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的那座邵北王府,褪去冬時白衣的棲鳳山穿戴的花花綠綠,各處鶯飛草長,一派新意。世子殿下居住的那座雲棲別院,大丫鬟秋魚正分派下人婢女打掃著院落書房,那棵往常經常能看見年輕世子和幾位豔麗丫鬟飲茶作樂的梧桐樹上,落了一隻黃鸝,正嘰嘰喳喳聒噪個不停。
也許是閒來無趣,也許是公子離家之後閒不住,依舊一身鵝黃穿著的秋魚走進下人僕役剛剛打掃過的那間書房,在疊放書本整齊的書桌上,瞧見一幅格外顯眼的畫作,記得是年前臘八,一院子人烤著火爐,在喝過臘八粥後,公子無趣時隨手拿筆勾畫出的一幅畫,畫中人物憨純可愛,正是別院中的幾人,畫風盡顯童心未泯。秋魚掃過畫中沉默不語的華姑娘和孩童一般稚心童真的小瀅初,又看過同是別院掌事大丫鬟的幾人,當眼神落到畫中自己時,秋魚抿嘴輕輕一笑,小心將畫放回原地。
這時書房外傳來幾位婢女下人的竊語聲,其中一位家丁給其餘兩位小婢女說道:“聽說公子在淮州時收了一位風塵女子留在身邊做婢,還是一位江南女子,你們說公子這次斬龍脈回來,咱們院裡會不會多一位掌事婢女?”
另一位婢女立馬否認道:“院裡幾位掌事都是和公子從小一起長大,撇去主僕身份,那就是青梅竹馬,一個半道收留的婢女,怎麼可能會來院裡管事。”
那位家丁又說道:“我可是聽說那位女子姿色一點不差,怎麼不能在院裡管事,說不定還能成為第二個華姑娘。”
否認家丁的婢女不由得提高了些嗓門,反駁道:“你放屁!怎麼能和華姑娘相比,華姑娘與公子相識少說也有四五年,更何況王爺都將華姑娘當做準兒媳了,說不定你將來還要伺候人家呢!”
家丁不與這位婢女辯駁,轉頭看向一邊沉默不語的另一位掃地婢女,打趣笑道:“咱們幾人裡頭就你和公子說過話,你說說看?”
掃地婢女不言語,家丁正要開口調侃一番時,正巧看見秋魚走出書房,眼神中帶著一股怒意,家丁立馬不敢再言語。
如今這雲棲別院只剩下兩位管事丫鬟,青嬈隨世子出行斬龍脈後,相比於春湘更擅長管理大小事務的秋魚,便接手了以往青嬈的事務,這才讓別院中一眾婢女下人知道,往常看似溫文爾雅的書痴秋魚,管事力度絲毫不遜色令人望而生畏的青嬈。
山頂的那座摘月樓,一身紅衣的女子提著兩壇土窯春,緩步走到樓下,鳥鳴聲起伏悅耳,幾尾紅頭錦鯉沒出水面,隨即又一擺尾隱匿進青翠水草,女子輕輕叩動樓閣銅環,良久之後傳來一陣機關運作的機械聲,閣門從樓內開啟,一樓守閣人站在門內,女子莞爾一笑,朝這位以掌力霸道著稱的女子輕輕施一個萬福,邁步走進樓中。
摘月樓頂樓,邵北王秦稷臨窗而立,窗沿上立著一隻信鴿,血紅鴿眼中映出昭雪臺的一草一木,在邵北王身後,披著一件外衣的王府謀士紀秋寒,放下手中的密信,輕咳幾聲道:“各大藩王入京朝議已是鐵板釘釘,該準備準備了。”
信鴿振翅飛去,站在窗前的秦稷轉過身,走到書案前與病態中年相對而坐,接過中年手中的密信,在一旁的燭臺中燃盡之後笑道:“沒什麼好準備的,不過就是跑去京城聽那幫言官站著說話不腰疼,那幫只能耍耍嘴皮子的文人,早年這天下還不歸殷家的時候,亂世多戰火,老皇帝重武,誰人敢指著鼻子罵武臣,如今朝中出了一位張之濱,給那幫鱉孫長了臉,終於能挺直了腰桿說話,就認為我輩武臣各個不如文臣,打仗跟個娘們一樣扭扭捏捏,孰不知自己才是婦人之見紙上談兵,籠絡那幫春秋遺臣窩裡鬥,也就這點出息!若真讓這幫比娘們還事多的人扛刀上戰場,別說是和遼人殺上幾個來回,就算親眼見了遼人鐵騎黑壓壓一片湧來,別嚇得哭爹喊娘就行!論打仗我秦稷在行,可要論鬥嘴幹仗,我秦稷可比不上殷淼。”
平時沉默寡言鮮有笑言的王府謀士紀秋寒笑道:“快嘴毒舌楚湘王殷淼,這名號可不是空穴來風。”
秦稷哈哈大笑,隨後說道:“川兒再過幾日,就要到三王封地了,估計那時候,我這個當爹的,也該動身趕去京城,給兒子求來一個世xi罔替,殷騏殷顥殷淼這三人,再怎麼說當年也有些交情,川兒初次去到三王封地,不會太過於刁難,但依著殷顥的性子,難免會有一些試探,就算果真被那赤發郎看出什麼來,頂多打壓一番,何況川兒身邊還有一個陸淳風,我真正擔心的,是封地廣陵的殷鄺,那老小子被我罵了半輩子,當年又是被我和殷騏兩人從龍椅上趕了下來,就他那跟娘們一樣的小肚雞腸,未必不會將舊賬都算到川兒頭上,殷鄺身為藩王,雖說不像殷騏殷顥殷淼各自掌管八王旗中的一旗,但其手下的廣陵散騎,實力不容小覷,好歹也是學著咱們邵北鐵騎和八王旗照虎畫貓打造出來的一支騎軍,與咱們邵北鐵騎相比是紙糊的老虎沒錯,可要是那老小子壓上全部身家只為雪當年之恥,川兒怕是凶多吉少!”
