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唐歆顏躺在床上,捏著被子,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她已經有些害怕入睡了,不敢閉上雙眼。
她再一次想家了,她想到家裡的雪松和龍柏,想到家裡的銀杏和桃林,想到家裡的落花和流水,想到家裡的田野和草梢。
她想要站在陽光下,伸開雙臂,風從她的脖頸劃過,鳥雀在枝頭清唱,路邊有著蟲鳴。
脫下鞋襪,赤腳踩在鵝卵石上,冰涼清澈的溪水浸沒了她的腳踝,伸手抓住一把沙子,純淨細軟,從指間流下。翻開水底下的石塊,竄出了兩條小魚,歡快地遊動……
一想到家裡的溫暖,她就忍不住鼻頭一酸。
還有母親做的飯菜,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菜。
記得去年起她進入育英學社復讀,一直住在姐姐的公公家裡。每次回到家,母親總會給她做最愛吃的槐花炒蛋。
她的眼眶已經溼了,她不敢讓其他人聽見自已的哭聲,就用被子捂著,蜷縮起身子,默默地流淚。
等到她掀開被子,其他人都已經睡著了。
她起身下床,走到書桌邊,開啟臺燈。從抽屜裡找出一張信紙,她拿起筆坐了下來。
“媽,爸,你們的身體還好嗎?媽,你的腰不好,別幹太重的活。爸,你少喝點兒酒,注意身體……”
“不用擔心我,我在這裡過得很好,我有好好吃飯,按時睡覺……”
“我在學校認識了一個朋友,她叫吳曉潔,是我的室友,雖然有點兒懶,但是人很好,特別仗義……”
“我一定會努力學習的,絕對不給你們丟臉……”
“爸,媽,我想你們了……”
幾滴鹹澀的淚滴落在信紙上,將未乾的墨跡暈開。唐歆顏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已哭出聲來,卻是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
她好想什麼都不管,好想立刻就回家,但她知道這樣不行。
把信紙疊好,小心翼翼地塞進信封裡,她在右上角貼上郵票,放回了抽屜。
也許是感覺到母親在她身邊,這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穩、香甜。
第二天一覺醒來,她輕快地起身,拿起那封信就出門。
走在路上,她感到心情愉悅,煩惱都煙消雲散,陽光格外明媚,天都大學的一花一草看上去比以往更加親切。她走到郵筒邊上,把那封信投了進去,一下子似乎和過去所有的煩悶鬱結都說了再見。
新的一天開始了,她告別彷徨,不再迷茫。
打這天起,她再也沒有噩夢的困擾了。她又和從前一樣,開始了正常的生活,上專業課、上雕塑課、看看書、和吳曉潔逛街。
由於經常跑圖書館自習的緣故,她的專業課看起來也不是那麼晦澀和難懂了。慢慢地,她已經能跟上其他學生的進度。
說起圖書館,有一件事情她再也忍不住了。每次在那裡看到李恩澤,她都如坐針氈、心神不定。
終於,她決定了,她要表白。
她偷偷地在宿舍裡寫情書,甚至避著吳曉潔,因為她寫下的文字讓她自已看著都有些臉紅心跳。志得意滿地把情書放進了信封后,她一筆一劃地在封面上寫下了“唐歆顏”三個字。
她知道這一天李恩澤會在圖書館,她就事先在那裡等著。靠在書架後,她仍然在不停猶豫是否要把這封情書遞出去。半個小時後,李恩澤果然來到了他平時坐的那個位置。
她有些慌張失措了,每當她往書架外踏出一隻腳時,還沒落地就又被收了回來。
她多想大大方方地走到那人面前,把情書遞給他,好讓他知道自已的心意,卻始終下不了決心。
要不還是算了?她這樣想。
躊躇不決許久,她深呼吸了一次又一次,終於把腳邁出去了。
她紅著臉來到李恩澤面前,戰戰兢兢地把情書遞向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頭往一邊偏,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李恩澤把頭抬起,看著那個潔白的信封,突然笑了。
唐歆顏看著他的笑容,有些痴迷。
“沒有想到,還是你先來找我。”
唐歆顏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常常坐在這個位子?”
唐歆顏搖搖頭。
“為了能讓你找到我。”
唐歆顏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眨了眨眼睛,她懷疑自已聽錯了,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樹上的黃葉已經落完了,只剩下一些枯枝,揭示著冬天的到來。可這個冬天,卻比以往她經歷過的任何一個冬天都暖和,陽光格外燦爛。
此時的唐歆顏覺得很幸福。
她就像其他幾乎所有大學生一樣,有一對愛自已的父母,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有自已喜歡的文學、音樂和藝術,也有自已不喜歡的資訊系統和編碼;有過對未來的憧憬和幻想,也有過不安和彷徨。
專業課還是和以前一樣枯燥,但她已經能聽進許多了;相反,高旭講解的雕塑藝術生動形象,越來越吸引著她。
徐書平偶爾還是會找她出去走走。他現在就像個大哥哥一樣,對,就像小時候那樣。唐歆顏常向他提起自已生活中的一些趣事,他就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他看著唐歆顏的目光總是很和煦、溫情、親切。
她經常和吳曉潔一起逛街、吃零食,兩人形影不離。在她的影響下,吳曉潔也開始慢慢跟她一起跑到圖書館自習,逃課也比往常少了。
她還是會去逛那家書店,每次都能看到賀一鳴邋遢的樣子,席地而坐,看著一些唐歆顏理解不了的書。
最重要的是,愛情照亮了她生活的全部,生命從此成為了彩色的畫卷。
一切都很美好。她忍不住想:當初決定來大學真是太好了!
