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城陷入了無序的狀態。
窗外天色陰沉,失控的魔氣如洪水般肆虐,所過之處,城池盡毀。
玉箋站在大殿裡,身側是正在血肉重生的妖鬼。
不久前,見雪的反應比玉箋想象中還要強烈。
他看上去震怒,四雙豎瞳尖銳得像幾道劈開的裂縫,隱隱透出猩紅。
玉箋如實轉述那些魔物說過的話,告訴他如果一直不回來的話,那些魔物就要攻破繡樓,嚐嚐魔君整日藏在樓閣裡的寵姬是何滋味。
魔將還要將她騙出城外斬殺。
話音落下,整座大殿驟然陷入冰冷死寂,寒霜肆虐。
她清楚地看到,見雪眼底最後一絲理智徹底崩斷。
陡然變化的面色讓玉箋都心裡咯噔一下。
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見雪會那麼在意她。
玉箋抬起手輕輕摸了一下手臂,緩和身上密密麻麻的冷意,轉頭看向妖鬼。
畫皮鬼正在消化身上流動的魔氣,殘缺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猩紅血肉。
殿外,濃重到快要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氣吞噬著整座城池,目光所及之處只剩下一片片倒塌成廢墟的模糊輪廓。
玉箋看著看著,忽然覺得,似乎有些不對。
這陣勢實在太大了。
天空中的紫色紋路越聚越多,漸漸佈滿整個天幕,天像要裂開了一樣,浮現出無數深淺不一的溝壑。
“轟隆!”
一道驚雷毫無預兆地劈下,震耳欲聾。刺目的電光像是要生生將天地撕裂。
玉箋用力捂住耳朵,驚駭不已。
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雷?
整座大殿劇烈搖晃,地面開始傾斜。
天上並非只是淅淅瀝瀝落下雨水,更像是從什麼裂縫中傾瀉而下的洪水。
玉箋站立不穩,將妖鬼從地上拉起來,手指觸碰到妖鬼身上湧動的魔氣,一圈圈暗紫色光霧頓時纏繞上手指,灼得面板生疼。
頸間的項圈亮起,法器護主,勉強壓下不適。
劇烈的震顫中,妖鬼在她懷中痛苦地扭動著,她緩緩掀開眼皮,看到窗縫外漫天雷光,唇顫抖著,聲音嘶啞,“這……這是天罰?”
玉箋急忙低頭,髮絲被狂風吹得凌亂不堪,“你醒了?”
畫皮鬼的眼珠轉動著,目光渙散地望向天際,艱難地開口,“無盡海大陣……”
“你說什麼?”玉箋俯身貼近,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努力分辨妖鬼斷斷續續的話。
妖鬼的喉嚨裡發出斷斷續續的嘶啞之聲,用盡力氣,“大陣…要破……都會死……”
玉箋心口猛地一顫,還未來得及追問。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從殿外傳來。
她再顧不得其他,推門出去。
狂風夾雜著魔息撲面而來,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天地晦暗,眼前很黑,幾乎看不清腳下的路,大多數魔物已經失去生息,橫陳滿地。
她踩著殘垣斷壁,越過長廊障礙,攀上高處。
在漫天雷光中望見了他的身影。
見雪站在屍山血海之中,宛如一尊降世煞神。
半邊肩膀正在流血,黑衣下袖管空空蕩蕩。
而他的下半身已經化成了蛇形的粗長巨尾,沿著斷壁殘垣盤繞不斷,望不到盡頭,驚雷劈下的瞬間,驟然點亮的白光勾勒出他猙獰詭異的輪廓。
剎那之間,玉箋好像看到了盤繞在廢墟之上的巨龍。
他頂著天雷,渾然不覺疼痛般,殺紅了眼。
僅剩的幾個魔將負隅頑抗,跪地哀求。
“大人!若是您再不壓制魔息……”
“大陣就要誅您了!”
“吾等死不足惜,但您有大業未成!若折在這裡,豈不可惜!”
“大人,天罰已至,若是仙界攻來……”
玉箋抬頭朝天上看去。
天上裂開猙獰紋路,暗紫色的流紋不知什麼時候結成了一個遮天蔽日的巨大陣法,將整個天際都染成不祥的暗紫色。
震耳欲聾的天雷接連不斷從陣法中劈落下來,一道比一道更加強烈,砸在見雪後背上,將他包裹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整片大地都在雷暴中搖搖欲墜。
玉箋突然意識到,見雪身上流竄的魔氣,似乎正是引來天雷的誘因之一。
她心頭湧起強烈的不安。如果任由他繼續盛怒下去,這些天雷會將他劈得形神俱滅。
而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她。
玉箋往外跑,剛衝出兩步又折返回來。她解下套在身上的幾樣護身法器,掛在妖怪身上,“謝謝你救我。”
畫皮鬼費力地看她,可沒等開口,就見她轉身跑出去。
下面那些魔氣洶湧可怖,玉箋無法過去,焦灼地攥緊衣角,忽然意識到什麼,轉身往高處跑。
等終於攀上一定高度,大聲喊,“見雪!”
