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凌高踞於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動,遮住了他眼中大半神色,唯有嘴角勾起的那一抹古怪笑意,清晰可見。
他目光帶著玩味地落在下方慷慨陳詞的淳于越身上。
趙凌想過很多可能跳出來反對科舉的人。
那些利益受損的世家代表,擔心權力被分走的權貴,或是觀念守舊的軍方老將……
但他確實沒料到,第一個跳出來的,會是這位讀書人出身的淳于越。
一絲冰冷的嘲諷在趙凌心底掠過。
淳于越啊淳于越!
你特麼不也是靠著讀書、靠著學問才走到今天的嗎?
你唯一的優勢,不過是比那些寒門子弟多了一個師出名門的出身罷了。
可在朕登基之前,儒家並未真正受到重用的漫長歲月裡,你這“名門”的招牌,又有多大分量?
如今你身居博士僕射之高位,享受俸祿尊榮,便要立刻轉過頭來,揮舞著德行、名望的大棒,試圖堵死後來者,尤其是那些無門無勢的寒門士子向上攀登的通道?
察舉孝廉?
徵辟名士?
趙凌心中嗤笑。
這套制度執行了幾百年,結果如何?
所選非人,徇私舞弊,門閥把持,寒士無門!
最後舉薦上來的,多是些誇誇其談,名不副實之輩。
更多的也不過是世家大族互相標榜,利益交換的東西。
真正有才幹卻無背景者,往往沉淪下僚,老死牖下。
這套東西,在趙凌看來,早已僵化腐朽,有個屁用!
它維護的不是人才,而是既得利益集團對上升通道的壟斷。
下方的淳于越,在陳述完自己反對科舉的三點理由後,微微抬頭,恰好捕捉到御座上皇帝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心中一喜,暗自思忖:莫非陛下也覺得我言之有理?
畢竟,任用已有名望的“名士”,總比費時費力去培養、選拔不知根底的寒門學子要省事得多,也穩妥得多。
再者,推行科舉,從地方到中央,層層設考,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必定驚人。
陛下登基以來,一直倡導節儉務實,想必也不願看到國庫為這種虛事耗費過巨。
自己這次,恐怕是真的猜中了皇帝的心思,立下一功了!
然而,未等御座上的趙凌開口,提出此議的左丞相張良,已然踏前一步。
他神色依舊從容溫雅,手持玉笏,面向淳于越,也面向滿朝文武,清晰地說道:“淳于僕射所言,關乎國策根本,確需仔細辨析。陛下,諸位同僚,請容臣就淳于僕射所提三點疑慮,一一陳明。”
他沒有把難題直接拋給皇帝,而是選擇了直面淳于越。
這份擔當與自信,讓殿中不少官員暗暗點頭。
張良先轉向淳于越,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和笑意,語氣卻如綿裡藏針:“方才淳于僕射第一問,是質疑‘科舉’會讓那些‘目不識丁或僅識得幾個粗淺文字的普通黔首’,透過幾場考試便‘鯉魚躍龍門’,與諸公同列朝堂?”
淳于越見張良接招,精神一振,昂首冷笑道:“難道丞相所倡之科舉,其本意不正在於此?廣開寒門之路,不論出身,只憑試卷?”
他特意強調了不論出身和只憑試卷,試圖激起其他重視門第,德行考察的官員的反感。
“僕射此言,看似有理,實則疏於考量。”張良輕輕搖頭,笑容不變,但話語中的鋒芒已然顯露,“僕射以為,僅識得幾個粗淺文字之人,當真能透過由陛下親自關注,集諸子百家精華所擬的層層考題?”
“鄉試考經義策論、郡試考實務律法、會試殿考更是涉及治國安邦之深謀遠慮。”
“莫說目不識丁者,便是尋常讀過些書,若無真才實學,無深刻見解之人,想要矇混過關,亦是千難萬難!”
他目光掃過殿中那些出身尚可的官員,緩緩道:“科舉所求,非是識文斷字之蒙童,而是通曉經義、明辨是非、知曉實務、心懷韜略之英才。”
“能過此關者,絕非僥倖,必有其過人之處。這與出身寒門抑或世家,並無必然關聯。難道僕射認為,寒門之中,便註定出不了真正的人才?”
無錯書吧“昔年百里奚飼牛、甯戚飯牛,皆出身微賤,而後輔佐明主,成就大業。”
“我大秦自孝公以來,商君、張儀、范雎、蔡澤、李斯等,哪位是根正苗紅的秦地老世族?”
“他們不都是外來寒士,憑其才學得遇明主,方有建功立業之機?何以今日,便要對寒門學子設此高門檻,斷言其不堪大用?”
這一連串的反問,引經據典,直指淳于越論點中隱含的“出身決定論”偏見,更抬出了大秦歷史上多位由外來寒士成為股肱之臣的先例,分量極重。
不少原本對“寒門入仕”心存疑慮的官員,聞言也不禁陷入沉思。
淳于越被問得一滯,臉色有些漲紅,想要反駁,一時卻找不到更有利的論點。
張良卻不給他喘息之機,繼續說道:“至於淳于僕射所憂第二點——朝廷官職有定數,若取士過多,將無官可授,徒增冗費。”
他話鋒一轉,目光如電,倏然射向廷尉蒙毅,“關於朝廷是否缺官,尤其是缺能臣干將,僕射不妨問問蒙廷尉!”
“過去一年間,廷尉府與御史臺協同,依據陛下新政律令與反貪腐之嚴旨,查處了多少貪贓枉法、蠹害地方的汙吏?”
“罷免了多少昏聵無能、尸位素餐的庸官?又有多少職位,因原任者或伏法、或罷黜而空缺待補?”
“朝廷現在不是官位太多,而是能安心辦事、廉潔奉公的官員太少!”
“科舉取士,正是為了填補這些空缺,滌盪吏治,注入清流!何來‘冗官’之說?只怕是人才尚且不夠!”
蒙毅見張良目光投來,當即會意,穩步出列,向御座一禮,然後面向朝堂冷峻地說道:“回陛下,丞相所言確為實情。僅過去一年,經廷尉府核准,因貪腐、瀆職、違抗新政等律令被罷免、流放乃至處決的郡縣級官員,便有七十餘員;因考核不合格、能力不濟而被調離要職或勒令致仕者,亦有數十。”
“各地報來的空缺亟待填補,而合格繼任者殊為難得。朝廷求賢若渴,絕非虛言!”
蒙毅的話,以確鑿的資料和司法權威,徹底夯實了張良的論點。
朝廷不是沒位置,是缺合格的人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