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關大捷,鵝毛大雪洋洋灑灑落了三日。
西北邊的北幽谷,銀裝素裹,雲遮霧繞。
今日,瑞雪初歇。
北幽谷深處的一座小院門口,積雪厚堆,將遍佈在外的梅樹樹枝全裹了起來。
殷紅的梅花似從團團白雪中開出來,別有一番景緻。
男人黑褐色的鹿皮靴踩過皚皚白雪,從庭院中緩步而入。
院子的門沒有關緊,他悄然推開,一眼看見了榻上闔眼小憩的女子。
門外冰冷的北風湧入屋內,絲絲縷縷的涼意彷彿要往人的骨頭縫裡鑽。就連榻上的女子也下意識縮了縮身子。
男人連忙掩上房門。
走到榻前,端詳起女子略帶蒼白的容顏。
他的視線一路仔細審視。
從她飽滿的額頭,到俏挺的鼻樑,微白的櫻唇,到越發尖細的下巴,每一處都沒有放過。
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們,彷彿已有數十載未見。
一聲輕嘆從他唇間溢位。
榻上女子一雙長睫動了動,倏地睜開了眼。
朦朧的視野中,雲恬隱約可見有男人闖進了她的房間。
警覺驟起,她下意識抬手摸向枕邊的寒玉簫,眼底掠過一抹殺氣。
一雙節骨分明的手掌及時按住了她的葇荑。
“想謀殺親夫?”
慵懶的嗓音流入耳際,雲恬頓時定住。
意識清醒了,眼睛也漸漸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你怎麼來了?”
男人的眼神暗了暗,“不想我來?”
他一頓,作勢起身,“那我出去外面站著……”
“哎!”雲恬反握住他稍微鬆開的手,“我可沒說不——”
一語未盡,就看見他唇角微微揚起的弧度,她登時耳際一熱,“雲硯之,你敢耍我了是不是!”
她氣得甩開他的手,可他的手掌跟鐵鉗一樣,牢牢扣著她,怎麼也弄不開。
他剋制著臉上的表情,不顧她的反對俯下臉,湊近了看她。
兩張臉近在咫尺,鼻息相交,卻不說話。
雲恬沒有從那雙深邃的眸子裡讀到慾望,他彷彿真的只是在看她。
“看夠了沒?”她終是沒忍住,劃破了沉默。
“沒。”他喉間發出一個單音,又沉寂下來,靜靜凝視著她。
雲恬被他看得渾身發熱,不自在地撇開臉,他卻緊跟著側到一邊,不讓她躲。
“躲什麼,又不是沒親過……”
雲恬更燥了。
他今兒個是怎麼了?
明明沒有喝酒,說起話來倒是沒羞沒臊的,一點都不像他。
在湯城的時候恨不得把她關起來的人也不知道是誰。
雲恬輕咳一聲,只好拿出殺手鐧,“你好像壓著我肚子了……”
果不其然,雲硯之面色一僵,幾乎是立刻彈了起來。
她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
見雲硯之沉臉,“你耍我?”
她吐了吐舌頭,“彼此彼此!”
雲硯之被氣笑了,用力把她頭髮揉亂,“當母親的人了,淨會胡鬧。”
說起母親二字,雲恬的眼神溫柔了許多,她的手撫過腹間,一想起這裡面孕育著他們的孩子,她的心就暖烘烘的。
她想起在湯城時,雲硯之與她說的那些話,頓了頓,看著雲硯之問,“我不辭而別的事,你不生氣啦?”
她還以為,他至少會一個月不理她。
雲硯之眼神微暗,明知故問,“知道我會生氣,你還要走?”
“當時,我心裡很慌,我不敢賭,因為我怕神策營也落得跟慕家軍一樣的下場……”雲恬說著,抬起臉快速在他面頰親了一口。
見雲硯之愣住,她加快語速道,“所以,你別生氣了,我道歉,並向你保證,以後一定以咱們孩兒的安危為重。”
說著,她甚至舉起三根手指,“我發誓。”
女子無辜的眼神清澈如水,時不時眨兩下,雲硯之覺得自己號稱萬年寒冰的心瞬間就被她捂化了。
他抬指撫過她柔嫩的側臉,想說點什麼,可喉間像是被什麼堵住一般。
索性低下頭,無限溫柔覆住她微涼的唇瓣,用前所未有的熱情,回應她的歉然。
雲恬被他吻得一陣眩暈,直到他停下來笑著喊她呼吸,她才用盡全力吸了幾口氣。
一點點地醒過神來。
雲硯之淡笑地從懷中取出一卷明黃聖旨,放進她手心。
“我向皇叔求來了賜婚聖旨,雖然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些。但至少,你不用擔心我們的孩兒沒有名分了。”
雲恬手指摩挲著柔軟的黃綢,彎眉輕笑,“誰說我不在乎了?”
