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臘月初一,各處碼頭行宮又已經開始在清陽山忙碌起來,七國的國君們陸陸續續都要來了。
這一日,森格焦躁不安,一直在霄雲殿中吼叫不止,阿狸沒有辦法,只好帶著它出去,到處溜達。阿狸穿著她那件能禦寒的珍珠白羅袍,外面又套著白色的斗篷,騎在森格背上,信步亂走。天空下了雪,一開始是小雪,之後越下越大,鵝毛般的雪花兒從天上片片落下,一點點覆蓋住森林,樹木,大地,山石……雪舞漫漫,很快就把天地染白,似乎和她白色的身影逐漸融為了一體。
她一路走一路賞著雪景,不知不覺走到了北山腳下沛國的行宮附近,遠遠看到了行宮,阿狸才恍然驚覺已經走到了不該來的地方,正要回頭,身後有無數馬蹄聲,阿狸趕緊靠邊,準備給馬隊讓路。
一馬當先的是一個高大英俊卻面若寒霜的男子,他的僕從們跟在他的馬後。他從遠處策馬冒雪而來,越靠近阿狸和森格,馬速越慢——隔著一片雪霧雖然看得不是很清,但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如此眼熟?她身下的巨獸更是獨一無二!等到了跟前,一隊人馬突然就停住了。阿狸抬眼看,隔著如夢如霧的片片雪花,對上男子鷹一般凌厲的雙眸,心臟猛然一縮,一陣絞痛,她趕緊低頭,拉起韁繩想要避走,男子及眾僕從已經跳下馬,急步來到森格跟前,將森格和她團團圍住。
阿狸心裡一片空白,只有一個聲音一直對她說——千萬不要讓他傷害森格,千萬不要讓他知道你是誰!阿狸緊張得臉上冒了虛汗,但因為被面具遮住了,除了她自已,沒人能看見。她不敢再看來人的雙眼,一直低著頭垂著眼,自已也不明白為什麼,就是想盡快躲開這個人。但已經有僕從上前,把她硬從森格身上強拉了下來,森格衝著他們齜牙咧嘴,卻終於因為阿狸給他下的禁制,沒有任何傷人的行為。
阿狸被帶到男子跟前,男子用馬鞭抬起她的下頜,看了下她的臉,阿狸閉起了眼睛,不知道男子是什麼表情,只聽到他下命到:“帶回行宮!我要親自審問!”
眾人重新上馬,準備回行宮。趁眾人略有鬆懈之際,阿狸暗自在心中給森格下了命令,讓它回到天機閣去,沒有她的命令,不許再出來,森格左突右衝,侍衛們攔截不住,終於讓它跑掉了。男子看了一眼遠去的森格,對後面僕從們說了一個字:“追!”,便有一半僕從拍馬而去,趕緊去追趕森格了。
阿狸被人一路架著來到行宮裡一處地下暗宮,暗宮裡沒有窗戶,異常陰森,只有牆上的火把徐徐燃燒,將地宮照亮。阿狸看了看,這應該是個放置武器和刑具的地方,牆上掛滿了刀槍劍戟、弓箭、和皮鞭等物。
兩個僕從解下阿狸的斗篷,將她拖上一處臺階,把她雙手捆在了一個十字型的木樁上。
歷王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進來,他身邊跟著一個樣貌陰詭的僕從,手中拿著一個木盒,兩個人徐徐走向她。歷王坐在了她前面的一張凳子上,立刻有另一個僕從給他端上來一碗茶,他喝了一口茶,開口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在哪裡遇到那隻巨獸的?”
阿狸搖搖頭,不說話。
歷王給旁邊僕從使了一個眼色,僕從立刻從牆上摘下拿起一條皮鞭,狠狠給了阿狸一鞭子,阿狸身體瑟縮了一下,但除了脖梗處有一點血痕,身上好像沒事一樣。她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歷王皺了皺眉,仔細看她這件珍珠白的衣裙,突然想起來這群袍也是阿狸的——這個女賊不僅奪了森格,還搶走了這件羅袍——莫非……她害死了她?歷王想到此處,面若寒冰,質問道:“那個巨獸森格和這衣袍你是怎麼得到的!”
阿狸依舊不作聲,倒是有點詫異他知道森格的名字。
“你啞巴了?”
阿狸愣了一下,卻點點頭,表示我就是啞巴!
