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8，葉青從李想的宿舍出來。

李想沒有關門，葉青站在走廊裡，和他說最後幾句話。

時間來到23:00，葉青轉身，正欲回宿舍。

忽然，旁邊的宿舍門“咔噠”一聲響。等了半晌，卻並沒有人出來。

一隻手伸出來，又迅速地收了回去，留下一小點白色，孤零零地躺在門口。

葉青走上前，拿起了這小東西——一張薄薄的紙片。

和Mike寫的一樣“for freedom”，後面加了一個簡筆畫小胡蘿蔔。

另一聲“咔噠”從806傳來。

緊接著，802，807，810……幽深昏暗的樓道里，接二連三地響起“咔噠”之聲，那些宿舍門全部拉開了一條縫。

一張張紙片從那透著微光的縫隙裡，無聲無息地抵了出來。

葉青站在原地愣神了許久，而後鄭重其事地將它們一一拾了起來。

安靜的樓道里，聲控燈早已熄滅。只有那些從縫隙裡瀉出來的光亮，為葉青照出了一條大道。

這一晚，葉青躺在床上，只覺整棟樓的安靜都沸騰起來，匯成一股浪濤，隱在海面之下，等待著翻湧的時機。

她終於睡了個安穩的大覺，第二天被鈴聲吵醒，也沒了往日那種頭昏腦漲的感覺，整個人都倍感精神。

食堂裡，那些有意無意投過來的目光，讓她知道，那股起初只是涓涓細流的浪濤，正在逐漸擴大。

葉青忍不住看了看旁邊的Nicole，向她投去一個讚賞的眼神。

後者學著她眨了眨左眼，算是回應。

回到工作崗位上，葉青和Nick同時投入了工作。

這是進入陽光普照以來，葉青最認真的時候。

她花了一上午，做完了工作明細裡一項工作的前半部分。

那是一項加粗描紅的工作，內容是製作市場宣傳部冬季宣傳方案。

這項工作在所有明細裡的等級最高，完成難度應當也是最高的。但Asher卻只安排了葉青和Nick兩個人做。

這項工作應當一開始是Amanda的活兒。但連工作專案名字都寫得含含糊糊，更不要說具體需求了。所以一直不過關，拖拖拉拉到現在，變成了葉青的活兒。

與此同時，Asher還給葉青和Nick兩個人安排了無比多的瑣碎、繁雜的簡單事項。

這不過是迫使他們加班的手段，葉青昨晚和李想對過以後，便決定從這一項入手。

一整個上午，Doris和Nick雖然手指動得飛快，但他們的工作明細都沒有增加任何綠色的“√”，Asher的臉色自然是越來越難看。

葉青和李想自然是視若無睹。

有食堂的茶水和茶水間的紅茶，兩人也不必擔心陷入規則的精神攻擊。

午飯過後，便又投入到了工作當中。

差不多到了晚上7點，這項工作在兩個人的協同努力之下，終於完成了，而且葉青自認為完成得還算完整。

當這份方案呈到Asher面前時，卻又變得一文不值了。

“這都做的什麼啊，你們兩個的工作顆粒度到底有沒有對齊！”

“這這這，底層邏輯就不對，根本沒有形成閉環！”

“我要的是五彩斑斕的黑，才能體現我們宣傳的低調又不失b格！”

“我們要抓住受眾的心智，影響他們的認知，你們這閉門造車，完全沒有一點高層次的認知！”

……

一連提了十多個毫無意義的意見，發表了自已一大堆聽起來很有道理、又空無一物的見解之後，Asher抬起他的食指，在空格鍵上狠狠敲了兩下空格。

“看到沒有，這首行就是要空兩格，看起來那才叫正規！”

眼看著李想額頭的青筋都暴起了兩根，葉青立刻換了一副“嘴臉”。

她一邊點頭哈腰，一邊道：“啊是是是，果然還是領導您專業，看問題就是入木三分，太有道理了。”

Asher臉上的“得意”已經快要裝不下之時，葉青又道：

“不過領導，我特意去打聽了Nicolas的喜好，這份PPT完全是按照他的審美來做的。”

