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城西城門,每日清晨在城樓巡值換防之後,都會見到一位個頭瘦高面容飢黃的少年,吊兒郎當的從城外進城來。這少年衣衫滿是補丁,灰頭土臉,一頭黑髮用隨手搓的草繩簡易紮起,說話時學著武林人獨有的江湖腔調。每日晨時之後,準會按時進城,但從來不去別處,只在進城的這條街上,來來回回在各家的店鋪貨攤上蹭吃蹭喝。有時吃飽喝足了,便坐在路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也有時抓來那些調皮搗蛋的小娃兒,講著那些不知從何聽來的江湖事蹟。
少年是個孤兒,從小生長在這嘉寧城,靠著蹭吃蹭喝為生,受盡了各種嘲諷和白眼,唯一與這少年交好的,便是城門口那位時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乞丐。也許是嚮往江湖人仁義的緣故,也許是生性如此,每次捱打捱罵的討來吃喝之後,少年總要跑去城門口,將討來的食物分給老乞丐一半,平日裡神出鬼沒總是不見蹤影的乞丐,只要是少年帶著食物去城門口,便一定會像只死狗一樣癱在城牆腳下。
老乞丐總是沉默寡言,坐在城牆下拿著木棍在地上畫著奇奇怪怪的東西,不像其他當街行討的乞丐,眼巴巴的看著街道來往的路人,伸手呻喚著討飯吃。少年曾當著老乞丐的面埋汰,說若有一日自己真的成了俠客行走江湖,就老傢伙這副德行,在這嘉寧城裡準要餓死。可老乞丐卻說少年這麼多年的恩情無以為報,已經將他當成了自己的半個兒子。
那日在城牆腳下,少年坐在老乞丐身旁,啃著一個饅頭看著街道來來往往的路人,一眼便瞧見了進城來的一個俊朗哥兒,嘉寧城每日出城進城的人不多,少年瞧得格外仔細,尤其是他的一雙丹鳳眸,少年很是羨慕,當下便想若是自己能有這麼一雙好看的眸子,這嘉寧城中來來往往的小娘子,不都得回頭看自己一眼。
那日裡老乞丐很是稀奇的放下手裡稀奇古怪的畫兒,抬頭看向那位俊朗哥兒,當下便對自己說了一句難以捉摸清楚的話:人運命緣本是殊途,只怪這造化弄人。
少年從不理會老乞丐那些千奇百怪的話,一向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那日一見,少年瞧著那位俊朗哥兒,兩人遠遠的對視一眼,少年微微一笑,身旁的老乞丐,低頭抹去了地上奇怪的畫兒。
得見那位俊朗哥兒,老乞丐告訴少年。曾經江湖上有一位白衣抱劍客,曾一劍令千軍萬馬亂陣而逃;讓日月星辰失色,天地山河動盪;叫江湖劍道百年再無巔峰!如此絕世之人,給了世人一條活路,卻終是死於世人之手。
老乞丐是頭一次說起曾經的江湖,可少年卻聽得滿頭霧水。
自那日之後,少年每日都能在城中見到那位俊朗哥兒的身影,可那位老乞丐,就像人間蒸發一般,再也不見蹤影。
這一日,少年如往常一般癱坐在城牆腳下,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眼睛總要瞟向上街的小娘子,從下往上的仔細打量幾番,偶爾瞧見姿色可人的,還要忍不住想想這美嬌娘在自家床榻上雲雨時的動人模樣。思緒萬千,總少不了現出傻笑著流口水的窘態,惹得過路的小娘子白眼翻個不停。
回過神來時,少年第一眼便瞧見今日進城來的俊朗哥兒,也許是閒來無聊,少年起身拍去屁股上的塵土,朝著那位俊朗哥兒大步走去。
走到這位俊朗哥兒身前攔住去路,少年哈哈一笑,不可一世的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爺我薛平,西城門這一帶都是我罩的!”
說罷,少年湊近些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俊朗哥兒一愣,淡笑著回了一句:“秦熠川。”
秦熠川今日來是趁著這幾日風頭過去,來城裡給二叔抓藥,本就生性涼薄,也無過多時間與別人閒扯,隨意敷衍過去便要繞道走人,可薛平一見這俊朗哥兒要走,便不依不饒的緊跟在身旁,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
秦熠川對薛平有些印象,往日裡到城裡抓藥,一進西城門,保準能在城牆腳下看到這少年,身旁還有一個老乞丐。聽這一帶的商販們講,那老乞丐一直以來都靠薛平捱打捱罵討來的口糧過日,況且二人並不沾親帶故,秦熠川對此人也並無惡感,就如此依著他纏在身邊,一直到給二叔抓完了藥,走到城門口,薛平見秦熠川要走,便說道:“我知道你,你是秦韜的侄子,咋倆之前見過很多面的。”
秦熠川駐足。薛平拉著秦熠川到城牆根下坐下,一臉壞笑的說道:“這嘉寧城裡邊,我知道一處好去處,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秦熠川轉頭看向他,薛平臉上的壞笑更濃了幾分,湊到秦熠川耳邊,低聲說道:“陳府後邊有一條小巷子,是太守大人撈錢的生意,裡邊全是年輕好看的小娘子,只要肯出錢,不管你是誰,去了那兒都是座上賓。”
秦熠川剛要說話,卻被薛平捂住嘴巴,只見他慌張的掃一眼四周,又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低聲道:“不能亂說,這事很少有人知道,一旦傳出去,可是要沒命的!”