歷王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能挺到幾時?你這啞若是裝的,便別怪我更不能輕饒了你!”,他一揮手,陰詭的僕從上前,開啟木盒,將盒子放在阿狸旁邊的一張木案上,從盒子裡拿出一根寸許長的銀針,阿狸的眼睛裡露出了些驚恐的神色,但仍然沒有開口講話。
詭僕回頭看了一眼歷王,歷王點了點頭,低頭喝茶。詭僕陰笑著,開始給阿狸上刑。第一根銀針逐漸從阿狸的中指指縫中緩緩扎進去,阿狸疼得渾身顫抖,汗流浹背,使勁想要縮手但手腕被繩索捆綁,手指又被詭僕牢牢捏住,她喉頭滾動了幾下,想要叫喊,卻終於咬緊了牙關,沒有出聲。
詭僕又從盒子裡拿出第二根銀針,捏住她另一根手指,慢慢扎進她的指縫,阿狸已經將牙齒咬出了血,勉強維持著不出聲。詭僕施刑十分有經驗,一般是一邊看著犯人的臉色一邊改變下針的力道和手法,看到阿狸居然臉色沒變也兀自詫異,又將銀針用力在她指甲縫中轉了一轉,阿狸終於忍受不住,淒厲的叫喊了一聲,隨即疼暈了過去。她的頭無力的耷拉下來,全身也已經鬆軟,吊在木樁上。
詭僕半蹲下來,看了看阿狸的臉,十分不解的報告歷王:“王上!這……這有點不太對勁。我紮了她兩根銀針,她脖子下面已經汗流一片,怎麼臉上一滴汗也沒有?連臉色都沒有絲毫變化……”
歷王的眼睛迅速眯起來,起身走近阿狸,仔細驗看,看到她果然脖子往下全是汗珠,但臉上卻一滴汗也沒有,歷王不禁伸手去摸她的臉,誰知這面具下面因為積滿了汗水,已經幾近脫落,歷王的手輕輕一抹,面具就從她的臉上滑開移動了寸許,歷王趕緊將面具徹底撕掉,抬起這張滿是汗水的臉,衝向火光明亮處,看清她模樣的時候,他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點:狂喜、不解、擔憂、憤怒、自責,一股腦的全湧了上來。
歷王急忙將阿狸從木樁上解下來,抱著她一路急跑回到了自已的寢殿,路上已經吩咐了侍從去召喚太醫。
太醫將銀針從她指縫中取出,又給傷口上了藥,用布條纏好,包裹好兩指傷處。鞭傷在前胸,太醫實在不方便查驗,只留下了藥膏,就退了出去。
歷王將阿狸的衣裙褪去,看到有羅袍覆蓋之處確實一絲傷痕也沒有,親自給她脖頸處上了藥,又為她換了件中衣。看著她昏迷不醒,蒼白又熟悉的臉龐,所有複雜的情緒都變成了心痛和質疑——她為什麼不認他?難道她根本不想回到他身邊?
半夜的時候,阿狸醒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已躺在一個人的懷抱裡,她抬眼看見這個懷抱主人的臉,嚇得一凜,趕緊使勁推了一把,掙脫開這個懷抱,向後退到一角。
歷王正做著一個夢,他夢見阿狸突然掉下了一個懸崖,他伸出手卻沒能拽住她,眼看著她仰面消失在了層層雲霧裡……他身體一抖,從這個噩夢中醒了過來。幾乎是同時,他感覺到阿狸用力推他,他睜開眼睛,看見披頭散髮的阿狸像一隻受驚的貓一樣,縮到了一角,又由於動作過猛,傷指疼痛,手指抖動,滿目眼淚。
歷王半坐起身,小心翼翼地召喚她:“你別怕,本王不會再傷你了……”
阿狸拼命的搖頭,歷王將身體往前蹭了一點,阿狸背靠床板退無可退,但仍然使勁向後縮。她一邊哭,一邊把自已縮成一團,把頭埋進膝蓋,只露出兩隻拼命流淚的眼睛。
歷王只好更輕柔的哄她:“阿酈……你別怕。你為何不一早說破自已是誰?這樣,本王也不會傷了你……”
阿狸一邊抽泣一邊說:“你是誰?”
歷王一怔:“……你不知道本王是誰?”
阿狸搖搖頭,“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抓我!”
“本王是你的夫君,你是本王的王后,你不記得了?”,歷王皺眉。
“我是失憶了。可你……你怎麼證明你是我的夫君?”
