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的通商大城市,西洋建築與中式老街犬牙交錯,輪船碼頭日夜繁忙,碼頭上矗立著電報局、洋行和銀行。
街上汽車馬蹄與人力車並行,西式鐘錶店和茶樓酒肆林立,古老巷子裡仍能見到戴草帽的江湖術士擺攤算卦。
這座城市在商業繁華的表象下,也潛藏著不為人知的灰暗角落。
在城市東南角有一大片被圍牆圈起的區域,其間聳立著一座造型獨特的灰白色三層樓——那是一座舊時按西式標準建造的醫院。
醫院外牆上還能見到斑駁的歐式雕飾,曾經的院名“仁澤醫院”已被風雨剝落得只剩幾點痕跡。
傳說數年前這裡爆發過一場可怕的傳染病,死了許多病患和醫生護士,後因戰亂及資金不足停工荒廢。
周圍的街坊鄰里都稱此地“鬼院”,並言之鑿鑿:夜深時,常有白衣護士拿著手術燈在空蕩的病房裡巡視,彷彿這裡從未停業。
白日裡,這座被廢棄的西式醫院顯得破敗而寂靜;可一到夜晚,陸續有人聲稱在那封閉的窗扇後看見微弱燈光閃動,還能聽到“吱呀吱呀”的推床車聲迴盪,讓人毛骨悚然。
隨著恐怖傳言越傳越盛,當地百姓大多遠而避之,這片荒涼院區就更顯陰沉神秘。
顧行遠,正為一家報社的“城市怪談”專欄採寫稿件。
他才到此城不久,就聽街頭巷尾談起這“鬼院”怪聞,勾起好奇心。
是夜,他住在碼頭附近的旅店裡,翻檢舊報紙想尋找素材,果然看見一則舊聞標題:“仁澤醫院疫情慘劇”,配圖是模糊的西式建築外景。
報道中提到當年院內出現了一種烈性傳染病,短短數日便奪走數十條生命,甚至包括院內醫護。
之後戰亂令城市時局動盪,醫院只得被迫關停,一停就是多年。
“這故事若能深挖,定能引起讀者關注。”他在筆記本里寫下簡短的想法:“仁澤醫院怪談——白衣護士亡靈夜巡?”
正當他打算聯絡更多知情者時,店小二端著茶水過來,小聲提醒:“客官打聽那鬼院呀?我勸您也別碰這邪門事兒。前些日子,有個記者想進去探險,結果嚇得半夜落荒而逃,還生了一場大病……”
那緊張神色,似乎對那醫院傳說也深信不疑。
顧行遠卻不以為然。經歷過不少奇聞的他,直覺此事背後或許隱藏真相。
他道了謝,卻在心裡默默決定:自已一定要設法探訪那座醫院。萬一真有“冤魂”,何不將其調查得更清楚?
第二天一早,顧行遠便到處尋訪可能與仁澤醫院有過交集的人。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在一家藥房外打聽到一位曾在醫院做過實習的“李醫師”,據說對當年的慘劇一直耿耿於懷。
顧行遠尋至藥房,見到李醫師時,對方正坐在藥房靠裡的小桌旁,翻看一本舊醫書。
李醫師約莫四十歲出頭,眉間寫著憂慮,神情頗為疲憊。
起初,李醫師不願多談仁澤醫院之事,似乎那是他不堪回首的噩夢。
可聽聞顧行遠想要揭開當年真相,他沉默片刻,緩緩開口:“我那時剛從醫學院畢業,被分到仁澤醫院實習。院長是個洋人,叫布萊恩;他帶來先進的西式手術裝置和理念,許多病人都慕名而來。
誰承想,一場傳染病鋪天蓋地……我們連防護都沒做好,就有人倒下。醫院高層裡有人主張封鎖訊息,有人則想私下囤藥牟利,鬧得內部一片混亂。最終,病情失控。”
他說到這裡,眼眶微紅:“院裡很多醫護都獻出生命。有一位叫張芷蘭的女護士,為掩護重病人離開醫院,自已卻失去蹤影。後來聽說她在地下室被堵死,屍骨不知所終。還有好幾位同事死得不明不白……說起來,白衣護士幽靈的傳聞,大抵是指她吧。”
顧行遠聽得心頭一緊,追問:“那張護士……就是人們看到的白影?”