她將聖旨遞到唇邊,誇張地啵了一口,“這可是萬千永定貴女夢寐以求的東西,我也不過是一個庸俗之人。”
雲硯之看著她裝,抬手掐了她柔嫩的臉頰一把,眼底的寵溺卻怎麼也掩不住,“淘氣~”
“我聽說,清風的屍首被他們掘走了?他們用來威脅你了吧。”她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你……別太難過。”
“清風向來聰明,我著實沒料到,他會中了東方悠悠的毒計。”
當著雲恬的面,雲硯之第一次沒有掩飾眼底的自責,“說到底,還是我太大意了。若不是你和赤雲衛及時趕到,神策營能不能平安無事,還真是難說。”
“清風只是做了一個大慶人都會做的選擇,你也是,誰能想到東方悠悠因愛生恨,口口聲聲說要與你一同上戰場戍衛北疆,可到頭來,卻連自己的國家都可以背叛。”
雲硯之眼底掠過酸澀,“上樑不正下樑歪,確實,不是每個人都能如裴遠廷那般。”
提及裴遠廷,雲恬微微一怔,笑道,“我以為,你永遠不會承認他呢。”
雲硯之挑眉,“在你眼裡,我真就這麼小氣?”
雲恬卻道,“他卑鄙無恥在先,倒也怪不得你對他印象不好。”
聞言,雲硯之滯住。
他怔怔看著雲恬,欲言又止,“你……”
雲恬大大方方迎向他的審視,“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也只有你才這麼傻,同袍有難,換了誰都會出手相助。他一句救命之恩,就封住了你這傻子的嘴。”
雲硯之把玩著她柔嫩的手掌,垂下眼道,“那是因為我知道,即便說出真相,你也不會因此以身相許。”
他復又抬眼,“當時,你答應與他在一起,不過是因為你心裡有他,救命之恩,也不過是水到渠成罷了。”
“我可有說錯?”
雲恬臉上有些澀然。
他說的,好像也沒錯……
“雖然話是這麼說,但是,我現在已經放下了。”雲恬抬手捏住他一塊衣角,垂著眼道,“我現在心裡,只有......”
雲硯之聞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泛紅的半邊臉,喉結滾了倆下,“嗯?”
雲恬索性再次勾住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際。
用只有他能聽見的氣音,低聲說了一遍。
雲恬話落,氣氛沉默了足有半刻鐘。雲硯之按在榻上的手收緊,手背上青筋明顯賁起。
“甜甜......”
雲硯之啞聲打破僵局。
雲恬抿了抿嘴角,羞澀應聲。
雲硯之聲音沉穩,夾雜在他有些劇烈的呼吸聲裡,“不管是入主東宮,還是坐上那個至尊之位,我只要你一人,此生足矣。”
“所以,請你永遠不要收回今日與我說過的話,可好?”
雲恬看著雲硯之肩胛骨的位置在顫動,仔細一瞧才發現,他整個人都激動得微微顫抖。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雲硯之。身上褪去看恣意和疏離,也沒有了往日的運籌帷幄,看起來,像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只想用盡全力,攥緊掌心最後的流沙。
她早就喜歡上他了,要不然也不會選擇讓他幫忙解毒。
她總以為他知道。
如今看來,他們都將自己的心藏得太深,深到,連對方都沒能看清......
“好。”
雲恬笑靨如花,鄭重其事頷首,“只要你一日不違背今日的承諾,我便喜歡你一日,直到我們老了,死了。”
雲硯之忽然側開了臉。
竟是在她看不見的方向紅了眼。
雲恬看著他因緊繃而僵硬的身軀,心裡密密麻麻的心疼襲來。
她忍不住坐起身,“雲硯之,你回頭。”
聽她近在咫尺的聲音,雲硯之一怔,忍不住回頭,下一瞬,雲恬雙手捧住他的臉,用力吻了上去。
半晌,兩人額頭相貼,微微喘息。
她難得用這麼溫柔的眼神看他,紅唇甕動,“你是故意要讓我心疼的,對吧?”
她拉著他的大掌放在腹間,一字一頓道,“你就安心去吧,我會好好養胎,等你凱旋。”
聞言,雲硯之滿目震驚抬眼。
彷彿在問,她怎麼知道他要走?
雲恬彎眉,“聖人一視同仁,篤近而舉遠。”
“你平定北疆,雖深得民心,但南部亦是大慶的一部分。如今那裡的黎民百姓還深受戰亂之苦,你自該親去,安定軍心,撫卹民情。”
雲硯之再也沒有掩飾眼底的猶豫,“可我這一走,也不知一年還是兩年才能回來......”
他覆在她腹間的手微微顫動,“你為我生孩兒的時候,我亦不能陪著你了。”
雲恬不以為然輕笑,“你又不能幫我出力,也不能幫我忍疼,我生孩子,有表姐和產婆即可,何須你來陪產?”
“......”雲硯之瞬間竟無力反駁。
直到雲恬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雲硯之眼底的心疼和愛意太濃,灼得她渾身難受。
他的睫毛很長,在雲恬手心裡顫了顫,最終閉上,垂在身側的手勾住她的細腰往前帶,將人緊緊擁進懷裡。
他的聲音又沉又啞,動容不已,想說的話,最終化作一句。
“等我回來接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