長安侯,莫要再以舊職稱呼,免得引人誤解,壞了朝廷法度!”
這一番毫不客氣的糾正,如同冷水澆頭,讓扶蘇瞬間語塞,臉上掠過一絲難堪。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反駁。
皇帝說得沒錯,程式上,淳于越確實是自己請辭並被准奏的。
趙凌不再批閱文書,他緩緩從御座後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燈光映照下,投下長長的陰影,將階下的扶蘇籠罩其中。
他一步步走下御階,站在扶蘇面前,以一種近乎俯視的姿態,目光灼灼地逼視著自己的兄長:
“朕倒是好奇了。淳于越自己都未曾向你開口乞憐,長安侯你……又在著什麼急?上趕著替他操這份心?”
這話問得極不客氣,直指扶蘇皇帝不急太監急了。
扶蘇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撲面而來,彷彿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粘稠沉重。
他印象中的二弟,雖然繼位後威儀日重,但私下對他這位長兄,多數時候仍保持著相當的尊重,從未用過如此冰冷,甚至帶著質問的語氣。
這讓他心中一凜,意識到皇帝此次的態度截然不同。
他定了定神,壓下心頭的不適,堅持說道:“陛下,淳于越……他畢竟是臣的授業恩師。”
“師生之誼,人倫常情,臣見其老邁遭此……遠徙,心中實在不忍。縱然他有過失,還望陛下念其多年講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能否從輕發落?”
“至少……免其嶺南之行,許其歸老故鄉?”
“呵。”趙凌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眼神中的冷意幾乎要凝結成冰。
“怎麼?就因為他是你長安侯的老師,朕便該慣著他?縱容他?他犯了錯,朕還得看在他的好學生面子上,輕輕揭過?”
他逼近一步,帶著壓抑的怒意:“辭官一事,是他自己選的!地點,是他自己挑的!當著孟府門前那麼多官員百姓,他五體投地,聲音洪亮,唯恐天下人不知他悔過了,要辭官了!”
“長安侯,你當時不在現場,但事後難道就沒找人問個明白?你就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他這出戏,到底是演給誰看的?!”
扶蘇被趙凌突然爆發的怒氣懾住,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臉上露出茫然與困惑:“意圖?陛下……此言何意?先生他……當眾悔過辭官,或許……或許是真心知錯,無顏再立於朝堂……”
“真心知錯?無顏立於朝堂?”
趙凌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氣極反笑,笑聲中充滿了諷刺,“朕的好兄長!長安侯!你……你竟真的一點都沒看出來?”
“還是說,你心裡明白,卻不願相信你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師,會有如此不堪的心計?”
他不再給扶蘇留任何情面,話語如同冰錐:
“他在朝堂之上,公然反對朕與張良定下的國策,質疑科舉,其行已錯!”
“下朝之後,他不思真正反省,也不上請罪奏章,更不私下求見朕認錯!”
“偏偏選在孟府門外,他當眾悔過,當眾辭官!”
“他這分明是在賭!”
“賭朕為了維持一個寬宏大量、不因言罪人的仁君形象,尤其是在剛剛施恩於民,褒獎忠臣的敏感時刻,不得不順水推舟,接受他的辭呈,最多輕輕斥責幾句,而不會施以更嚴厲的懲罰!”
“他是在試圖利用場面,利用輿情,來裹挾朕的決策!”
“他把朝堂政爭,當成了可以靠表演和算計來矇混過關的兒戲!他揣測朕的心思,並企圖利用它來為自己脫罪、減罪!”
“長安侯,你告訴朕,此等行徑,是一個真心悔過的純良之輩做得出來的嗎?此等心思,難道不該重罰,以儆效尤?!”
趙凌一連串的質問,如同狂風暴雨,將淳于越那層悔過的偽裝撕得粉碎,將其下精明的政治算計暴露無遺。
扶蘇聽得目瞪口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他並非愚鈍到極點,只是自幼接受的儒家教育,讓他更傾向於從“仁”、“恕”的角度去理解他人,尤其是自己的老師。
他從未、也不願以如此黑暗,如此算計的角度去揣度淳于越的行為。
此刻被趙凌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只覺得腦海中一片混亂,既有被點醒的恍然,又有信念被衝擊的動搖,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
“父皇今年還去過嶺南呢!”趙凌的聲音再次響起,“怎麼?始皇帝去得,他淳于越一個戴罪之身,就去不得?”
“嶺南是苦,是險,但正因如此,才需要人去教化,去開拓!朕讓他去,是給他一個將功折罪,真正做些實事的機會,難道還是害了他不成?!”