秦熠川看著薛平咧嘴一笑,問道:“這事兒你怎麼知道?”
薛平說:“我聽老乞丐說的。”
秦熠川笑道:“既然會沒命,你就不怕我把這事兒說出去?”
薛平一愣,嘴臉抽搐幾下,心懷忐忑的說:“我覺著你不像那種人。”
秦熠川繼續問:“你說的那個老乞丐是什麼人?”
薛平靠著背後城牆,一說起老乞丐滿肚子都是委屈。
“就是個混吃等死的瘋老頭,吃喝拉撒都要小爺我照料,還不給好臉色,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都說吃人的嘴軟,那老頭倒好,還感覺受之無愧,好像小爺我照料他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說起老乞丐,薛平突然輕咦一聲,說道:“這好幾天不見人,那老傢伙不會死了吧?”
秦熠川轉頭看向他,薛平又悵然說道:“死就死了吧,小爺我可不會一輩子待在這嘉寧城,就他那德行,早晚都是一死,免得日後受飢腸之苦。”
秦熠川嘴角微微一笑。薛平是個不折不扣的話癆,坐在秦熠川身旁一直喋喋不休的說個不停,說完了老乞丐,又說起自己將來的打算和抱負來。
“我日後要做一位行走江湖的俠客,美酒烈馬美人相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行走天涯觀天下美景,要是混得好些,再撈個武林至尊噹噹也不錯!”
見秦熠川面無表情的聽著自己說話,薛平拍拍前者的肩膀說道:“放心,日後我若成為俠客,我罩著你!誰敢欺負你,你就報我薛平的名號,如果還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小爺讓他亡命天涯!”
秦熠川始終面無表情的看著薛平。薛平拍著胸膛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可見秦熠川面無神色宛如木頭一般,薛平尷尬的咧嘴一笑,問道:“你將來想做什麼?要是你沒打算,可以考慮和我一起去行走江湖闖蕩一番。”
秦熠川低頭沉思了許久,最終還是搖搖頭,抬頭苦澀一笑,說道:“我有兩個姐姐,她們從小水火不容,不管是什麼東西都要爭搶一番。我二姐對我管教很嚴,只要一件事幹不好就要受罰,每當我捱打受罰,我大姐總會出來護著我,我知道她是想讓我二姐受氣,也知道我二姐是為我好……”
說著,秦熠川笑著看向薛平不再言語,沒有說出口的話,是這世上除了邵北王秦稷和兩個姐姐之外,從來沒有別人說過要護著自己的這般煨心話語。
聽秦熠川這番話,薛平滿臉問號,心裡頭納悶又是遇到一個怪人。正巧這時,城門口一隊車馬進城來,領頭的幾人都是一身玄衣佩刀,滿身帶著一股江湖武林之氣。
秦熠川和薛平看向這進城來的一行人,看這車馬的陣仗,應該是武林中某個習武世家的貴胄前來嘉寧城,依這陣仗,在江湖中的地位應該不小。
秦熠川問薛平道:“這義凌府又不是什麼景勝絕地,怎麼會有江湖中的武林世家派人前來,不應該都不在乎這鄰靠邵北的不毛之地嗎?”
薛平道:“這你就不曉得了,這是龍雎山東方家的馬車,裡頭坐著的可是龍雎山書法大家東方易旻的獨女。”
秦熠川好奇問道:“東方家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武學世家,書法大家的獨女也是身份高貴,為什麼會來義凌府這種地方?”
薛平細細說道:“龍雎山東方氏家大業大,來這義凌府是因為生意做到了此地,至於為何會來咱們嘉寧郡,聽說這位書法大家的獨女生在武林世家受家風薰陶,打小酷愛武學,但是卻因是女兒身只能是望塵莫及,所以對那些習武之人格外羨慕,得知郡府陳小姐崇拜江湖俠義之風對武學略有涉獵,又恰好碰上過些時日是陳小姐的生辰,便順道前來結交道賀。”
秦熠川略微點頭。兩人一直看著進城的車馬朝著陳府的方向遠去,薛平說道:“東方家的小姐一來,郡府陳大人的名氣,遠近都要狠狠得漲一番了。”
“不是說朝廷嚴令朝臣,不得與武林人士勾結嗎,東方家的小姐這一去,郡府大人肯讓進陳府大門?”秦熠川問。
薛平頓時苦笑,笑秦熠川憨傻,說道:“這檔子事你也信?道宗的大真人入朝廷為客卿,那道宗不也是江湖門派?不過是冠了一個道教門庭的說法而已。朝廷上上下下,上到皇子公主,下到各大朝臣,家裡邊養的看家的,不都是行走江湖的?再說這韓修筠韓大公公的御統府衛、公主府的梅花內衛、各大藩王豢養的鷹犬,不都和江湖掛鉤嗎?”
