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吧,孩子們……”
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嗓音在門後輕輕呼喚。
伴隨著斷斷續續的咳嗽,彷彿歲月的痕跡在空氣中迴盪。
王伊轉過身,卻發現李楚站在原地,目光凝固在某個點上,若有所思。
“怎麼不進去?”
她輕聲詢問。
李楚指向庭院的一隅,那裡黯淡無光,但隱約可見一片錯落有致的輪廓,凌亂不堪。
“老太太可真勤勞,居然還親手種植蔬菜呢。”
在踏入屋內之前,王伊留了個心眼,特意掃了一眼那片怪異的菜苗,心中不禁生出一絲疑惑。
什麼品種蔬菜,會長成這樣?
屋裡的一切簡樸而古老,僅靠一盞搖曳的油燈和幾根燭火照亮這片昏黃的空間。
“感謝您接納我們過夜。”
見老人慾起身倒水,王伊趕忙上前,言語間滿是感激。
“您才是這裡的主人,怎麼能讓您勞神呢?”
她的眼眸暗沉,明白這不是夢境,而是真實的所在,因此她們必須更加謹慎。
“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那就讓我告訴你們一些關於這個村子的故事吧。”
王伊報以禮貌的微笑,屋內瞬間靜默下來,只待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講述那些塵封的過往。
“村子裡原本是很祥和的,我們供奉著的山晦娘娘一直庇佑著我們,但有一天……”
老人緩緩抬起頭,摘下了那一條灰黑的布條,兩人看過去卻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那布條之下,根本沒有眼睛。
“孩子,我是不是嚇到你們了……?”
老人伸出手摸了摸自已原本應該有雙眼的空洞,比被挖去雙眼更恐怖,如同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被面板組織覆蓋著。
老人的聲音沙啞,嘆息道。
“都是罪啊……”
“沒有的,您繼續講吧。”
王伊重新挪動了一下蠟燭的位置,以確保可以照亮屋子的大部分地方。
老人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王伊幫她拍了拍背。
“好孩子……你是好孩子——咳!咳咳……!”
老人緩了好一會兒,方才緩緩道來。
“梧堰村是個貧窮落後的小山村,以種田為生,有些人養些牛啊羊啊的牲畜。”
“村子後面的山裡有一口廢棄的礦井,我們這裡沒有什麼也沒有,不能像外面一樣露天開採,因為沒有明確是哪一家的,所以大家的煤炭都是從那裡拿回家用。”
“本來這也沒什麼的,但後來村長那個想要狠狠敲詐村民的老傢伙,說什麼要將礦井收歸村集體所有,開採以後要透過他的審批,村民們自然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礙於他村長的身份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背後議論罷了。”
“後來一個叫木頭的村民一氣之下把他打了一頓”
——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個老登就是想獨吞礦井,把鄉親們的東西私吞!”
村長雖然明面上沒有說什麼,但第二天木頭的腿就斷了一條。
聽說是村長找了幾個惡霸把木頭打了一頓,但沒成想那人沒個輕重木頭的那條腿也算廢了,村民們就這樣提心吊膽地在村長的威懾下又過了幾年。
大概五年後木頭去找村長,說要用煤炭,覺得他家去也沒見個人影,村長老婆說是去後山了。
木頭便直接去了後山找他。因為是深山老林,會有狼,棕熊什麼的出沒,木頭便拿了把斧子。
等到他到了礦井的地方也沒見到村長。
正當他打算離開時,卻聽到一聲狗吠,那聲音有氣無力的。
尋聲望去,一條大黑狗半死不活地躺在礦井邊上,脖子上大塊皮肉都不見了,正汩汩地冒出血來,很明顯已經救不活了。
木頭心裡估摸著是什麼野獸咬的,便走到去礦井邊檢視,然而當他把頭剛探到井口向裡面看了一眼後,彷彿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一樣,連滾帶爬的向山下逃去。
而井裡面一箇中年男人渾身血肉模糊的躺在井底。
村長死了。
等到大家發現的時候,村長的屍體已經腐爛生蛆,臭氣熏天,身上沒有一處好的地方。
張家媳婦兒已經被嚇得哆嗦個不停。
她本來只是打算上山砍柴,順便摘點蘑菇回家,結果卻聞到一股濃郁的臭味從井裡面冒出。
原本還以為是什麼野獸掉進去,不小心砸死爛掉了。
但等她走近一看,卻發現是個死人,已經無法辨認出模樣,嚇得她連忙回了村裡面。
關於村長的死,村民們有頗多的說法。
有的說是被野獸咬死的,有說是被井中的怪物殺害的。
更有甚者將矛頭指向了木頭。
“那天只有他上了山。”
但木頭已經瘋了,不可能問出什麼,村裡人也漸漸的淡忘了這件事。
原本以為可以繼續平安下去,但一天夜裡,寧靜被打破了。
等到第二天的時候,王大娘打算去李家借點兒米,但敲了半天也沒見有人吭聲。
她心裡不太放心,便叫來村裡面的幾個年輕後生破門而入。
瞬間,濃郁的血腥味噴湧而出,人們趕緊鑽進了屋子裡,卻看見李家媳婦兒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片血泊,從她那裡開始流到了門檻去。
她被開膛破肚,五臟六腑都不見了蹤影,屍體被啃食的殘缺不齊,面目猙獰。
這時候,木頭卻哭喊著衝了進來。
當他看到地面上的屍首時,頓時嚇得倒在了地上。
“是山晦娘娘……!不能讓娘娘吃到肉!”
