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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江聽雪

計程車在夜色裡狂奔,司機聽著相聲,路燈昏黃的光在眼前一跳一跳。

沈風靠在後座,夜風穿過降下一半的車窗打在他身上。

如果不是脖子上還掛著一枚怎麼都捂不熱的金色鑰匙,沈風都要以為剛才那一切是在做夢了。

紙紮電車在沈風的手裡,脆弱得像小孩子手工課上的作品,黑色的天線微微顫動。

他手上稍微發力,車裡司機的臉上就顯現出明顯的恐懼。

司機的臉也變成了紙紮的,白紙紮出的臉蛋上塗著兩坨腮紅。他感到恐懼時,那兩坨腮紅也會跟著褪色。

沈風有考慮過,讓電車直接送自己去衡泉特殊事件研究所,但是立即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他還不知道研究所那邊的情況,貿然暴露自己的特殊,不是明智之舉。

沈風閉眼凝神,意識進入當鋪,將電車收入其中。

一排貨架在濃稠的黑暗中剝離出來,水晶罐子出現在貨架上。

沈風把電車放進一隻罐子裡。

電車的輪子動起來,似乎在不停向前開。

罐子上浮起相關資訊,沈風仔細閱讀下去,眼睛逐漸亮起。

典當品:無軌電車(以下簡稱鬼車)

來源:鬼蜮

說明:一輛依靠吞噬人類負面情緒和血肉存活的鬼車,吃得越飽跑得越快。

限制:每天出現在人類世界時間不能超過1小時,在鬼蜮行駛的時間不受限制。

當鋪版使用說明:車內規則已抹除,待重新書寫。

忠誠的毛筆附註:“我主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賺啦賺啦!”

這又是什麼?

沈風的眼角一抽一抽。

他環顧當鋪內部,除了多出來的一排貨架,這裡的陳設和他第一次進來時再沒什麼區別。

方才簽下的契書,與一沓空白的契書並排放置在書桌上。

黑色的毛筆懸浮在半空,它筆鋒順滑,在做慢速旋轉,看上去安靜極了。

之後,他讓意識迴歸了現實。

折磨了沈風五個月的痛苦和血腥味,現在完全消失了,看樣子,他不會死了……

“江聽雪,我不會死了。”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

……

在四月的某個陰沉沉的下午。

沈風沉默著穿過小區外的廣場,從快樂起舞的大爺大媽身後繞過,踏上河邊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琢磨著一些不做就會瘋掉的事情。

他煩悶地撥開展綠的柳枝,回憶起撞死他父母的兇手一家的嘴臉……

那家人衣著光鮮,他們有恃無恐,他們把錢砸到沈風的臉上,讓沈風不要獅子大開口!

在死之前,好歹讓這家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他這樣想著,眼睛痛得很厲害,右眼短暫地陷入失明。

這時,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腳踩小白鞋的女生擋住了他的路。

女生身形窈窕,溫潤的鵝蛋臉上一雙眼睛澄澈如水,讓他忍不住多看一眼。

“學長,我是高一三班的江聽雪……我喜歡你!”

少女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道。

她一定是拿出了十足的勇氣,才敢來說這句話。

沈風看到她的臉一下變得很紅,也察覺到她交錯於身後的一雙手在微微顫抖。

他其實早就知道江聽雪。

江聽雪在男生之間人氣很高,她身上書卷氣很足,長得又漂亮,聰明但沒壞心思……

不過,這都和他沒關係,他是一個快死的人,怎麼可能答應和人家在一起?

沈風想要直接走開,可是,少女那雙澄澈的眼睛,讓他短暫地想起了炎熱夏日裡觸碰過的湖水。

於是,沈風難得的對一個陌生人多了點耐心。

“我喜歡姐姐型的女人,抱歉。”