冬日的氣息越來越濃了,但天都市的雪松依然長青,遍佈在市內的各個角落。
不知不覺,一個學期也快過了。想到即將放假能回到家鄉,她愈發地思鄉情切。
看著挺拔的雪松,唐歆顏想起明天就是西方的聖誕節了。自改革開放起,許多年輕人也開始接受這個節日,體會西方的文化。
高旭也在雕塑藝術課上提到過這個節日。聖誕節本叫“基督彌撒”,是一個宗教節,紀念耶穌的誕辰,大部分天主教教堂都會在今晚12點舉行子夜彌撒。
唐歆顏反正是不過聖誕節的,但正如雪萊說的那樣,“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聖誕節後,緊跟著就是元旦,再過不久,就是春節了。
今天她和李恩澤都沒有課,就來到南師大逛逛。南師大與天都大學不同,各有各的特色,但風景也一樣優美。轉著轉著,她就拉李恩澤往秋明走去。
“這個方向……你難道要去秋明?”李恩澤猜測道。
唐歆顏驚訝地問:“你也知道?”
“果然。”李恩澤輕輕一笑,“我也去過那兒兩次,那裡的打口碟很不錯,你也是衝著那個去的吧?”
唐歆顏雖然喜歡重金屬音樂,但那些國外的正版碟都昂貴得讓她卻步。天無絕人之路,她輾轉得知了“打口碟”的存在。
國外有些因高估銷量而大量生產,結果又賣不出去的CD就會被出版商打口銷燬。這些切了個口或是鑽了個洞的CD流入中國後,很快就得到了青年音樂迷們的熱捧。
南師大旁就有一家叫“秋明”的店,面積不大,名氣卻不小。她聽說那裡有很多打口碟,因此秋明就成了音樂愛好者們常去的地方,當然也包括她。
她抬腳走進這家小店,幾個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式各樣的CD,裡面多是一些年輕人,老闆正坐在櫃檯旁抽著煙。
唐歆顏一邊找,一邊問:“你愛聽什麼樣的?”
“一些流行音樂,你呢?”
她俏皮一笑:“你猜猜。”
李恩澤故作深思的表情:“那讓我猜猜,嗯……莫非是重金屬?”
她一臉震驚:“你怎麼知道的?”
“秘密,看你這表情,想必我是猜中了。”
唐歆顏欣喜地發現前面的架子上正好有自已想買的那張CD。
她伸手就要拿下那張CD,誰料另一個人的手也搭了上去。
“阿平哥!”她叫了一聲。
李恩澤問:“歆顏,他是誰?”
“他是我哥哥,叫徐書平。”唐歆顏滿臉興奮的樣子說,“阿平哥,這是我男朋友。對了,你怎麼在這兒?”
徐書平笑眯眯地說:“我隨便走走。你也要這張嗎?那給你吧。”
唐歆顏拿著CD,和李恩澤笑嘻嘻地離開了。徐書平點上一支菸,默默地走在巷子裡,左手摸著胸前的金屬吊墜,倒五角星上刻著一隻公羊的頭。
他把燃燒的菸頭丟進水溝,那一點兒火星“呲”地一聲就熄滅了。他抬腳上了車,往遠方駛去。
轉眼,元旦已過,期末考試越來越臨近了,自習室和圖書館裡都擠滿了人,校內的學習氛圍沒有比這時更濃厚的了,唐歆顏和吳曉潔也是天天往圖書館跑,那參差不齊的程式碼都讓她們花了眼。
她們平常一起住、一起逛街、一起復習,那天卻是她們第一次吵架。
那天是1月10日,唐歆顏本來已經鋪了被子打算睡下了,但吳曉潔、羅吟和任思怡三人在宿舍違規使用電器被查到,導致擔任宿舍長的她受了處罰。她本身就心有不滿、憤憤不平,三人卻始終不發一言,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她平時就一個人在宿舍忙前忙後,早就心存怨氣了,如今是忍無可忍:“怪不得我來遲了一個月,你們還都讓我當宿舍長,一早就想好了出什麼事就讓我來扛吧?”
吳曉潔低頭,一言不發,臉上有些愧疚的樣子,另外兩人卻無動於衷,理都不理。
唐歆顏一氣之下,拿起她紅色的外套穿上,摔門就出去了。
被事情這麼一激,她倒是想起,她晚上還約了一個人見面的,於是快步往前方走去。
她一個人走在天都大學旁,看著路燈忽明忽暗地閃爍,感到世界像要離她遠去似的,有苦難言,是說不出地委屈。裹緊了紅色外套,她繼續向前走去。
高旭正和妻子在路上散步,突然看見了街對面穿著紅色衣服的唐歆顏。
那人好像有些眼熟,我記得是叫……唐歆顏?她一個人要去哪兒?高旭疑惑地想。
妻子回頭喊他:“怎麼不走了?”
“沒什麼。我來了。”他繼續跟妻子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