“又是木頭這個瘋子,快趕出去!”
不多時,木頭便被人轟了出去,卻依舊在門外喊叫著。
“山晦娘娘吃到肉會變的!”
“她冒犯了娘娘……娘娘是來殺人的!”
“不……不!娘娘還沒有吃到肉!還來得及!”
對於他的這些瘋話,村民們原本是打算充耳不聞的,但有人發現有血跡一直延伸到外面,心中難免不放心。
“雖然說木頭剛剛衝撞了娘娘,但去娘娘的廟裡看一眼也沒有什麼問題。”
村民們便又湧向了山晦娘娘的廟中。血跡一路延伸過去,眾人心中詫異。
“難道真的是娘娘……”
“呸!什麼打嘴殺頭的話!”
然而那血確實是向娘娘的廟中去的。
眾人心中也拿不定主意,便有人不耐煩鑽進了廟裡。
片刻後出來卻是目光呆呆的。
直到有人喊叫了他詢問,他才緩緩開口。
“……沒什麼,是野狗叼到了廟裡來,玷汙了娘娘的明目。”
眾人便一鬨而散。
沒人注意到,那個從廟裡出來的男人依舊直直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走進了廟裡。
一個小姑娘心中古怪,沒走。
她壯著膽子從門縫裡瞅了一眼,卻嚇得面色慘白。
“小芹,你怎麼了?”
小花向她詢問,小芹的頭上仍然不停的冒出細汗,神色恐怖的低聲說。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
小芹一邊拉著小花往家走,一邊說道。
“我好像看到……那個男人脖子上,少了一塊肉。”
“而娘娘的嘴邊,有血。”
小花一聽嚇了一跳,聲音也忍不住顫顫巍巍起來。
“你別嚇我……肯定是你看錯了。!”
“娘娘又不會動,怎麼可能吃到肉!”
“只要娘娘吃不到肉,就不會有事!那肯定是塗料!”
事實上,經過小芹這麼一說,小花也被這件事嚇到了。
但她也不敢向大人過問,便早早的睡下。
夜裡,她聽到窗外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響聲。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咀嚼一樣。她睜開眼,卻嚇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女人慘白的臉緊緊的貼在玻璃上,死死的盯著裡面。
看到小花醒來,她詭異的笑了起來,快速掠過了窗頭。
自從那天之後,小花的身影便從學堂的門檻消失無蹤,而小芹的記憶也逐漸抹去了這位曾經無話不談的知已。
時光荏苒,小芹已亭亭玉立,十八歲的她如春水初生,清麗的容顏時常讓村中那些單身漢們目光滯留,流連忘返。
然而,她的庇護者是如此威猛,年輕力壯,一記鐵拳足以令任何一個覬覦者望而卻步。
但恐懼並非源自個體,而是一群虎視眈眈的狼。
一日,丈夫到深山狩獵,家中只剩小芹獨自料理炊煙。
門扉輕啟,吱呀聲在空蕩的屋內迴響,她錯以為是丈夫提早歸家。
手中握著米粒,轉頭之際,卻撞見了村中光棍們那貪婪而醜陋的眼神。
小芹強壓驚恐,本能地抓起灶臺邊的菜刀,無助地向那群逼近的影子揮舞。
然而,孤身一人的她如何抵擋得住這洶湧的人潮?
刀光一閃,已被奪走,接著是兩隻大手,四條壯臂,無情地鉗制住了她的反抗。
她竭盡全力掙脫,奮力一踢,直中一人腹部,換來的是他痛苦的咒罵與更加猙獰的面孔。
“媽的!敢踢老子——摁住她!”
