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那一雙羊皮靴子,那一晚,唐寧慧輾轉反側,許多往事漫天飛雪般紛至沓來。
第二天,熹光微露,唐寧慧按往日一般早早地起床梳洗,出門前,又摸了摸那柔軟的羊皮靴,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將皮靴等物原封不動地放回紙盒子,然後“吱呀”一聲拉開了木門。
深秋的第一縷陽光淡淡地灑在小院裡,八爪菊雲朵一般開得正盛,空氣裡是清澈冰涼的寒意。
上班時,照例被汪文晉叫去了辦公室整理那賣國資料。一天下來,唐寧慧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因那些個不平等條約弄得烏煙瘴氣起來,心口處堵了又堵。為了那薄薄的一袋子薪水,她都成了賣國賊的幫兇了。
這日,千熬萬熬總算熬到了汪文晉的一句話:“小唐,你可以走了。切記,不可吐露半點兒風聲。”
唐寧慧一出了汪文晉的辦公室就大大地鬆了口氣。秘書室裡,周璐拿著手鏡正對鏡貼花黃,一瞧見她進來,趕忙放下鏡子,道:“那汪文晉這幾日都找你去他辦公室做什麼?這般神秘兮兮的,我瞧著沒什麼好事。”
唐寧慧壓低了聲音:“機密公文。這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也巴不得現在手頭的公文可以早早了掉。”
周璐是個人精,一聽便會意,再沒有多問下去,拎起小皮包道:“那我們下班吧。我想去寶和軒的店裡買兩份蘇式點心,你陪我一起去。”
唐寧慧道:“好。正好我也買兩份回去給文環她們。”便取了布袋,挽了周璐的手,兩人親親熱熱地出了市政廳。
因那寶和軒離市政廳並不遠,所以兩人也不叫黃包車,沿著街道慢慢悠悠地逛了過去。逛了不過片刻,只聽一聲剎車聲,有輛黑色的小車子在她們旁邊停了下來。有人搖下車窗:“唐小姐,周小姐。”
唐寧慧心裡頭“怦”地漏跳了一個節拍,這是連同的聲音。她一轉頭,連同含笑的臉便入了眼簾。不知是不是秋日陽光正好的緣故,他的笑容猶如雪後初霽,一股俊氣咄咄逼人而來。
周璐笑吟吟地拉著她上前:“呀,連先生,可真巧啊。”連同下車:“你們這是要去哪裡?我送你們。”
周璐指了指近在眼前的店鋪:“不敢勞您大駕。我和寧慧想買點心。”連同瞧著唐寧慧:“要不,我陪你們一起去買,再送你們回家怎麼樣?”
周璐似笑非笑地瞅了唐寧慧一眼:“我沒意見,只是不知道寧慧有沒有異議。”
唐寧慧站在那裡,只覺得臉上一點點地燥熱起來。她偷偷擰了一把周璐,周璐卻在她耳邊低聲道:“趁今日偶遇,擇日不如撞日,那禮物之事,你索性問個清楚明白。”
買好了點心,連同吩咐司機先送了周璐,周璐臨下車前給了唐寧慧一個促狹的笑容。再後來,後座上就坐了他們兩人。連同一身淺灰色中山裝,修長的雙腿交叉坐在邊上,哪怕是一言不發,都自有一種清俊華貴。
好一會兒,連同才開口:“唐小姐?”他似有些躊躇,頓了頓,方又輕聲問,“唐小姐,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如果我想請一個女孩子看戲的話,你覺著用什麼樣的藉口比較好呢?”
唐寧慧神色微凝,有些僵硬地答他:“我覺得這個問題連先生還是去問你想請的那個女孩子比較好。”連同的唇彎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度:“我不正在問嗎?”
唐寧慧頓時一呆,與他的視線撞在一起。一切似乎都在那一瞬間靜止了。片刻後,唐寧慧才回神,她別過頭,輕輕地道:“連先生,其實呢,我也有個問題想請教你。”連同的聲音很低,裡頭彷彿透著難以言語的柔意:“你說。”
唐寧慧問道:“那靴子和大衣,是你送的嗎?”連同裝不解:“什麼靴子和大衣?”
連同的表情像是真不知道這件事情。唐寧慧打量著他,狐疑道:“不是你嗎?”連同幽黑的眼底閃爍著微光,他嘴角微勾,淺笑道:“要不這樣,你答應我明天一起聽戲,我便告訴你是與不是,如何?”
唐寧慧後來到底還是如約去了戲院。那個時候,連同斜靠在車旁,目清氣朗,靜靜地望著她微笑:“寧慧,我知道你會來的。”他的語氣和笑容是那般的篤定,望向她的眼裡有流星一樣的光。
聽的是名旦玉玲瓏最出名的一折戲《玉簪記》。那年是玉玲瓏最鼎盛之時,真真是唱做俱佳:“朱弦聲杳恨溶溶,長嘆空隨幾陣風……”一齣戲文,唱得哀怨纏綿,如訴如泣。
那日聽戲結束,他送她回家,卻還是沒有告知她是與不是。連同只是笑:“過幾日,你與我一同去看電影,我再告訴你。”
這不過是小把戲而已,可是一個騙,一個心甘情願地被騙。
很多年後,唐寧慧再憶起,只覺得自己少不更事,痴傻得著實可笑。可是,在那個時候,她卻滿心歡喜,一心一念都是他。
所以,當她從大嫂白如懿口中得知大娘要把自己送給李家做妾時,唐寧慧便連夜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