Nicolas是Asher的頂頭上司，是紅色檔案的一份子。所以，Asher當下臉色就僵了下來。

葉青放低了聲音，繼續道：“不如先給他看看，如果真的合他的胃口，他肯定覺得領導您能力出色、認知超前、大有可為啊！”

“就算不行，那也是咱們這些小的做事不認真，您都給了我們表現的機會，卻還是沒做到領導的心趴上。”

在葉青一步步的誘哄之下，Asher徹底淪陷。

“算你識相！我這可是給你們展現自我才能的機會，像我這樣的領導再上哪兒找！”

Asher一邊說著，一邊將方案上傳，傳送給了Nicolas的助理。

葉青瞟了一眼，這人果然對著Nicolas的助理都極盡謙卑和尊敬。她衝李想聳了聳肩，後者還以她一樣的動作。

沒過一會兒，Asher收到了對面的回覆，於是轉身過來衝著自已的兩名手下。

“好了，Nicolas說做得不錯，明天你們兩個代我向領導現場彙報！今晚上回去好好練習！那可是高層的大領導！不要把我的東西講爛了。”

這人佔他人功勞倒是順手順嘴得很。

雖早知道這份方案需要給高層彙報，但兩人還是擺出來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尤其是葉青，那表情快用得上“感激涕零”來形容了。

她猛地鞠了一躬：“領導放心！我們一定好好表現！”

以至於出了辦公室，回到宿舍，李想都沒忍住問她：“你怎麼確定，明天就一定能開彙報會議呢？還有你這奴才樣，到底在哪兒學的？”

葉青手裡轉著自已的鑰匙，漫不經心地答：“沒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嗎，這些我在以前可看多了。而且啊，不管是Asher還是Nicolas，根本就沒仔細看咱做的方案。”

“工作明細上不是寫了嗎，這個方案要高層親自過。他們才不會認真看呢，Asher說不定根本沒看懂。做得好呢，是他們領導有功；做得不好，也是咱們辦事不利，開除了就行。他們哪裡會費那些心思。”

此時，兩人正好經過宿管的窗戶，葉青吊兒郎當地衝宿管吹了一個口哨：“喲，阿姨還在織毛衣呢！”

宿管二話沒說，隨手從旁邊的冒險團裡拔出一根毛衣針，朝葉青飛了過去。

葉青頭一歪，那根閃著寒光的針，直接插進了她後面的牆上的白板裡。

拔下那根針，放回宿管的桌子上，葉青還笑著道：“真漂亮，加點紅色的就更漂亮了。”

說完，她和李想並肩朝走廊裡面去了。

李想道：“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葉青拿過他的煙盒，抽了一根出來，道：“越是看起來不好惹的，越可能是紙老虎。反而是那些看起來特別好說話的……”

葉青收起小拇指和無名指，右手呈“槍”，迅捷無比地捅在了李想的後腰上。

“越有可能，背後給你一刀。”

李想正脫下自已的外套掛在椅背上，被她這麼一捅，渾身都激靈了一下。

“別胡鬧！”他拂開葉青的手，坐在了椅子上，“明天的會議是上午十點。Nels那邊，今晚就能處理好。”

Nels是他們這個部門最不起眼的人，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平時替Asher做一些雜事。

例如今天的方案，Asher給Nicolas看過之後，絕對不會自已親自再上傳工作系統，肯定是Nels“代勞”。

例如明天彙報會的會場、茶水、資料列印，也一定是Nels現在在加班加點的幹。

無人在意他幹到幾點，也無人在意這些事情對他的職業發展是否真的有幫助。

葉青雙手抱住後腦勺，靠在牆上：“恩，小人物可是有大作用的。其他部門呢？”

“你菸灰，別掉我床上！”李想腦袋搭在椅背上，整個人帶著椅子前後晃盪，“剛剛在食堂，Nicole給我傳過訊息，只等明天咱們的訊號了。我就是擔心……”

“擔心他們害怕退縮？更甚者臨陣倒戈？”

