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朝的時辰,近衛辛捷來喚人,林燼才不舍地離去。
幾天沒休息,虞幼文乏得很,洗漱後便覺昏昏欲睡。
故人未曾入夢,只有繆世瑛面色猙獰,渾身血淋淋的看著他,說要他償命。
虞幼文是害怕的,他沒做過那些事,爛肉黏膩的粘在指尖,血腥味像浸入面板。
他洗了很久,面板都快要搓掉一層,但這種感覺遲遲消不掉。
柳秋端著木托盤,掀開紗簾,見他額上都是汗珠,雙唇抿得很緊,身上褻衣溼噠噠地貼在身上。
她擔心著了涼,輕聲將人喚醒。
虞幼文剛睜開眼,就慌亂地四處亂看,好似還沉浸在噩夢中。
柳秋捏著帕子給他擦汗,神色擔憂:“殿下,可是饜住了。”
虞幼文蜷縮在被褥裡,眼神恍惚地看著茶几上的藥碗。
他還沒醒透,聲音有些抖:“柳姨,若是加大劑量,能變成女子麼?”
柳秋不知他為何這樣問,端著碗不知所措:“……應該不能罷。”
虞幼文背過身去,側頰貼著溼透的軟枕,黏糊糊的,觸感像極了昨夜削下的肉。
他一下子就驚醒了,又緩了片刻,才發覺自已說了多蠢的話。
許是為了找補,他倏地伸手將碗掀翻:
“那還喝這作甚,直接切了劣根,豈不是更妥當!”
柳秋愣住:“殿下……”
虞幼文也愣住,他從沒發過火,皇祖母一直要他端莊持重,溫文爾雅。
他是按照世家小姐教養長大的,一顰一笑都刻好了尺度般,標準到近乎苛刻。
可除了皇祖母,除了身邊柳秋柳冬,並沒有人見過虞幼文。
世人早將他忘乾淨了,沒人會在意一個權力鬥爭中的逆黨餘孽。
他更像是一個影子,在暗處苟活。
昨夜繆世瑛說的那些話,皇祖母早與他說過,除了父親是死於鴆酒。
她說自已棋差一著,害了虞幼文父母性命,這一點,她從沒隱瞞過。
要說世上誰對當年的事後悔,除了皇祖母,大概也沒有旁人。
可她卻從沒解釋過,為何要拿藥給他遮掩身形。
這分明是多此一舉,虞幼想不通。
輕紗帳中浮著清冷香氣,他置身其中,像是鼻尖有冰雪在消融,寒氣逼人。
他默了片刻:“重煎一碗罷。”
*
天色微陰,京城上空籠罩著一小片烏雲,積雪將化未化,道路上泥濘不堪。
轎子悠悠顫,將虞幼文晃得暈乎乎。
虞景純揣著手,仰著梨渦淺淺的臉,跟個好奇寶寶似的:
“文鳶吶,你燻得什麼香?”
“藥香,你想要啊。”
虞景純忙不迭點點頭,虞幼文沒精打采的,斜著瞟他一眼:“就不給你。”他又用肩膀擠虞景純,“坐過去點。”
這算得上沒大沒小,不分尊卑了,可虞景純像是習慣了,聽話的往窗邊挪。
一路上也不知挪了幾回,袖子裡揣的手,都捅到胳膊肘了。
虞幼文沒欺負人的自覺,指尖輕輕的,撫著膝上畫軸。
虞景純懊惱地別開臉:“柳冬不過是個奴才,至於這樣嗎,那石鋒算什麼東西,也配拿皇長兄的藏品。”
“也是愛畫之人,給他沒什麼不放心的。”虞幼文開啟烏木長匣,把畫放進去,
“他為人忠耿赤忱,就這麼點愛好,得拿出真寶貝鎮住他,不然讓別人纏走了,豈不可惜。”
虞景純側首:“你的意思是……”
虞幼文眉梢一挑:“就是這個意思,以後你們常來常往,做個朋友。”
石鋒為人如何,你怎會知曉,他一個閒王,和錦衣衛北鎮撫常來常往,這又是什麼意思。
虞景純正待追問,轎子顫了顫,落下來,外頭傳來長隨的聲音:
“王爺,到暢和樓了。”
二人下轎,入了雅間,裡頭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身姿偉岸,唇上蓄著一撇短髭,著青織金妝花飛魚,戴羅紗交腳幞頭。
他上前行禮:“下官石鋒,見過八王爺。”
虞幼文抱著長匣,側身避開,幾人依次見禮落座。
虞景純什麼都聊得來幾句,寒暄片刻,便和石鋒好似舊相識。
氣氛融洽,虞景純點了點烏木匣:“聽說鎮撫大人愛畫,我這兒有幅仇英的《輞川十景圖》,你看看,可心不可心。”
侍從們早拿淨水洗了手,用燻過香的絲綢擦乾,垂首立邊兒上等著吩咐。
他們正要上前,就被石鋒起來攔住,聽了名號,他雙眼放光。
自個細細淨手,找了妥帖長隨來展畫看,從左至右,屋舍工整,花木精微,色彩精緻明麗,移步易景,引人入勝。
“王爺,這怎麼好意思……”
虞景純揮退房中侍從,捏著茶盞撇浮沫:“鎮撫大人不必客氣。”
石鋒仔細將畫收好,慎重小心地擱在匣子裡:
“下官明白王爺的意思,前幾日柳秋姑姑來說過,王爺儘管放心,柳冬沒受苦,可何時放出來,就不好說了。”
虞景純笑了笑,頰邊梨渦隱現:“鎮撫大人可是有什麼難處?”
石鋒摸著烏木匣,神情糾結:
“擅闖宮禁的罪可大可小,按理說柳冬公公奉著皇后懿旨,這本就是個誤會,可皇后病中不理事,上面又有人壓著,放不了啊。”
“可知是誰?”
石鋒抬手掩唇,放低聲音:“這話出我口入你們耳,可不要讓別人知曉,”見虞景純點了點頭,他才說,“據說是司禮監的老祖宗。”
虞景純皺眉:“李延富?”
“正是呢,”石鋒側過頭,看見虞幼文,不無惡意地說,
“柳公公長得好看,若他像崔公子這樣文弱一些,倒也不妨事。”
“可他內操出身,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入了李延富的眼,這也是沒法兒的事。”
見他拿崔文鳶跟一個閹人做對比,虞景純眸光冷沉,顯然是不高興了。
虞幼文趁石鋒沒注意,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袖子,笑著說:“多謝石大人提點。”
石鋒見他神色不變,笑容更加和緩:“聽說崔公子進了林府做幕僚,繆世瑛的事你應該也知曉?”
虞幼文道:“聽將軍提起過。”
石鋒聞言,殷殷端起杯,橫在虞幼文面前:“四王府前幾日擺宴。”他也不避諱,直接說,“我也跟著去蹭了一頓。”
“我聽他們談起削減軍費一事,指揮使回來後,在值房發了好大脾氣。”
這是指望他帶話敲門呢,虞幼文笑了,乾脆地執杯和他碰過,漫不經心地說:
“四王府的宴,可合大人口味?”
“山珍海味,無一不精,可他們那套東西,我玩不轉,”石鋒抬了抬手,份外隨意,“本官位卑職小,只想做好份內事。”
他抬手的方向,向著點兒虞景純的意思,虞幼文笑容更真了些。
這是個通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