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箋心裡咯噔一聲。
仍舊搬出了之前的說辭,“我醒來的時候,無盡海好像有什麼封印破了,許多魔物都在逃,我也趁亂逃出來…後來在忘川邊被黛眉所救,帶進了鏡花樓……”
話音漸弱,她悄悄抬眼,想從對方臉上看出些端倪。
青年一襲月白長衫外罩淡青色紗衣,鴉羽般的長髮半束,如墨垂落肩頭。他眉眼籠著層淡淡的陰翳,看向身後變幻莫測的巨石。
章尾山晨霧朦朧,天光熹微。
山風拂過,垂枝的樹影跟著輕輕一顫,零星的綠葉打著旋兒飄落。
“……大人?”
玉箋喊了一聲。
“嗯。”燭鈺淡淡應聲,目光從石壁上緩緩收了回來。
漆黑的瞳孔似墨玉。
說謊。他想。
“大人看起來似乎不太開心?”玉箋忐忑。
他只是平靜地看了玉箋一眼,目光相接的片刻微微停頓,旋即若無其事移開,像是沒有在她的說辭上未發現任何不妥。
可玉箋卻瞬間寒毛直豎,幾乎立刻感受到了一種驚雷炸響前的平靜。
命懸一線的平靜。
但這份壓迫感並非針對她而來。
“沒事,只是看到了點奇怪的東西。”燭鈺開口。語氣依舊溫潤,聲線平穩得如同寒潭靜水。
兩人離得很近,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氣息鋪天蓋地籠罩下來,壓得玉箋幾乎喘不過氣。
她下意識屏住呼吸。
接著便聽見貴客說,“在魔域時,可還有交好之人?”
“黛眉……”玉箋脫口而出。
“除她之外。”貴客笑了笑,眼底一片漆黑,“不必緊張,玉箋似有了交好的男子,是喜歡他嗎?”
心臟驀地向下一沉,一層寒意順著後背爬上來。這種令人生畏的感覺很是熟悉,包裹在燭鈺溫柔的違和外表下,是習慣性不容違逆的強勢。
燭鈺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他是誰?”
玉箋垂眼看著地面,喉嚨一陣乾澀,有些話堵在唇間不敢說出來。
貴客看到了什麼,又發現了什麼?
她有些疑心自己要被當作魔域細作了,先前在鏡花樓裡時那些仙家就懷疑她與魔族勾結。若他真以為自己與魔域勾結會怎麼辦?
……玉箋想到了忘川邊上看到的那一幕,打了個寒戰。
不行。
她心下不安,卻也知道現在大概是不可以撒謊的,會被發現。
事實上也沒必要撒謊,被莫名其妙帶到此處的人是她,可心裡那種心虛感卻揮之不去。
開口時,一些認錯的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熟練的脫口而出,“大人,我知錯了。”
話音落下,她自己先怔住了。
好熟稔的感覺。
“你錯在哪裡?”
“我…先前對大人有所隱瞞。”
“是嗎?”男人高大的陰影籠罩了玉箋,那股熟悉的冷香縈繞而來,玉箋感到一絲懼意。
他開口,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隱瞞了什麼?”
玉箋手指在衣袖下緩慢攥緊,握在掌心,“從魔域出來前,我在裡面住過一段時間。”
不知是不是對方壓迫感太強。
她隱隱有些頭暈目眩。
二人站在分離的寒潭之中,岸邊綠意如靜悄的潮水緩緩湧動,投落兩人沉默的影子。
燭鈺平靜開口,“玉箋,為何要認錯。”
“我做錯了事。”
“何錯之有?”
“隱瞞了我在魔域住過。”她低聲道。
“不,”他打斷,唇角微揚,一雙黑沉沉的眸中卻沒有絲毫笑意,“你是因為察覺到我不悅,心中畏懼,才急著認錯。”
手指在一側捏緊,玉箋說,“大人威嚴天成。”
答非所問。
“你總是不肯對我說實話。”他嘆息似開口,“所以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麼。也不知你為何如此怕我。”
在與她重逢之前,燭鈺確實滿身戾氣。心魔纏身的時日裡,他周身籠罩著化不開的陰鬱,那些晦暗的情緒幾乎要衝破理智,讓天宮一眾酒囊飯袋如覆薄冰,人人皆懼他。
直到再見她的那一刻,才如撥雲見日。
可也回憶起,百年之前,百年前他們的分離,除了外人作梗,趁虛而入插足其中外,還有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隔閡。
她一直畏懼他。
想離開他。
“為何不願告訴我?”燭鈺說,“即便是與旁人有了親近。”
玉箋緩緩抬眸,他眉眼處已經凝起一片微不可察的陰鬱。
她試探,“你都看見了?”
燭鈺對她的問題置若罔聞,只是固執地重複,“他是玉箋什麼人?”
語氣維持溫和,透著偏執戾氣。
玉箋說,“救命恩人。”
“什麼恩人?”
燭鈺眼底浮現血色,戾氣幾番翻湧,卻又強自壓抑,“需要以身相報的那種恩人?”
周圍空氣漸漸凝固,方圓百里的生靈紛紛退避,天地間一片死寂。
“他逼迫你了?”他指節發白,聲音卻柔得可怕。
她和那個人之間的錯綜複雜,根本不是簡單的一句“恩人”可以描述。
玉箋一個字都說不出。
燭鈺忽然不想再問了。
緣劫石上與她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是她的恩人,鏡花樓的美姬是她的摯友。
這世間千千萬萬人都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唯獨他是陌生人。
這個認知讓那股熟悉的晦澀情緒再次翻湧而上,上次出現還是百年之前。
這次夾雜了前所未有的疲憊與煩躁。
“魂契未成。”他忽然道,她身上還纏著別的因果。
燭鈺垂眼,看到她聽到這話時眼中有了些別的神色。
像是意外,又似鬆了口氣。總之,不是遺憾。
他問了句早該問的話,“你想與我結契嗎?”
若她願意,他會想方設法斬斷她的因果,將兩人的魂契強行刻上緣劫石。
這世上還沒人能阻攔的了他。
可玉箋眼中的輕鬆一卡,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我身份低微,不配高攀大人……”
早知是這個回答。
“與我結契,可得長生。”他打斷她,聲音帶著誘哄,“與天地同壽。”
玉箋愣了下,搖頭,“大人,我不求長生。”
燭鈺覺得她的反應在自己預想之外。
六道眾生,皆求長生。
凡人最甚。
許多人為了長生苦修千載,不過為位列仙班。
凡塵俗世中鳳毛麟角的人傑,縱得道飛昇,也不過是十萬天兵其中之一,即便如此,他們仍不惜代價費盡心機地追逐長生之道。
“你不想長生嗎?”燭鈺眼中有了不解,“那你求什麼?”
“吃好喝好,平安終老。”她眼神乾淨。
燭鈺蹙眉,“就這樣?”
他見過太多野心勃勃的靈魂,難道她沒有更……宏大的慾念?
玉箋想了想,輕輕搖頭。
平平安安,吃好喝好,這還不夠難得嗎?
這世間能安穩度過一生的人,本就不多。對她而言,好好活著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