這樣,便可以了吧。

少女像是遭了一道雷擊,紅潤的面頰瞬間蒼白下去……

沈風不為所動。

忽然,眼前的少女踮起了腳尖,企圖用氣場壓倒他。

“那、我覺得我也可以做姐姐……”江聽雪這樣說著。

可是,她比沈風矮了大半個頭,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達到想要的效果。

沈風看著她故作霸氣的模樣,竟沒忍住笑了出來。

有的人啊,似乎天生就有驅散陰鬱的能力……

沈風笑著搖搖頭,繞開了江聽雪。

在那之後,沈風沉迷於各種復仇設想,無暇顧及其他,江聽雪也再沒來找他……

直到一個週末。

沈風在街上偶然看到江聽雪一家。

準確說,是江聽雪和她的親爹,還有她懷孕的後媽。

江聽雪的父親一看就是不缺錢的人。他的鼻頭紅彤彤的,質地很好的條紋襯衫被他的肚腩撐得嚴重變形,一條寬鬆的西裝褲被真皮腰帶提著掛在兩條無力的細腿上。

這個男人左腋下夾著男士手包,右手扶著自己懷孕的妻子。

妻子穿著大品牌連衣裙,沈風會知道,是因為這個牌子的營銷買得鋪天蓋地。

令他不解的是,這位孕婦腳踩恨天高。

走在前面的後媽嬌聲嬌氣跟江父說著小話。

江聽雪垂下頭跟在他們身後,穿的竟然是寫有“第一中學”字樣的初中校服,腳上也沒有穿那天見沈風時合腳的小白鞋……

沈風仔細觀察,發現那是一雙明顯擠腳的舊鞋。

這家人之間有一種濃濃的違和感。

直覺告訴沈風,這時不該讓江聽雪看到他。於是,他後退幾步,躲到了一家燒烤店的招牌後。

江聽雪嬌滴滴的後媽忽然停下腳步,捂住肚子尖叫一聲:“哎呀!”

江父當即緊張起來:“怎麼了?肚子不舒服嗎?”

“孩兒他爹,我好像是走太多路,累到了!”

江父表情焦急,他左右看看,很快目光就落到了江聽雪的身上,表情瞬間轉入狂怒。

“你為什麼不看好你阿姨?”

江父兩步搶過去,把手包充當武器,掄圓了胳膊對著江聽雪的頭就是一頓暴打!

江聽雪抬起手去抵擋,閃躲的動作很熟練……

誰都能看得出,她對這種情況是很有應對經驗的!

她護著自己的頭,一邊閃躲,一邊反駁:“是你怕我摔壞你的老婆兒子,讓我滾遠點的!再說了,誰讓她穿高跟鞋了?”

江父氣得發瘋:“反了你!翅膀長硬,都敢頂嘴了!”

見此情形,路人紛紛圍上去,試圖拉開暴怒的江父。

這讓江父更生氣了,嚷嚷起來:“江聽雪你這個喪門星,害你老子丟臉,你今晚別回家,不然打死你!”

自稱肚子疼的江聽雪後媽,倒是沒了半點難受的模樣。

她不遠不近看著江聽雪捱打,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沈風看到這一幕,心裡生出一股衝上去暴揍這對男女的衝動!

他的拳頭收緊又鬆開,鬆開又收緊。

在看到江聽雪臉上出現一絲尊嚴被踐踏的狼狽後,到底還是忍住了沒衝出去。

不行,不能讓她的尊嚴再被踐踏一次……

那邊,有體型健碩的大爺指著江父的鼻子大罵,說他再敢在這裡毆打女兒,就把他送到局子裡去蹲幾天!

迫於路人們的威懾,江父終於收手,對著江聽雪罵了幾句,扶著嬌妻離開了這裡。

江聽雪的臉上、手上都被手包上的金屬裝飾颳了幾道細碎的口子。

她謝絕了路人們的幫助,一轉頭,就看到了站在燒烤店門口的沈風……

糟了!還是被她發現了!

沈風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覺得自己比江聽雪更窘迫。

愣了兩秒,他肢體僵硬地走過去,打了個招呼:“我剛才在裡面吃飯,你、你這是怎麼了?”

江聽雪笑了笑,這個動作牽扯了臉上的傷口,她一下子就笑不出來了。

她搖搖頭,轉身走開。

沈風跟上她的腳步:“你應該去醫院看看,距離最近的醫院不在這個方向。”

江聽雪又搖搖頭:“沒事,一些小傷。”

沈風伸手扯住江聽雪的胳膊,江聽雪“啊”的一聲痛撥出來。

“這叫沒事是吧?”沈風心裡壓著火,又有些難過。

江聽雪顯然是打算跟他倔到底,她把自己的胳膊從沈風手裡扯出去,一下,兩下,三下,沒能成功。

她詫異地回頭看向沈風,清麗的面容微微發紅……

沈風認真看著她,滿臉都寫著:我不放手!

“你哪裡來的這麼大力氣?”江聽雪氣惱極了。

“我有練習搏擊的習慣。”沈風回答。

江聽雪被一本正經的沈風給噎到了,她張了張嘴,竟然說不出話來。

“走吧。”沈風說。

……

江聽雪發現自己實在是拗不過,乖乖跟著沈風去了醫院。

之後的閒聊之中,沈風問江聽雪,為什麼要穿著初中的校服,和不合腳的鞋子?

江聽雪當時的回答是:“我的後媽覺得我在他們家是外人,不允許我花太多錢。吃飯只能吃半碗,不許吃肉,自然也不允許穿新衣買新鞋。”

沈風想到之前看到江聽雪時的模樣,衣著很簡單但很合體。

“可是你之前穿的鞋是合腳的,為什麼今天不穿?”