那男人一巴掌扇在了小芹的頭側,小芹被打的頭暈目眩,嘴角滲出血跡。
侵犯,往往伴隨暴力的同行。
一個,兩個……每一個的男人的臉上,都掛著噁心的淫笑。
彷彿欺辱一個少女,是多自以為榮的事情。
差不多半個小時之後,小芹的丈夫回來看到這一幕,怒火中燒之下抓過一把板磚,將幾人砸暈,連忙衝到了小芹的身邊。
“小芹……小芹,你怎麼樣?”
“對不起,是我回來晚了……”
青年伸出手抱住身體顫抖的女孩兒,然而寬慰沒有說出口,卻見小芹哆嗦著說不出話,驚恐的看向他的身後。
“後面怎麼……”
未等青年回頭,先前被砸的幾人合力將他壓制住。
“敢壞老子的好事?!”
那人雙眼猩紅,臉上醜態畢露。
四處檢視之後,男人抽過灶臺上的菜刀砍向了青年。
連續十幾刀,每一刀都重重的砍下。
血,濺到了小芹的臉上。
那些禽獸在殺死她的丈夫後,又開始了對她的惡行。
小芹早已被折磨的半死不活,雙眼呆呆的望向青年慢慢冰冷的屍體。
令人髮指的是,那些人事後也沒有打算放過小芹,也將她殘忍殺害。
她原本有機會讓此事成為一道傷疤,但他們卻連這個機會都沒有給她。
因為他們害怕,這群禽獸恐懼。
他們將一切都歸咎於小芹,莫須有的罪名。
三聲雞鳴之後,當那一刀又一刀從山晦娘娘的手中落下,娘娘啃食他們的血肉時,他們終於意識到,青年和少女和他們一樣是人。
原來他們曾經那麼痛。
不,一定更痛。
……
“那這樣說,山晦娘娘是好的嘍?”
李楚的疑問未消,王伊卻以微妙的搖頭給出了答案。
“山晦娘娘恐怕不止這麼簡單,它大概已經吃到了肉。”
“不,或許更早。”
“娘娘吃到的第一塊肉,是小芹親手餵給它的,對嗎?”
老人一怔,顯然對王伊的洞察力感到驚訝。
“小芹帶著好奇餵給娘娘李家媳婦的肉,無意間成了它的助力。”
“同時,那三聲雞鳴,喚來的不只是娘娘。”
她想起了棺材裡的東西,她那時無意間從縫隙裡看到的,填補了這個故事的漏洞。
“因為詐屍的,還有小芹和她的丈夫。”
王伊的目光閃爍,深意盎然。
“阿婆,多謝指點,但我們現在必須離開。”
老人微傾頭部,歪了歪腦袋,對著王伊笑了笑。
黃褐色的牙齒間,隱約可見一絲腥紅的肉絲,隨即,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
“時間不對勁……你們必須在晚上前離開,這是最後的機會……”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猛烈的咳,一塊腐肉隨之落下。
“別走……不要!”
它淒厲地尖叫,聲音刺破空氣。
脖子腫脹,似乎即將有什麼東西破皮而出。
王伊果斷地拉著李楚,飛快地逃離了房屋,消失在村落之外。
夕陽依舊低垂。
“竟然已經過去了一整天……我們還能逃脫嗎?”
“不。”
王伊的目光掃過村莊,停在了那口棺材上,一隻慘白的手從裡面伸出。
“時間的錯亂源於它也是詐屍的一部分,它忘記了計算自已。”
“所以今天才是真正的最後一天。”
“因為今天,是山晦娘娘活過來的日子。”
李楚滿心困惑,王伊輕聲解釋。
“你看那裡。”
棺材內,站立起一道“身影”。
不,準確地說,是小芹夫婦。
小芹被他背在背上,而他們的頸項空空如也。
“無頭屍胸前的黃符上,刻著他們的名字。”
小芹,成櫟。
“小芹餵養了山晦娘娘,所以娘娘才會助其解決那些人。”
“而隨著三聲雞鳴重生的小芹和成櫟,自願成為娘娘的供奉。”
成為邪佛的究竟是山晦娘娘,還是那些心懷鬼胎的人。
村中所有人都被娘娘挖去了雙眼,被它肢解。
王伊的目光凝注在村口,小芹與成櫟的身影如同舊日的幻影,栩栩如生地在她眼前搖曳。
“那個老人,就是山晦娘娘。”
她輕聲低語,字句間透露著神秘。
“院子裡的並不是菜苗,而是它們的殘肢斷臂。”
王伊的睫毛如鴉翼低垂,掩不住深邃的眼神。
在徹底失去理智的前一刻,娘娘還在提醒她們。
“與其說娘娘在殺人,倒不如說她在救人。”
畢竟,那個村落早已空無一人。
除了那兩個無法被遺忘的名字——小芹與成櫟。
其餘的一切,都不過是徒具人形的豺狼虎豹。
病入膏肓,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