距離實在太遠了,玉箋不確定他能不能聽見,卻還是用盡全力又喊了一聲,“見雪……!”
震耳欲聾的雷鳴瞬間將她的聲音吞沒,強烈的聲波震得她眼前一陣陣發黑。
冰涼的雨水砸在眼皮上,玉箋閉了下眼,用力眨掉睫毛上掛著的雨珠。
再次睜眼時。
隔著滂沱雨幕,對上了一對鋒利冰冷的雙瞳。
他聽見了。
遙遙看過來。
身體不知何時已凌空升高,盯著她的方向。
玉箋手心發麻,聲音低下來,“見雪。”
巨尾碾壓過斷壁殘垣,發出令人牙酸不適的聲音,擋住他方向的樓閣被攔腰撞斷,瓦片嘩啦啦墜落一地。
見雪在朝玉箋靠近,似乎只能看得見她。
殘存的魔將們拖著身體倉皇逃竄,卻在下一秒被流竄的魔氣貫穿身軀。碾碎骨肉的聲音與淒厲的慘叫求饒聲混在雷鳴中,玉箋不由得渾身戰慄。
而他正穿過漫天泥濘煙塵,朝她而來。
隔著數丈的距離停下。
“怎麼不過來?”玉箋聲音柔柔的,“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欄杆搖搖欲墜。
見雪隨著她的聲音踏出一步,緩緩向前,一張十分妖異、空洞甚至帶著淡淡神性的面容從陰影中顯露出來。
他身上有著某種變化,空洞的眼神中透著一絲非人的悲憫與漠然。
如同山巔被天雷劈鑿出的神像,超越凡俗的美與恐怖交織在一起,形成凡人無法直視的滔天震撼。
玉箋只覺得呼吸一滯,像是無意間窺見的天地奧秘。
見雪立在四層閣樓之外的高度,在半空中與廊道上的玉箋對視。
他的目光看起來很冷靜,面容沉靜得讓人害怕,摸了摸她的臉,沉得能滴出水。
銀光照亮他側臉浮現的透明冰晶狀細小鱗片,寬肩窄腰肌肉起伏的輪廓下,是覆滿冰冷鱗片的巨尾。瑰麗複雜的圖騰在雷光中流轉著妖異光澤,隱隱透出某種神性。
見雪周身暴走的魔息遲遲不下,天雷愈發震怒。
許多魔物死去了。
漫天銀雷中參雜著幾縷仙瑞霞光,雷雲越聚越厚,像是天要塌了。
如果再來幾下,必將毀天滅地。
玉箋偏過視線。看見東面的天空泛起了魚肚白,淡橘色的朝霞正緩緩聚攏。
魔域的天怎麼會亮呢?
強烈的注視感落在身上,玉箋回過神,不敢低頭看腳下,心跳震耳,強忍懼意一腳懸空,在樓高數十丈的空中,撲過去抱住他。
雨水從天而降,將她徹底打溼,玉箋渾身溼透地和他抱在一起,兩條手臂緊緊摟著他的脖子。
“可以了。”
她很細微地發抖,拍他的背。
高大的人又一次僵硬得像鐵塊一樣,一動不動,任由她擺弄。
冰涼的體溫透過溼潤的衣料傳到了玉箋身上,她更用力地抱緊他,在他耳邊反覆呢喃,“夠了…見雪,已經夠了……”
她抬手輕輕撫摸見雪佈滿細鱗的臉龐,奇蹟般地,他身上那股狂暴的魔氣竟然漸漸平息。
過了好一會兒,見雪才終於有了些反應。
伸出一條手臂回抱住她,將她從搖搖欲墜的閣樓上抱下。
玉箋輕輕摸索到他另外半邊肩膀,觸手之處一片冰涼,她下意識地順著肩膀往下滑,卻摸到了空蕩蕩的袖管。
他的手臂不見了。
玉箋心裡咯噔一聲,沉下去。
她抓著那截袖子,問他,“你還好嗎?”
泛著詭異藍紫的血弄髒了她的臉頰。
他沉默地看著她,用手指擦過,四隻冰冷的豎瞳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