李醫師點點頭,神情愈發黯然:“我們都說,她至死還放不下病人的生死,魂魄留在醫院巡視。若有人在病房裡呻吟,她就會去探望。可惜,沒能阻止那場悲劇的發生……隨後醫院被棄置,我也離開了醫界,轉而做些小本買賣,心裡始終放不下。”
他沉默良久,終下決心般看向顧行遠:“要不……我帶你進去看看?也許,也該有人替她找回真相。”
顧行遠與李醫師相約深夜摸黑前往仁澤醫院。
白天時,醫院外圍本就冷冷清清,夜晚更是沒半個人影。
圍牆半塌的地方可以勉強翻進去,藉著微弱的月光能看見院內雜草叢生,四周爬滿藤蔓的牆壁散發出陳腐氣息。
寬闊的前廳走廊地面,滿是碎玻璃和亂紙,踩上去發出咯吱聲,令人越發緊張。
二人提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穿過大廳。
昏暗中,能看到樓道扶手呈歐式弧形,儘管掉了幾根鐵藝花紋,仍依稀可見當年的氣派。
無錯書吧頭頂的吊燈早已墜落,碎片散落一地。
偶爾夜風吹過破窗,引得某扇房門輕輕搖晃,“吱呀”聲驟然在死寂中響起,讓人脊背發涼。
他們先探了底層一些科室,裡面是佈滿灰塵的鐵床、散落的病歷檔案,還有一些藥瓶罐子。
李醫師指著牆壁上斑駁的紅色痕跡:“當年這裡是臨時隔離病房,後期病患激增,病房根本不夠用,只能擠著住。看這些痕跡,像是手指寫下的‘救我’,不知道是病人還是醫護臨終的呼喊。”
顧行遠伸手觸及那斑駁之處,心中一股寒意:這些吶喊,被歲月塵封,卻帶著人性絕望。
正要細看,突然一陣輕微的“吱呀”聲從走廊上傳來,像是有人推著床車或手術檯經過。
顧行遠和李醫師對視一眼,緊緊握住手電筒,順著聲響追過去。
拐過一道門廊,他們來到手術室門前,卻見門板大開,裡頭空無一人,卻瀰漫著淡淡的腐敗氣息。
昏暗裡,似乎有腳步輕響從另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門後傳來。
顧行遠心底發毛:不會真的有“白衣護士”在巡查吧?
