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司稷有了特殊的“先生”。
“殿下,這是黍米。”李家村的老農捧著一把金黃的穀物,“耐旱,荒年能救命。”
小太子認真記在竹簡上,還畫了歪歪扭扭的圖案。
姬小頌在一旁補充:“黍米粥要熬得稀些,病人才好消化。”
“稷兒,弟弟妹妹們也要學。”
姬小頌話音剛落,四個蹣跚學步的小娃娃就被乳孃們抱了過來。
這是司稷四歲時,姬小頌生下的四胞胎:司粟、司菽、司粱,以及唯一的妹妹司穗。
“大哥!”司穗奶聲奶氣地撲過來,小手抓住司稷的衣角。
司稷立刻放下竹簡,把妹妹抱到膝上:“穗穗看,這是黍米,可以煮粥喝。”
司菽好奇地伸手去抓,卻被司粟攔住:“不能亂拿,要問先生!”
老農笑得鬍子直顫:“小殿下們真是懂事。”
金燦燦的麥浪在秋風中起伏,沉甸甸的麥穗隨風輕擺,發出沙沙的聲響。
七歲的司稷站在田壟邊,小手緊握著一把對他來說還有些沉重的鐮刀,目光專注地盯著眼前一株飽滿的麥穗。
“大哥,我也要割!”司粱躍躍欲試,揮舞著小手。
“不行,粱粱還小,鐮刀太危險了。”
司稷搖頭,像個小大人似的嚴肅,“等你再長大些,大哥再教你。”
司粱撅起嘴,但也沒鬧,只是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
司稷深吸一口氣,學著農夫的樣子,一手攏住麥稈,另一手揮動鐮刀。
鋒利的刃口劃過麥稈,麥穗應聲而落,但麥芒也在他白嫩的掌心劃出幾道細小的紅痕。
“嘶——”他輕輕吸了口氣,卻倔強地抿著唇,不肯喊疼。
“大哥!”
司穗眼尖,立刻發現了兄長手上的紅痕。
她邁著小短腿跑過來,從懷裡掏出一方繡著小小麥穗的帕子。
那是姬小頌特意給她繡的,穗穗寶貝得不得了,平日誰都不讓碰。
“穗穗的帕子”司稷有些猶豫。
“給大哥用!”司穗踮起腳,小手捧著帕子,小心翼翼地按在司稷的掌心,“孃親說,呼呼就不痛了。”
她鼓起腮幫子,認真地朝兄長的手心吹氣,溫熱的氣息拂過微紅的傷痕。
陽光透過她細軟的髮絲,在麥田裡投下細碎的光影。
司稷心裡一暖,蹲下身與她平視:“謝謝穗穗。”
“大哥還疼嗎?”司穗眨著大眼睛問。
“不疼了。”司稷笑著搖頭,伸手揉了揉妹妹的發頂,“穗穗真厲害。”
“我也要幫大哥呼呼!”司粱擠過來,不甘示弱。
“還有我!”司粟也湊上前。
轉眼間,幾個小蘿蔔頭全圍了過來,你一口我一口地往兄長手上吹氣,鬧作一團。
司稷被弟弟妹妹們擠在中間,心裡像是被什麼柔軟的東西填滿了,連掌心的刺痛都變得微不足道。
遠處的田埂上,姬小頌靜靜望著這一幕。
微風拂過她的面頰,帶來孩子們歡快的笑聲。
她輕輕撫上自己腕間淡金色的天道印記,眼中泛起溫柔的水光。
“娘娘?”青柳輕聲喚道。
“走吧。”姬小頌轉身,唇角含笑,“去準備些蜜餞,孩子們該餓了。”
麥田裡,司稷已經重新拿起鐮刀。
這一次,他的動作穩了許多。
司穗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每當他割下一束麥穗,她就歡呼著撿起來,抱在懷裡。
司粱和司粟則負責把麥穗整齊地堆放在一起,雖然堆得歪歪扭扭,但兩人卻一臉自豪。
夕陽西下,將七個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那些深深淺淺的腳印留在麥田裡,就像成長的印記,終有一日會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八歲生辰那日,天降暴雨。
司稷本應在宮中接受百官朝賀,卻突然衝出大殿。
侍衛們慌忙追上,只見小太子站在宮門口,望著雨中艱難前行的運糧車隊。
“他們在淋雨!”司稷急得跺腳,“糧食會黴的!”
不待侍衛反應,他已然衝進雨幕,小小的身影幫著推起陷在泥裡的糧車。
路過的百姓認出太子,驚呼著要跪拜,卻被他攔住:“阿伯快扶車!糧食要緊!”
這場“逃宴”鬧得滿城風雨。
禮部尚書氣得鬍子直翹:“成何體統!太子殿下豈能……”
“豈能什麼?”司帝打斷他,目光掃過殿外,六個小蘿蔔頭不知何時也跟了出來,司穗甚至撐著一把比她人還高的油紙傘,跌跌撞撞地往雨裡跑,嘴裡還喊著:“大哥!穗穗來幫你!”
司帝大笑三聲,當眾將隨身玉佩賜給兒子:“知民生者,方為明君!”