王府謀士紀秋寒笑著搖頭,說道:“真正該擔心的,是殷騏殷顥殷淼三人才對,就算你秦稷當年與他們有生死交情,是一起出生入死,可終究是一個外姓人,殷家的天下,殷家人不護著,誰來護?就算因為當年的恩怨心有芥蒂,可畢竟人家是一家人,倘若殷顥真看出來你兒子這麼多年來是暗自藏拙混淆視聽,且不說殷騏和殷顥,就算是殷淼,也斷然不會讓你兒子活著走出三王封地。要說殷鄺會因你秦稷當年親手將其從龍椅上趕下來就對你兒子動手,與龍椅失之交臂被你秦稷罵了這麼多年的廣陵婆娘,可不代表殷鄺就真是目光短淺的婦人,這些年恭靖王沒少跑去京城求皇帝要世xi罔替,惦記世xi罔替的,可不單單隻有你秦稷,如今關內人心不統,各種阻撓皇帝揮師北上的攔路石接踵而來,若這時候殷鄺在廣陵殺了你兒子,朝廷的一些有心之人,未必不會給這位本就讓皇帝層層防備的藩王扣上惹是生非挑撥離間的帽子,這些年殷鄺為了消除皇帝對他這個奪位者的戒備,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不惜拉著全家人信了佛,更是納朱樓諜子做妾,若這時候殺了替朝廷斬龍脈的邵北世子,這世xi罔替,可就真成了白日做夢,別說你秦稷一手毀了人家的皇帝meng,就算是皇帝遞給殷鄺一把刀,讓他在廣陵殺了你兒子,相信一味隱忍的殷鄺,都只會捻著佛珠,道一句出家之人從不殺生。”
秦稷聽後笑得前俯後仰,說道:“我就一領軍打仗的粗夫莽漢,看人論事,哪有你秋寒這般清楚瞭然。”
紀秋寒褪去笑意,說道:“這次入京求世xi罔替,滿朝文武註定要壞你秦稷的好事,張之濱和商長鹿雖不會站出來直言,但難免不會教唆朝中黨謀橫插一腳,就算皇帝真有意給你秦稷這個世xi罔替,也經不住滿朝文武輪番勸阻,你可要考慮清楚,當真要在這次入京朝議時提出來要世xi罔替?”
秦稷說道:“正好這次川兒替朝廷斬龍脈,有沒有功勞且不說,一路跋山涉水也算是有苦勞,咱家守這西北國門,怎麼說也早該有這世xi罔替了,既然殷乾不願親自給,我這當爹的便親自去要!不過你先得給我說道說道,你覺著有幾成把握能要到這世xi罔替?”
紀秋寒不假思索:“不到一成。”
正當秦稷要問時,這位身體孱弱的王府謀士仔細分析道:“春秋國戰時,北遼趁中原內亂欲要南下入主中原,你秦稷白手起家,抵禦遼人南下,老皇帝授你為邵北都侯。你為晉陽南征北戰,打下這浩浩江山,又助新帝登基,領軍各地平叛,殷乾破例賜蟒衣封你為異姓王,入朝登殿可佩刀不跪,權傾天下。五藩王私徵北遼,邵北功高勞苦,功過相抵後為安扶邵北民心,又授你相位官居秦相,這才有瞭如今權貴彪炳的邵北王和秦相爺。除了這些,你秦稷領兵馬踏江湖,剿滅潛藏在江湖中蓄意復國的各方春秋舊勢力,斬了那些有意涉足廟堂的江湖勢力手足,替晉陽打下西州府三國之地,定國開邦,在晉陽各大藩王侯爵之中,功勞之高無人能及,的確有資格得到這各大藩王夢寐以求的世xi罔替。但你秦稷可否知曉,在你們五位藩王打著清君側的名號在朝堂上殺了前任宦官總管時,殷乾與你們的情義,就已經不復往日,你秦稷是在馬背上打出來的功名,與其他藩王不同,殷騏殷顥殷淼這些人,就算沒有功勞,在新帝登基之後也會是藩王,可你秦稷,若沒有前半生的戎馬倥惚,何來的藩王之名?就算殷乾還在意昔日的情義,肯給邵北一個世xi罔替,那麼向來這各大藩鎮一碗水端平的局面就要被打破,一個異姓王都能得到世xi罔替,那這些殷室藩王,一樣是為皇朝鞍前馬後,為何就換不來一個世襲罔替?這是君臣之間,再說這廟堂之上,有誰人會贊成給邵北一個世xi罔替?柳溪亭蕭南澗不會,韓修筠不會,張之濱商長鹿不會,封劭棠等武將之流更不會。”
秦稷聽後不禁苦笑:“那是註定替川兒要不來一個世xi罔替了?”