他們摸索到一間疑似檔案室的小隔間,地上散落一些發黃的文件。李醫師藉著手電筒隨手翻看,低聲念道:“……因疫情蔓延,物資短缺……黑市上的藥價被炒至天價……有人囤積大量藥品……”他翻到一半,皺起眉頭,“醫院內部竟然有人私吞外援藥品,遲遲不肯發放?怪不得死了那麼多人……”
顧行遠也在翻找,見到一個資料夾,裡面有幾張破損的病患與醫護名單,其中赫然記載“張芷蘭,女,22歲,護士”及她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笑容明朗的年輕女子,身著乾淨的護士服,眼神透著溫柔堅韌。顧行遠盯著她的笑臉,心中一陣難言酸楚——這樣一個充滿生命活力的人,卻在那場瘟疫中被遺棄,連屍骨都不知在哪兒。
“檔案顯示她最後一次工作記錄就是在地下室運送病人,之後再無訊息。”顧行遠合上檔案,“看來,我們得下地下室看看。”李醫師嘴唇微動,似有所懼,但他還是點頭同意。
二人遂循著走廊深處,找到一條通向地下的水泥樓梯。牆邊的電線斷裂露出銅芯,腳下溼滑,散發陣陣黴味。漆黑的甬道中,他們只能依靠微弱的手電光前行,越往裡走,越覺得背後似有涼風侵入骨髓。
突然,李醫師停住腳步,輕聲說:“你聽——”只見前方黑暗裡,竟透著一點微弱的白光,像是有人提著手術燈,那種老式煤油燈或電石燈發出的冷幽光。模糊間,能看到一個身影穿著白衣,步履輕緩。顧行遠瞠目結舌地站住,呼吸急促:那身影彷彿就在他們數米之外,卻又虛幻得像一團霧氣。
二人鼓起勇氣慢慢靠近,白光卻突然轉身向甬道更深處飄去,眨眼間便消失不見,彷彿只是幻影。
甬道的盡頭,是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半邊已經坍塌,地上有幾具白骨散落。顧行遠與李醫師見狀,心裡一陣涼意——這是被困在這裡的病患或醫護的遺骸?他們小心翻動骨骸,想收集線索。
突然,一根骨骼旁掛著一隻胸牌,牌面上的字跡雖然模糊,但仍能依稀辨出“張芷蘭”三個字。
“是她……”李醫師語帶哽咽,俯身拾起胸牌,發現背面還繫著一把小鑰匙。他顫抖著將它擦去鏽跡,眼淚在眼眶打轉,“這鑰匙,或許通往某個重要的儲物間?想來當年她為了保護那些病人,想帶他們離開,可被封死在這裡……”
四周牆壁上能看到刀砍或火燒的痕跡,似有人在絕望中掙扎過,卻終究沒能破門而出。
正當他們黯然神傷時,牆角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風聲,彷彿有人在嘆息。顧行遠循聲望去,見那白衣身影又一次浮現在黑暗中。那身影看不清面容,卻能感覺她正注視著李醫師手中的鑰匙。
隨即,她向前揮動手中的燈火,示意二人跟上。整個人影像一道白霧般穿牆而過,消失在另一側堆滿雜物的角落。
李醫師和顧行遠對視一眼,心知這是張芷蘭的幽魂在示意。二人搬開重重堆積的破桌椅,果然露出一條隱秘過道,通向一個小巧的門鎖。李醫師試了試鑰匙,竟與鎖孔嚴絲合縫,“咔噠”一聲門鎖開了。
推門進去,發現裡面是個儲藏室,裡頭層層疊疊的老藥櫃。櫃面蒙著塵土,卻並未被完全破壞。顧行遠藉手電一掃,瞬間怔住——好些珍貴的西藥瓶整齊排放,其中有當年對傳染病極為有效的藥劑,只是全部過期。
李醫師也是激動地顫聲:“這些藥若能及時用到病人身上,也許能救許多條命……原來當年那些黑心傢伙果然囤藥!天曉得為什麼沒及時拿出來救人。”他攥緊拳頭,神情憤怒又悲哀。
這一瞬,他恍若看見張芷蘭拼盡全力想把這些藥送到患者手中,卻終究被人堵死在地底,和病人一起葬送了性命。
二人將儲藏室發現的證據與那些遺骨一同收集,預備帶回地面。就在他們轉身要離開時,那道白衣身影再次出現,似緩緩向他們點頭。