扶蘇被質問得啞口無言,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本能地想為老師辯解,卻發現皇帝的分析邏輯嚴密,層層遞進,自己原先那些基於“人情”、“寬恕”的理由,在他面前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有些幼稚。
他狠狠地嚥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卻發不出像樣的聲音。
趙凌看著扶蘇這副模樣,心中的失望與某種恨鐵不成鋼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化為一聲長嘆。
“長安侯,朕今日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些。幸好……當年繼承大位的不是你。”
這話說得極重,讓扶蘇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震驚與受傷。
趙凌彷彿沒看到他的表情,繼續道:“就憑你這般……純良,不,是這般輕易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這般容易被表象和所謂情理所矇蔽的心性……”
“若是你坐在這個位置上,朝中那些浸淫權術多年的老狐狸,那些各懷心思的世家權臣,有一萬種方法可以擺佈你,裹挾你!”
“他們會用大義的名分,用輿論的壓力,用看似合情合理的訴求,逼你就範,讓你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可能背離初衷,損害國本!”
“你拿什麼跟他們鬥?靠仁義道德嗎?在權力的角鬥場裡,單純的仁義,往往是最先被犧牲的東西!”
扶蘇的臉漲得通紅,胸膛劇烈起伏,他憋了半晌,一股不甘湧上心頭,掙扎著反駁道:“陛下!朝堂議政,本就是讓百官各抒己見!淳于先生……”
“淳于越,他不過是提出了與張相不同的見解,或許失之偏頗,但……但言者無罪,何以至此?”
“難道陛下要阻塞言路,只聽得進贊同之聲嗎?”他試圖將問題拉回到言論自由的層面。
“不同見解?”趙凌眼中的失望徹底化為冰冷,他緩緩搖頭,彷彿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
他走近扶蘇,目光如炬,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敲打在扶蘇的心上:
“若今日在朝堂上,是某個擔心科舉損害其家族壟斷官位之利的世家權貴站出來反對,朕或許會駁斥,會權衡,但不會如此動怒。”
“因為那是利益之爭,立場之爭,雖然可惱,但其邏輯朕能理解。”
“但淳于越,他不一樣!”
趙凌的語氣陡然變得無比鋒利,帶著深深的厭惡:
“他淳于越,是靠什麼站在朝堂之上的?是靠他淳于氏的顯赫門第嗎?”
“不是!他那一支早已沒落!他是靠什麼?是靠他鑽研儒學,靠他引經據典,靠他這一肚子學問,才被舉薦,才得以入朝為官,才坐到博士僕射的位置!”
“他本身就是學問取士的受益者!他所擁有的一切地位、聲譽,其根源,皆在於此!”
“可如今,當朕要推行科舉,要建立一個更公平的,讓更多像他當年一樣,有學問卻無門第的寒門士子能夠脫穎而出的制度時……”
“跳出來反對的居然是他這個最大的受益者!”
“一個靠著學問改變自身命運的人,如今卻要揮舞著德望、名士、耗費的大棒,試圖截斷後來千千萬萬寒門學子憑藉學問改變命運的唯一上升通道!這是什麼行為?”
他死死盯著扶蘇的眼睛,咬牙道:
“這種人不是蠢!這就是壞!”
“是極致的自私與虛偽!是踩著他人的肩膀爬上去後,立刻就想把梯子抽掉,生怕後來者分了他的羹,奪了他的光!”
“他讀的那些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這樣的人,這樣的心性,無論他學問多高,名聲多響,朕都絕不會再用!”
“大秦的朝堂也容不下這等口是心非、阻人前程的偽君子!”
“嶺南,就是他最好的歸宿!此事,朕意已決,長安侯不必再言!”
說完,趙凌不再看扶蘇瞬間變得慘白的臉,霍然轉身,大步走回御座,重新提起硃筆,彷彿剛才那場激烈的交鋒從未發生。
扶蘇僵立在原地,只覺得渾身冰冷。
趙凌最後那番剖析,如同最鋒利的解剖刀,將淳于越乃至某種他賴以安身立命的理念假象,血淋淋地剖開在他面前。
他試圖尋找反駁的理由,卻發現自己的內心也在動搖。
殿內一片死寂。
良久,扶蘇才像失去了靈魂一般拱手道:“臣告退!”
“嗯!”趙凌也只是揮了揮衣袖,連頭都沒抬。
扶蘇這個面子,他給不了!
身為皇帝,沒有那麼多的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