秦熠川笑笑問道:“你好像對朝廷以及江湖上的事,都知道的不少。”
薛平臉色突然從浪蕩變得嚴肅,說道:“唉!話不能這麼說,江湖上的事我的確知道不少,都是些說破嘴皮子傳遍了的事。但這朝廷裡頭的事,我都是聽老乞丐說的。”
秦熠川漸漸對薛平口中的老乞丐越發好奇,問道:“你說的這個乞丐,曾經做過官?”
薛平十分果斷的說:“沒有,我問過,就老傢伙那副德行,要是能做官我吃屎!”
秦熠川咧嘴一笑,身子靠近些薛平,頗有些陰森的輕聲道:“且不說皇子養鷹犬和公主府的梅花內衛,光是你知道御統府衛的那些事兒,就足夠讓你掉腦袋了。”
薛平一嚇,差點從地上蹦起一丈高,滿臉恐慌的問道:“真的?”
秦熠川點點頭:“你知道的這些事兒,當今皇上都未必知道的如你這般齊全。”
薛平被嚇得臉色蒼白,嘴皮子顫抖著喃喃道:“老乞丐還說下次哄小孩騙糖葫蘆就讓我說這些,沒良心的,老東西成心害我!”
秦熠川拍拍薛平肩膀,說道:“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只要你不亂說,我保你性命。”
薛平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握住秦熠川的手,就差淚流滿面的說:“人活一輩子就一條命不容易,從今往後你我便是生死弟兄,你是我川哥兒,我是你的薛小弟!”
見薛平突然這般舉動,秦熠川嘴角直抽抽,問道:“你這套說辭哪兒學的?”
薛平一臉正經:“江湖上的那些人結交生死兄弟不都是這麼說的?”
秦熠川無奈一笑,告訴薛平道:“從今往後,這些事兒只能咱倆知道,一旦傳出去,咱倆都完蛋。”
薛平猛拍胸脯,結果一個不慎勁用得過猛了些,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
等到蒼白的臉色好了些,薛平湊到秦熠川耳邊,十分浮誇的低聲細語道:“我還聽老乞丐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國號為秦的皇朝……”
秦熠川打斷薛平的話,說:“這種無根無據,用來打發時間現編的故事就不用這麼正式了。”
薛平哦了一聲,左右看一眼,說道:“老乞丐說,在這個大秦皇朝,有一位帝王開創了整整四百年的盛世,但是在盛世將衰的時候,那時的帝王生了一位公主,這位公主天生雙瞳異色,當時有一位江湖術士進京朝見這位帝王,說這位公主是邪星轉世,若不將其誅殺,百年之內皇朝必亡。”
“你確定你說的那個老乞丐不是茶館裡邊說書的?”秦熠川直接打斷問道。
薛平眉頭一皺:“不是,你先聽我說完!”
秦熠川無奈,只好翻一個白眼繼續聽這玄乎如道家神話般的故事。
“當時這位帝王就聽信了這位術士的話,說自家四百年的基業不能毀在自己手上,於是就提著劍要親手殺了這位公主,結果在祠堂找到公主時,公主手中拿著的是自祖上傳下來的誡書,帝王一看這誡書上的內容,頓時恍然大悟,將那位術士處死。後來帝王駕崩,公主奪位登基成為一代女帝,皇朝盛世得以再續四百年。”
秦熠川聽罷,調侃道:“你拿這故事去茶館說書,添油加醋一番,肯定能掙銀子。”
聽前者又開始胡謅,薛平氣惱道:“我知道這個故事扯,就老傢伙一天天神神叨叨的,肚子裡也就這麼點墨汁!關鍵是你看,這個帝王和郡府陳大人是不是有些相似?”
秦熠川明白薛平話中的隱意,一個是憑女兒得以保全自家基業,一個是憑女兒得以仕途騰達,可終究現在的陳士章還是嘉寧郡郡守,也沒見他何時走進京城身居高官。於是秦熠川搖頭苦笑:“你如果和老乞丐一起去茶館裡說書,肯定能紅遍整個嘉寧城。”
說著,提起抓好的藥站起身,拍拍屁股說:“時候不早了,來日再見。”。
薛平看著秦熠川離去的背影,眉頭緊皺,心裡既是茫然又是氣惱。
怎麼自個兒又莫名其妙的適合說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