月光透過頭頂破損的管道井照下來,映在她泛白的臉龐上,依稀能見到年輕女子的輪廓——正是那張檔案照片里美麗的面孔。她微微抬起手,好像是在指向上方,又像是在提醒二人帶走一切真相,好讓世人知曉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不義與犧牲。
李醫師內心熱淚盈眶:“張護士,對不起,當年我們沒能救下你,也沒能阻止這場悲劇。如今我們一定幫你討一個公道,讓人們知道你曾經的付出,不讓你白白蒙塵。”
那白影似聽懂了,輕輕頷首,隨即化作一縷細霧,漸漸消散在陰冷的地下室。四下再次陷入寂靜,只餘一盞老式手術燈滾落在地,燈罩已破裂不堪。
離開醫院大樓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天際有微弱的晨光。顧行遠與李醫師回頭望向那扇破敗的窗戶,彷彿還能看見病房裡那孤獨的白衣身影。風吹過外牆上那半截銅質十字架,發出低沉的金屬顫音,像是舊時代最後的嘆息。
第二天,李醫師聯絡了當地一些慈善家與志願者,一同返回廢棄醫院勘查現場,並將地下室所發現的遺骨小心收揀,準備安葬。
訊息傳開後,不少市民對這座“鬼院”的真相感到震驚與悲痛:原來當年的慘劇,與傳言的“鬼怪”並無多大關係,而是人性的自私和動盪時局的貪婪造成。那位護士張芷蘭不是“陰魂害人”,而是為拯救病患而獻出生命的無名英雄。
在志願者的努力下,相關部門終於決定將仁澤醫院重新修繕改造,部分樓層用作公益診所或收容所,也算給這座城市裡居無定所的窮苦人一個容身之處。
張芷蘭與其他醫護、病人的遺骸被合葬在一處安靜的公墓,墓前立了簡樸的碑文:“此處長眠者,為救病患而歿,其魂永護人間安康。”
李醫師親自寫下銘文,凝視墓碑良久:“即便沒有華麗的歌功頌德,也要讓後來人知道,你們曾努力阻止過悲劇。”他將那把小鑰匙與張護士的胸牌一起放在墓前,算是送她最後的紀念。
顧行遠則把自已親眼所見、親身調查到的事件寫成長篇報道,配合當年醫院檔案與現今重修的實景照片,刊發在報社“城市怪談”專欄,卻從“怪談”引出了一個更有人性深度的真相。
報紙刊出後,引發市民巨大反響,不少人前來憑弔廢棄醫院,也有人感慨於當年暗潮湧動的貪腐與囤藥事件。報社還特地配合政府部門呼籲社會各界捐資,共同資助仁澤醫院的後續運營。
半個月後,醫院改造計劃正式啟動,一些施工人員進駐,拆除破敗樓層,清理廢棄病房,整修新病床和裝置。院子裡雜草被剷除,陽光再次照進了當年陰暗的地下室。
夜晚,偶爾有工人加班,也不再懼怕“鬼影”。偶爾有人說,在某個空閒走廊裡似乎瞥見一個白影輕輕閃過,然後就消失不見,再也沒有令人顫慄的怨念,更多的像是一種守護。
顧行遠完成採訪和報道後,向李醫師辭行。那晚,他獨自漫步在醫院外的街道,看見施工現場燈火通明,機器轟鳴中夾雜工人們的笑談。
偶爾一抬頭,彷彿還能在三樓某個窗戶邊看到微弱的白光一閃,彷彿有什麼人在視窗駐足眺望。那光影裡看不清人臉,卻帶著一種柔和與慰藉。
顧行遠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心想:興許是張護士還在此處默默守護吧。如今遺骸得葬,醫院得重生,她的願望已然了結。她仍穿著那身白色護士服,在走廊巡查,為這座即將重新走上正軌的醫院送上祝福。
而自已即將奔赴新的征程,去書寫更多的“城市怪談”和背後的人性故事。
臨走前的一刻,他彷彿聽到了夜風裡傳來一陣極輕的“吱呀”聲,恍若推床車駛過的迴音。城市的霓虹燈在夜幕下閃爍,醫院圍牆上新刷的塗料仍未乾透,卻無礙它逐漸煥發出生機。
顧行遠輕輕拂去心頭一絲惆悵,邁步朝車站走去,身後那座西式醫院在燈光照耀下不再陰森,反而像極了一座沉睡後即將醒來的巨獸,準備見證新的時代與新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