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箋端著一疊甜糕,從後廚往前院走。
夜霧漸起,遠處飛簷翹角下的燈籠一盞盞亮起,暖黃柔光漸次勾勒出河面上巨大的畫舫輪廓。
極樂舫是六界有名的銷金窟,玉砌雕樑,樓閣巍峨,彷彿天工開物。
這裡是妖仙鬼魔尋歡作樂之處。
路過竹林時,一陣嘈雜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幾個護院打手嬉笑著圍在一處,嘴裡滿是汙言穢語,不堪入耳。
“不說話?難道真是啞巴?”
“新來的,骨頭很硬是吧?一寸一寸敲碎了就不硬了!”
“你們覺不覺得……他的面板好白,這麼生嫩,還是男人嗎?”
“我們都看見了,是一個女妖帶你上來的,你不會是給她暖床的吧?”
出於好奇,唐玉箋偏過頭,發現細雨沾溼的青石板上,躺著一個人。
是個渾身溼淋淋的少年,用繩子綁著手腳,看起來受了重傷,身陷在狼狽之中。
幾個後院的惡僕圍在他周圍,伸手去掐他的下巴,想迫使他仰起頭。
少年輕微動了下,但沒掙扎,畢竟手腳被綁得緊實。雨水順著漆黑的長髮滾落,遮住半張細膩的面頰,破碎的衣衫遮掩不住雪白到刺眼的肌膚,鬆散的衣襟之下,露出一段細膩白皙的頸骨。
天色漸晚,竹林昏暗,旁邊僅有一盞石燈。
從唐玉箋的角度望去,他就躺在微茫的暖光下。
呼吸突然一滯。
她認出了他。
……
不久前,唐玉箋曾經撿到過一個人。
就在一個傍晚,那人就昏迷在她的下房門口。
那天雨勢很大,來歷不明的少年雙目緊閉,渾身是血,身上的錦衣像是被灼燒過一樣。
唐玉箋妖氣微弱,不想招惹是非,可他蜷縮著,在水裡發抖,她一番猶豫後還是走上前去,動作小心翼翼地將少年拖回自己房間。
靠在她懷裡時,少年本能地貼緊了她,像是快要乾涸的植物尋找水源,微涼的鼻尖時不時觸碰到她的脖子,不斷嗅著她身上的氣息。
唐玉箋給他換了衣服,沾溼巾帕擦去血汙。
這才發現,少年身上沒有任何傷口。
他身上的那些血,似乎不是他的。
也終於看見少年洗去汙濁的臉。
烏髮紅唇,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唇色偏紅,看起來柔軟昳麗,睫毛被驚動般顫了下,鴉羽般穠黑微翹。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唐玉箋無法相信,世上還會有如此好看的人。
她是卷軸化成的妖怪,平素最愛美人,真身裡藏了許多美人圖,因為這幅美貌的皮囊,而膚淺的對少年生出許多好感。
她將人扶到自己床上,托腮在旁邊守著,一整晚沒閤眼,細緻照顧。
不知過了多久,床邊傳來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昏迷的少年終於醒來,睜開的眼瞳帶著一絲懵懂的水霧。
唐玉箋開心地說,“太好了,你醒了。”
可少年倏然伸手,修長的手指死死鉗住她的脖子,眼神冷戾。
他睜眼後第一個動作,竟然是要殺死她。
唐玉箋嚇得拼命掙扎,卻被按著肩膀禁錮在床沿,渾身幾乎無法動彈。
對方越離越近,掐著她的下巴,將她轉過來。
視線落在她臉上,動作停頓了一下。
唐玉箋眼眸溼潤,困獸般驚惶。
她聲音帶著顫,低聲下氣,“請不要傷害我,我只是想救你。”
少年手指滑動,颳去她柔軟臉頰上的淚珠。
指腹攆了攆,狠戾的神情淡了。
在一片窒息般的寂靜中,他張唇,嫩紅的舌尖出現又隱沒,將那滴溼鹹的淚含入口中。
唐玉箋僵住,被他的動作嚇到。
少年垂眸,後退了一點,突然俯下身,一口含住了她的眼皮。
溼漉漉的舌頭舔動著唐玉箋的睫毛,她甚至能感覺到軟而澀的東西碰到瞳仁,要被吃掉的悚然感瞬間箍緊了她。
近在咫尺的唇變得愈發豔紅又溼潤,直把她眼睛舔得紅腫疼痛。
身上一重,他又失去了意識。
唐玉箋不敢再把這個人留在自己的房間裡。
她把他拖到了雜貨房後面的隱蔽樹林裡,走之前,還忍痛留下了一瓶藥膏,只希望他未來不要報復她。
原本,唐玉箋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
沒想到不久之後,她又一次在自己的下房門口看見了他。
依然是滿身血汙,遍體鱗傷。
這一次,唐玉箋繞過了他,對他視而不見。
可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頻繁到像在唐玉箋門口故意等著她。
他總是在受傷,不是靠在角落裡奄奄一息,就是像現在這樣,受人欺凌。
唐玉箋每一次都無視了他。
現下是第五次。
……
竹林裡的嬉笑怒罵越來越大。
面目猙獰的妖僕眯著眼打量地上的人,忽然嘀咕了一句,“我怎麼看著他,細皮嫩肉的,跟個姑娘似的?”
話沒說完,引來許多視線。
有人用腳尖將那少年踢倒,粗糙的麻衣上立即多了道骯髒的腳印,妖奴彎下身,伸手去撥他額前凌亂的髮絲。
空氣安靜了一瞬,而後變成微微吸氣的聲音。
良久沒有人開口。
大概是那些妖發現,少年生得極為漂亮。
空氣中瀰漫著帶著淡淡腥氣的異香,雨絲斜飛著化進霧裡,遠處烏金墜落,浮光躍金,江面上是天上宮闕般的畫舫樓閣。
可所有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黯淡,甚至消失。
妖物眼中只剩下少年的模樣。
招魂幡一樣,吸誘著他們的魂魄深陷。
空氣漸漸渾濁,染上了惡欲。
唐玉箋想離開了,她潛意識覺得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年身上透著詭異,打算和之前那幾次一樣,忽略他直接走掉。
正想著,唐玉箋轉過身,猝不及防對上一雙眼睛。
少年也在看她。
纖長微卷的睫毛在白皙的眼瞼映下淺淡的陰影,溼漉漉的黑髮綢緞般蜿蜒在地面,目光直勾勾的,任由雨水滑落眼中,一眨不眨。
像是早就發現了她站在那裡。
妖物們的手伸到他身上,像被烈火烤過般口乾舌燥,燻紅的眼睛像極了快要撲食的惡犬,可少年卻全然不在意,彷彿他們都不存在。
迎著唐玉箋的視線,臉上無端多了一抹笑。
只是唇角的弧度很淺,眼中也沒有溫度。
彷彿是剛剛學會做這個表情,像戴著面具的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