當晚,司帝發現兒子寢殿的燈亮到深夜。
推門一看,小傢伙正對著滿桌穀物分類,嘴裡還唸叨著:“黍米給旱地,小麥給肥田”
而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六個弟弟妹妹不知何時也溜了進來,一個個趴在桌邊,有樣學樣地擺弄著穀粒。
司穗甚至學著兄長的語氣,一本正經地對司粱說:“粱粱,這個不能吃!”
司稷即將九歲那年的初冬,姬小頌在御花園賞菊時突然暈倒。
那日陽光正好,金燦燦的菊花在風中搖曳,她正彎腰為司穗鬢間簪花,忽然身子一晃,整個人如同秋日裡最後一片落葉般無聲墜落。
司穗嚇得呆立當場,手中剛採的野菊撒了一地。
“孃親!”
司稷第一個衝過去,快九歲的少年已經能穩穩接住母親。
他觸到姬小頌手臂的瞬間,心頭猛地一顫。
那衣袖下的手腕纖細得幾乎能摸到骨頭,完全不似記憶中柔軟溫暖的模樣。
太醫令帶著三位御醫在宮裡忙到月上柳梢。
司帝在殿外來回踱步,七個孩子排排坐在廊下,最小的司穗緊緊攥著兄長的衣角,眼眶紅得像小兔子。
“大哥,孃親會好的對不對?”司粱仰著臉問,聲音裡帶著哭腔。
司稷剛要回答,卻見太醫令面色凝重地走出來,對父皇低語幾句。
司帝身形一晃,扶住廊柱才沒跌倒。
那晚司稷第一次看見父皇流淚。
威嚴的帝王跪在姬小頌床前,將臉埋在她掌心,肩膀顫抖得像暴風雨中的孤舟。
“小頌,你不能孩子們還這麼小”
姬小頌蒼白的指尖輕輕梳理著丈夫的髮絲,目光卻越過他,落在門口七個小小的身影上。
司稷心頭一緊,下意識把弟弟妹妹們往身後藏了藏。
司穗卻從他臂彎下鑽出來,跌跌撞撞撲到床前:“孃親痛痛嗎?穗穗給呼呼!”
“穗穗真乖。”
姬小頌笑著接過小女兒,卻在抱起的瞬間悶哼一聲。
司稷清楚地看見母親手腕內側那個淡金色的麥穗印記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從耀眼的金變成暗淡的灰白。
老太醫的聲音哽咽了,“王后的身體,就像蠟燭燃盡了最後一滴蠟油。”
第二天清晨,司稷帶著六個弟妹跪在父皇面前。
九歲的太子額頭抵著冰冷的金磚,聲音卻堅定如鐵:“求父皇准許兒臣與弟弟妹妹侍奉母后湯藥。”
司帝看著七個孩子,最大的司稷不過到他腰間,最小的四胞胎還是需要每天牽著手要糖糕的年紀。
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只是重重拍了拍長子的肩膀。
從此姬小頌的宮裡成了孩子們的學堂。
司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跟著太傅學完功課,然後帶著弟弟妹妹們來陪母親。
司禾與司苗安靜地陪著,時不時端茶,或者陪說話。
司粟負責給孃親念農書,司菽學著辨認藥材,司粱總愛講些市井聽來的笑話。
而司穗那個最黏人的小丫頭,幾乎長在了母親床上,連睡覺都要蜷在姬小頌懷裡。
“稷兒,把《齊民要術》拿來。”
即使臥病在床,姬小頌仍堅持教導孩子們。
她虛弱地倚在床頭,指導司稷記錄各地作物生長週期,時不時被劇烈的咳嗽打斷。
司稷咬著嘴唇記錄,墨跡常常被滴落的淚水暈開。
十一月初八那日,姬小頌突然精神好了許多。
她讓宮女們開啟所有窗戶,說要看看今年的初雪。
司稷心頭突突直跳,他記得太醫說過,這叫“迴光返照”。
“稷兒,扶我起來。”姬小頌的聲音輕得像羽毛。
司稷小心翼翼託著母親瘦削的背脊,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窗外細雪紛飛,她忽然抓住長子的手:“記住,知五穀者知天下。”
司稷跪在床前,看著母親從枕下取出七本手札。
封面上分別用娟秀的字跡寫著他們七人的名字。
“這是孃親留給你們的”
她的話被一陣咳嗽打斷,素白帕子上綻開刺目的紅梅。
司穗“哇”地哭出聲,撲上來用小手去擦母親唇邊的血跡:“孃親不疼,穗穗吹吹!”
其他孩子也圍上來,七手八腳地要給母親捂手暖腳。
姬小頌笑著把他們都摟進懷裡,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司帝就在這時衝進殿內。
這個曾經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君王此刻發冠歪斜,朝服上沾滿雪水。
他跪在床前握住妻子的手,語無倫次地念叨著新找來的神醫、蓬萊的仙草。
姬小頌只是輕輕搖頭,將丈夫的手與孩子們的手疊在一起。
“阿稷。”
她突然換了稱呼,不再是端莊的“稷兒”,而是民間母親喚兒時的暱稱,“照顧好弟弟妹妹,也照顧好你父皇。”
她的目光掃過每個孩子淚流滿面的小臉,最後停留在司帝臉上,“夫君,對不起啊”
司稷感到掌心中的手指突然失了力道。
司穗還懵懂地往母親懷裡鑽:“孃親,穗穗困了,想聽小雀兒的故事”
話音未落,小丫頭突然驚恐地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