“那雙鞋是我在外面兼職賺錢買的,不能讓他們看到,不然他們會說我偷家裡錢……

就連我在外面兼職的事情,都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他們會讓我把錢交出去。”

江聽雪的語氣風輕雲淡,似乎她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看著眼前的女生,沈風的心裡再次湧起對那對男女的憤怒,很快,他又將憤怒強壓下去。

“在這種家裡呆下去不是長久之計,等到你後媽肚子裡的孩子生出來,你的日子會更難過……你有什麼打算?”

說起這個話題,江聽雪原本低垂的雙眸放出光來。

“我做了些兼職,給自己攢了一筆錢。宋老師說我家裡極有可能不允許我念大學,所以我自己攢錢,先把第一年的學費攢出來!

等到上了大學,我還可以在課餘打工,繼續賺生活費和下一年的學費!

大學畢業之後,找到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就可以自由啦!”

她一條一條給沈風講著自己的計劃,語氣輕快,唇角上揚。

沈風靜靜聽著,腦海裡勾勒起江聽雪說的那個很苦,但有尊嚴的未來。那時候,這個姑娘可以大大方方穿上舒服的鞋子,可以吃飽飯,不會有人打她……

可惜,他不能和她一起看到那樣的未來。

強烈的不甘佔據了沈風的心臟……

“7月我就會離開這座城市。”沈風忽然說。

江聽雪愣了一下,緊接著,失落浮上她的眼眸,她低下頭去:“哦,我記得你接到的是北江的入學資格,是要提前過去熟悉校園環境嗎?這樣也挺好的。”

沈風腦子飛速轉動,組織起措辭:“我的意思是……你願意找我補習嗎?我可以幫你補習,一直到我離開這座城市。剛好我在這邊也沒事做。”

江聽雪抬起頭,臉上難掩喜悅:“真的嗎?有大學霸給補習,我求之不得啊!就按照本地補習市場價算補習費,可以嗎?”

沈風搖搖頭:“我不需要錢。你會做飯嗎?我做飯太難吃了,外面餐館又吃得實在是難受。”

江聽雪開心地回答:“會!我很擅長做飯,之前暑假在小餐館幫工時學了幾手!那就這麼定下啦,廚藝抵學費?”

“嗯,定下了。”沈風語氣平淡,心裡思緒洶湧……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沈風很快樂。

撞死他父母的兇手一家人出了意外,除被關押的兇手外,全部死亡。

負責案件的警官前來調查,發現事發當天沈風和江聽雪一直在圖書館,也確實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那家人的死和沈風有關,於是解除了對沈風的懷疑。

快樂至少能延續到7月。

沈風打算好,感覺自己要不行了,就結束和江聽雪的補習約定,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去死。

6月1日是他的生日,沈風沒有過生日的心思,但江聽雪堅持要給他慶祝。

沈風在家裡收拾好了一切,備好菜,換上了好久沒穿的白色衣服,這能讓他看上去不那麼陰鬱。

傍晚,天下起了雨。

江聽雪沒有來。

沈風在家裡等到天黑,等到四鄰的廚房熱鬧起來,等到鄰居們吃完飯在廚房裡洗洗涮涮。

江聽雪沒有來。

雨還在下,沈風一顆心沉下去,他衝進了雨裡。

一天一夜之後,他在太平間看到了江聽雪的屍體……

……

撕裂心臟的痛迫使沈風從回憶裡抽離,計程車的車速正在慢下來。

司機跟著地圖指示的方向,一路風馳電掣,總算在距離0點還有5分鐘的時候,把沈風送到了目的地。

“到了,203塊,給你抹個零,200塊吧。”

沈風掏出錢包,摸了兩張粉色大票遞過去。

“出師未捷,錢包先傷。”沈風用吐槽抵抗著心裡殘存的痛苦。

此時,衡泉特殊事件研究所大門口已經有很多人在聚集,沈風拖著行李箱大步走過去。

夜色之中,一座堪稱宏偉的青磚白柱三拱門出現在沈風面前。

門額上寫著九個大字:衡泉特殊事件研究所。

研究所樓群就隱藏在拱門之後,佔地面積極大。然而,裡面連盞燈都沒有,夜色太濃,誰也看不清這所特殊事件研究所的真實面貌。

沈風的身後,送他來的計程車司機對著車燈驗完錢,看著前方,兩眼漸漸發直。

“你大爺的……這鬼地方,居然是他娘個墳圈子!大半夜的,這麼多人跑到個破墳圈子來幹啥玩意?蹦迪啊?!”

計程車司機越想越瘮得慌,恨不能把腳蹬到油箱裡!哆哆嗦嗦地在街頭掉了個頭,風一樣消失在夜色裡。

沈風走到大門口,手裡的手機“叮咚”一聲,原本指示方向的地圖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字:你已進入衡泉特殊事件研究所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