紀秋寒卻搖頭,拿起筆在一旁的熟宣上寫下一個“相”字,說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倘若情義還在,能抵住朝堂悠悠之口,給了世xi罔替,就得收回一些東西。”
秦稷笑道:“什麼相不相的,我秦稷武人出身,不稀罕!他們要想摘了我頭頂這秦相的帽子,儘管拿去便是!”
紀秋寒放下手中筆,倒吸一口涼氣,緩緩說道:“其實朝廷給不給這世xi罔替,還是會看人的。若將來繼承邵北王位的不是秦熠川,不是你秦稷的親骨肉,那不用你秦稷親自去要,時候一到,自然有人會給。”
秦稷聽後不言,紀秋寒緩緩起身,朝著書架走去,邊走邊說道:“一味藏拙迷人耳目,這可騙不了京城那幫做夢都想讓你秦稷日子不好過的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只有斬草除根,那幫人才能睡得了安穩覺。”
從書架上取來一本夾雜有不少書籤的古籍,紀秋寒開始著手整理,正巧這時有人輕輕叩響了六樓閣門,秦稷起身開啟閣門,正是前來送酒的雲棲別院丫鬟春湘。
春湘見開啟閣門的是自家老爺,從容閒定的屈身施一個萬福,將手中兩壇剛剛從王府酒窖中出窖的上好土窯春遞給秦稷,退後一步再屈身施禮,這才退去。
秦稷關上閣門,提著兩壇酒落座,將一罈丟給紀秋寒,自己開啟另一罈的封泥,酒香瞬間飄逸出來,湊近酒罈聞了一聞,淳鬱酒香中帶著一股泥土芬芳,沁人肺腑。
好酒之人終是奈不住酒香,剛剛提筆的紀秋寒聞著酒香,顧不得手下字跡只寫了一半,便拆開封泥仰頭大喝,待到稱心得意時,才肯放下手中酒罈。
秦稷看他喝著解癮,索性便將自己手中酒罈也一併推到他面前,不料紀秋寒不僅留下這壇酒,更是數落秦稷道:“你秦稷這次總算良心了一回,這土窯春可是在窖裡藏了一二十年,以往讓你帶酒,不是缺斤少兩就是往酒裡摻水,也就你兒子孝心,每次來總是少不了帶上好酒。”
秦稷開口笑道:“酒多傷身,更別說你這身子,本來吩咐下去是隻帶一罈,你一半我一半,誰成想那丫頭實在,一下取了兩壇,不過也罷,今日就當我秦稷為你解解酒饞。”
紀秋寒笑罵:“喝你秦稷幾壇酒,又不是割你身上幾塊肉,怎麼越老越小氣?”
秦稷笑道:“說小氣,我可比不上關千籌,中原和西州府不少商人都在背地裡罵,說邵北那個首富是個只進不出的老饕,銀子全部流到了邵北,換成了鋼刀長矛,然後這些東西又用在了西州三國身上。跟西州商人買馬,一千兩能說成五百兩,買一匹馬的銀子能買兩匹馬,以前弟兄幾個打仗的時候,怎麼就沒發現那老小子還有這等本事?要是早能知道,咱也不用去挖西周皇墓,去幹那些遭天譴的勾當。”
看著對面孱弱中年面帶笑意,秦稷雙眼中突然流露出一股溫情,繼而嘆息一聲走到窗前,看著樓下的昭雪臺:“若能讓你多活些年月,從我身上割幾塊肉又有何妨?我可還想著將來川兒繼承了王位,讓你在他身邊輔佐,有你在,我放心。”
紀秋寒釋然笑道:“一切順天意,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若是老天爺真要我現在死,我不想跟著去,也沒法子。”
秦稷無言。紀秋寒又問:“真要把這家裡的人都趕出去?”
這次秦稷眼中再無之前那一股溫情,回頭看向紀秋寒,秦稷說道:“之前你要我答應靈雨去稷下學宮教書時說過,養在籠子裡的鳥,本身再怎麼光鮮亮麗,也不比籠子外的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