葉青將菸灰小心地抖進書桌上的缸裡，看向李想：

“我倒是不怎麼擔心。可不要小看咱們這些螻蟻。越是底層的人，越是懂得團結的力量。越是不見天日，越是有信仰。無論在哪個時代，這個階級的人總是能創造奇蹟。”

“我選擇相信他們。成，則共同自由；敗，那就一起墜入深淵，等待光明再現。即使不是我，從今往後也會有千千萬萬個我。”

說完，葉青將抽剩下的半支菸塞到了有些發愣的李想嘴裡。

“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咱可是要開個好頭啊！”

直到嘴裡的煙已經燃到了盡頭，菸灰重新築成一條欲落不落的圓柱，李想都沒有動。

一些不知名的記憶碎片好像在一瞬間胡亂地入侵，隨著他的輕輕一動，又跟著菸灰一起土崩瓦解，拼湊不起來了。

第二日一大早，精神頭十足的葉青和李想，在Nels的引導下，率先進入了會議室。

這還是葉青第一次進入市場部的會議室，寬敞明亮，擦得乾乾淨淨的巨型會議桌中間還擺著一盆剛灑過水的植物。靠前的五個座位上各自擺上了未開封的純淨水，和一份本次會議的紙質方案。

這些，顯然都是Nels的功勞。葉青這才注意到Nels的長相。看起來二十出頭，普通的黑髮，普通的長相，普通的白T牛仔褲。唯有看向葉青和李想的眼睛，閃著別樣的光彩。

葉青不吝誇獎之詞：“你做得真棒！”

Nels聲音有些小地說：“哪裡，都是些沒用的事。”

“才不是沒用的事。這些要我做，只怕也是做不好的。不要懷疑自已，小人物才有大作用呢。”

說完葉青衝他眨了眨眼。後者終於露出一個笑臉，狠狠地點了點頭。

三人除錯著投屏裝置，Asher便是這時開啟門進來。

“Nels你在幹什麼！我不是說了要到門口迎接的嗎！”

被罵的Nels立刻迎了上去，彎腰呈90°：“抱歉！是我的問題！”

此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誒，Asher，對屬下不用這麼嚴厲。”

一隻大手輕輕拍了拍Asher的肩膀，後者立刻換上了一副哈巴狗的表情。

“是是是，領導教育得是。”

葉青和李想朝來人看去，肥頭大耳，滿臉慈祥，只是那雙眼睛裡的精光，卻是與這偽裝出來的慈祥格格不入。

想必這就是那位Nicolas了。

葉青在心裡默默地翻了一個白眼：這種笑面虎最噁心了，跟strong男比都差得遠呢。

她還沒吐槽完，便見Asher和Nicolas都往兩邊退了一步，朝著會議室的大門微微欠腰。

遠遠地，一股與Mahonin相似的寒氣就已經逼了進來。

被李想拍了一下腰，葉青才反應過來，立刻與其他人一樣，彎下了腰去。

“Nicolas說得不錯。我看這孩子把會議室安排得就不錯嘛。都別走這些過場了，咱們辦正事吧！”

話說得聽起來漂亮極了，但那股寒氣，卻是縈繞不去，一絲感情也無。

在Asher和Nicolas的恭維聲中，葉青退到一邊，看見那個穿黑色西裝，打暗紅色領帶的男人，坐到了會議桌的首位。

這便是黑色檔案其一的Kevin了。

參與會議的人，陸陸續續到齊。他們是黑色檔案的Kevin，紅色檔案的Mahonin和Nicolas，他們都帶著紅色的工牌，只是Kevin的紅最接近黑色，其次是Mahonin；藍色的Asher和Shirley。

他們都在擺了水和資料的座位上坐好，而Nels則抱著筆記本站在一邊。

葉青和李想站在大螢幕之前，恭敬地向所有人行了一個禮。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同事，勞煩大家百忙之中前來參加方案彙報。接下來，我們將為大家拉開本次精彩的序幕。”

螢幕上說話時，葉青一一掃過在座的所有人，最後定格在了Asher的臉上。她的笑臉在背後螢幕上鮮紅大字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的燦爛。

被盯著的Asher卻沒來由地預感到了一種詭異的不祥。