無錯書吧歷王啞然失笑,終於放鬆了一些,面對記憶如一張白紙一樣的阿狸,連對自已的尊稱也省了。“明早我再向你證明,好不好?明早有很多人都能證明,我就是你的夫君。”
看著阿狸仍然十分戒備,歷王想了想,說:“你的那隻巨獸叫森格,你可還記得?”
阿狸點了點頭。
歷王柔聲安撫道:“我如果不認識你,不是你的夫君,怎麼會知道森格的名字,又怎麼知道你叫阿酈?”
阿狸眼珠向下,想了一下,對歷王說:“你雖然說對了森格的名字,但我的名字你說得卻不對!”
歷王揚了揚眉,問:“哦?那你不叫阿酈?”
阿狸的鼻子抽泣了一下,說:“我叫阿狸,不叫阿酈。狸——狸貓的狸!”
歷王笑了笑,突然翻身下了榻,過了一會兒,回到榻上,手裡拿著一個巨大的荷包,還拿來一柄蠟燭,用燭光照著荷包角落裡一個“狸”字給她看,“你看!這個荷包是你親手繡給我的!你還把自已的名字繡在了上面!你有兩個名字,一個是狸,一個是酈。你如果不是我的妻子,我怎麼會有你親手繡的荷包?”
阿狸探過臉來靠近仔細看了看荷包一角,確實是自已名字的“狸”字。一看到這個荷包的瞬間,她心口驟然又是一陣絞痛難耐,腦中浮現出自已徹夜不眠,常坐在燈下,繡制這個荷包的景象,跟著就頭疼欲裂起來。
阿狸先是心痛一隻手捂著心口,後面頭又痛,趕緊又扶著頭,歷王關切的聲音響起:“阿狸,你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
她抬眼看了看歷王,見他滿臉焦急詢問,心下信了他八九分。過了一會兒,各種不適都消失了。
歷王已經放回了蠟燭和荷包,又回到榻上,繼續說服阿狸道:“我是沛國的歷王,你是我的王后,我們之前……之前十分相愛!可是你去幫我治理洪水,結果被洪水捲走,自此沒了訊息。我一直在找你,卻找不到你。今天我看見森格,才將你帶回來,你帶了面具,我沒有認出你,讓你受了這麼多罪,是我的錯!”
阿狸看他道歉道得這麼誠懇,手指雖然還在疼,心裡已經原諒了他。畢竟自已確實戴著面具,他沒認出來,也不能完全怪他。
歷王又想了想,狡黠一笑,對阿狸說:“我還知道……知道你胸口處有一顆硃砂痣,我要不是你的夫君,怎麼會知道這麼私密的事情?
阿狸的臉騰得就全紅了,逗得歷王哈哈笑了兩聲,
看到她身體已經完全鬆弛下來,不再瑟縮緊繃,歷王終於靠近她,重新將她拉進懷裡。兩個人躺好在榻上,阿狸枕著歷王的胳膊很快就睡著了。歷王卻難以再入睡。這一陣子出現了太多的意外,先是聽說娜仁莫名其妙的小產,緊接著賢妃白珍珍和瑞也病了,最後只有淑妃宇文縵可以來清陽山。
再早一些日子,初冬時節,有使節來謁,說辰王崩逝,南宮楚容正式登基做了新一任辰王,希望能與沛王提早在清陽山密會,商討國事。兩國間早年的各項約定已經遵守了快十年,辰國早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辰國了。如今各項時機都已經成熟,楚容自然想要變更條件……於是,辰王南宮楚容和沛王軒轅歷都微服,提早了一兩個月到了清陽山,各自帶了侍衛,三不五時會面商談,商談的結果並不順利,兩邊都互不相讓。南宮楚容想取消之前所有的協定,軒轅歷堅決沒有同意,唇槍舌劍了一個多月,只擦出無數火花,卻一點沒有結果。今日也是剛剛和南宮楚容不歡而散,沒想到在回行宮的途中竟然看到阿狸和森格突然就出現在眼前……
她的失憶當是不假,但他還有更多疑問,這幾年她到底去了哪裡?如何生存下來?又如何只身到了琅仙島?要知道如今已是臘月,除了七國王室,已經沒有任何百姓可以出入清陽山,如果她一直就在清陽山上,又是住在了哪裡?這麼多問題,他都想知道。但是今夜,她已經受了不少苦,還是讓她先睡吧,一切等到明晚再問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